说完这些,姚本源找不到还有什么要交代的,翁婿俩对看好一会儿,他再讷讷说:“要不,你找点关系,把我和你爸关在一起,这样好打发时间。”
没想就这么平常的一句话,让他这个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女婿崩溃了,趴在桌上泣不成声。
只不过是喻文卿发现,一夜之间,他成了三个家庭所有人的依靠。不是压力太大,而是哀伤。七零八落的家庭、面目全非的爱恨,仅是活在人世间,就已经让他觉得哀伤。
为了他喻文卿一个人,这样的牺牲到底值不值?更让人无可奈何的是,为了大家的明天,他还什么都不能放下。
姚本源安慰他:“以后要辛苦你了。照顾好她们。别的事情没那么重要,别人的眼光也没那么重要。”
“我明白。”
“那我先回去了,阿南会担心。她和玉霞是姐妹,当年的事没和她说。”
姚本源走了。喻文卿站在窗前,又是一个看着别苑的院墙一点点亮起来的早晨。胡伟留在c市,李广群赶回来,和他详细说了经过,说两人的伤势都无大碍,已经送去医院。他和大伟都做了笔录。
李广群决定要走,走之前,说了一件事,“玉霞说,开泰那晚回了趟家,但她不在家,文件应该给菲菲了。菲菲没有给她。”
喻文卿忽然想起在海园家中放了六年的玻璃瓶,想起许妙郑重其事交代时蹙着的小眉头,“这是我给爸爸的,你不可以丢,也不可以拆开看。”
他怔怔看着李广群,明白过来的这一刹那,脑子里什么事也抓不起来。
李广群问道:“文卿,怎么啦?”他以为还是在为校长担心,“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争取判个无期,过几年减刑,或是保外就医出来……”
“我知道,”喻文卿点头,“我知道。”
他转身上楼,卧房里窗帘还未拉开。
黑暗中,喻青琰和周文菲脸对脸依偎在一起,睡得香甜。他静静看着这两张天使般的脸孔。一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天真烂漫,一张什么都知道依然纯真如初。殊途同归。
过去他认为,触碰一个人的伤痕是最好的了解方式,现在发现,侵略得太深,那些感知到的伤痕,最后全都会变成自己的。
然后到今天,他仍觉得周文菲是再亲近也无法探索出全部真相的那类人。
他只是孤岛,她是森林。
就好像这一次全世界都知道了,她没有崩溃痛哭,也没有压抑害怕,只是敏感不安多了很多。过去他打电话她从不偷听,现在装有事,“盘旋”在他周围不肯离去。昨晚就是。哄着说一定不离开,才吃安眠药睡下。
林医生说,正常人在遭遇网络霸凌后都很难在短时间内稳定情绪,对她这样的精神病人来说,已经算是比较轻的“后遗症”。
可程度再轻,喻文卿也不敢掉以轻心,减药的安排再被搁置。
周文菲懒懒地转过身子,睁开眼看他沉默地坐在身边,下意识地不安:“怎么啦,文卿?”
“找你要些东西。”
“什么东西?”
“你那些星星纸鹤。”第二天喻文卿让人买了个大玻璃瓶回来,周文菲把它们装进去。后来就没看见了,不知她收去了哪里。
“不给,都说了是我给爸爸的。”周文菲垂下眼,右手揪着左边衣袖的袖口。
“我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你不用担心,吴观荣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再来抢。”
“他死了?”周文菲不敢置信。
喻文卿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你妈和我爸一起杀了他。”
周文菲眼珠到处转转,确认不是做梦。她想控制情绪,然而控制微表情的面部神经还是不听她的话,慢慢地纠结在一起。
她哭出声来,又怕哭声会吵醒喻青琰,双手紧紧捂着嘴。
喻文卿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她颤抖着问:“你不是拜托李秘书去照看她了吗?她怎么会去杀人?”再问,“我妈会被判死刑,还是无期?”
“不会。她有精神分裂症。”
“精神分裂症?什么时候的事?”周文菲想起汪明怡发给她的那张照片,那会周玉霞就应该是病发住院了。她的心里完全乱了套,不是,有爪子在狠狠挠,挠得好难受,想直接用手拽出来。
“我要去见她。”
自网上发信后,一直联系不到周玉霞,周文菲也心慌过。可喻文卿说,正是因为无法面对才会避而不见。她想了想,她不要去求周玉霞的谅解,该是周玉霞想清楚后来找她,怎样也该说一句“对不起,女儿”吧。
谁让她是母亲?
有时候周文菲谁都不恨,她对自己能从外界得到的爱和关心本就没什么期待。他们憎她、骂她,都没关系。可她对周玉霞有一种身为女儿的天然要求,觉得她应该、必须接纳自己,哪怕是错了的事。
喻文卿都能接纳被性/侵的她,姚婧都能接纳抢喻文卿的她,周玉霞却做不到接纳她的感情选择?
她只是被教育得不要轻易发脾气,但心底何止是对母亲的失望?她愤怒她的不由分说,憎恨她的糊涂和软弱。
事情捅得全天下皆知,好了,像是再一次站到大雨中,完成一直未完成的事——我就这个样子,你到底要不要我?
她困在自己的情绪里,根本没想周玉霞会去杀人啊。
喻文卿将她挥舞的双手摁在腋下:“你见不到她,她现在警方的监控下住院,伤不是很严重,出院后要被羁押。只有律师能见她。你放心,我会找最好的律师给她辩护,无罪释放的可能性很大。”
好几分钟后,周文菲才从快溺毙的海水里探出头来,想起其他事:“校长也被抓走了?他也能被无罪释放吗?”
喻文卿不知道该如何说,他脸上的神色告诉周文菲,是喻校长下的手。她伤心又很茫然:“他为什么要去杀……那个人?”
“因为他对不起你爸,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喻文卿嘴中苦涩,不愿意多说,“我要看玻璃瓶里的东西。”
今天的事有点骇人,周文菲终于点了点头:“在衣帽室的柜子里。”
喻文卿拿过来,所有纸鹤和星星都倒在地上,全都要拆开,又不能假手他人,怕是要拆一天。
周文菲说:“星星不用拆,是纸鹤,你看纸鹤的底部,尖的是,平的不是。”
他笑了,谁说他的女孩是个唯命是从的家伙,从小就不知道有多机灵。尖纸鹤一个个挑出来,总共十四个,还有一个用叠星星的纸包起来的u盘。
一一打开,果然是当年柳申明写的检举材料。一份指控云声的技术抄袭,一份针对s大宿舍楼翻新工程招标程序是否公正公开的质询。
“为什么要藏这个?许叔让你给谁?”
“给妈妈。”
“为什么没给?”
“给过了,她没要,后来房子卖了要回c市,我整理东西翻出来的。”
喻文卿盯着她。周文菲垂下头,一点点交代:“里面还有一张纸是爸爸写的。”
“写什么?”
“让妈妈把这个拿去给校长,他会离婚的。”
“因为这个,你就不想给霞姨了?”
“嗯。”
那两年里,相敬如宾的校长夫妻也吵了几次架。魏凯芳总是指责丈夫,当个副校长又怎样?儿子的公司帮不上一点忙,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
许妙不想手上的文件成为导/火/索。要是喻校长离婚了,喻哥哥跟着魏阿姨离开海园,那她以后不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喻文卿啼笑皆非:“你也不想想我那时多大了?他们离不离婚,关我屁事。”
他粗略地浏览柳申明写的那份指控。周文菲忐忑地问:“如果被人知道了,要不要赔很多钱?”
第104章
“你看得懂吗?”喻文卿问。
全是中英文夹杂的计算机领域专业术语, 现在的周文菲看不懂, 更不要论当年,可“抄袭”两个字是懂的。那时姚婧已经回来了, 便跑去问她:“抄袭这件事,严不严重?”
快要期末考试了,姚婧以为她说的是考试抄袭:“当然不可以, 这是人品问题。”
“要是像喻哥哥这样的公司, 里面有人抄袭呢?”
“抄别人的软件?更不可以了。这种事一告就完蛋,赔个倾家荡产。”姚婧心大口也大,“你看美国那些科技公司一打知识产权的官司, 都是几个亿的事。”
“几个亿?”
“还是美元。”
吓死许妙了。到底谁给了爸爸这些文件?后面那个文件说宿舍翻新工程哪儿哪儿不对的,也看不懂,但也知道——对喻校长不利。
妈妈前两天才说过,喻副校长马上就要变成正校长。当了正校长, 爸爸以后能有更好的工作。
爸爸难道不是帮校长和喻哥哥的吗?为什么又说要校长离婚?校长离婚对我们家有什么好处?
许开泰已经死了,许妙想破脑袋瓜都想不出答案来。
过几天,姚婧把家里那台不要的台式电脑送给她。她把u盘插/进接口, 文档有密码,打不开,急死人。
每日惴惴不安, 觉得藏了个隐形炸弹在家里,做梦梦见警察破门而入, 拿枪指着她要她交出来。
想毁尸灭迹,把那些纸撕碎, 冲到马桶里去。可胆子小,不敢撕。书桌上放着未来得及送给爸爸的纸鹤玻璃瓶,干脆全叠成纸鹤扔进去。十来个藏在数百个之间,一点不打眼。
这才稍微地安下心,觉得骗过了全世界。
喻文卿看着她:“不是他说抄袭就是抄袭,要鉴定的。真是云声抄了,我也赔得起。”
“那就好。”周文菲放下心来,“这个人是谁?你知道吗?”她指着文件上的签名,字迹太潦草,只能认出最后一个是“明”字。
喻文卿一愣,周文菲并没有把文件和随后许开泰的车祸关联在一起。也对,她那时不到十二岁,再聪慧也不可能领略到成年人所有的阴谋和较量。
老天总算开了一线光,不是残忍至极。
喻文卿说:“他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病死的。”
周文菲笑了,她觉得自己也挺残忍的,会为一个人的病死感到开心:“那他以后都不会来找你和校长的麻烦了?”
“嗯。”喻文卿问,“那个人渣一直在找你要这个?”
周文菲收住笑,不肯说话。肯定是爸爸喝酒后说漏了嘴,不然吴观荣怎么知道她有这个?
“为什么回来后还要瞒着我?”
“过去这么久的事,为什么还要翻出来?”
当年她是害怕这份文件会打击到苦撑的喻文卿,害怕它成为压垮云声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是不忍心在他那么光明的事业里添一笔过去的污斑。
“云声发展很好,你也付出很多。校长马上要退休了。”
说到校长就想起妈,周文菲又被带回到今早的现实中来,心跳得太快,浑身无力。正好喻青琰被他们的嘀咕声吵醒了,爬起来往两人中间钻。
周文菲说:“你带青琰先出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