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少年泰然自若,静静看着她双眼,说:“别误会。我是来道谢的。”
道谢?
佟彤脸上写满问号,“你是谁”三个字卡在舌尖出不来。
她才主意到他的衣着。她猛一看时,以为他不过是披着一身长长的风衣。眼下定睛再细瞧,才发现他穿的居然是靛青色的苎麻圆领长袍,是一身古装。
却又不像电视剧里那种走路拖地的夸张古装,也不是汉服党出街的常见款式。而是一种她没见过的剪裁。猛一看去,很容易错眼认成一件长款的宽松风衣。
他显得费解:“天天见,你不认识我?”
旁边几个大爷大妈笑出声,大概觉得佟彤实在是演技感人。
“小彤,还不快请人家院子里坐坐?”毛大爷指着她家大门
佟彤家住的院子,高墙红门,门口还竖着个“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上溯两百年可能还是哪个高官贝勒的府邸;然而现在已经挤了六七户北京土着,成了彻彻底底的大杂院。
几十平米的院子里兵荒马乱,各种私搭乱建的窝棚把院子分割成小型华容道,中间的过道暗无天日,窄得让人必须侧身通过,一不小心就碰到头顶的蓬乱电线。每家人守着几个暗无天日的小屋,没有厕所没有厨房,灶台是露天搭出来的。每到饭点,空气里就弥漫着一股油烟交响乐。
胡同住户们久居其中,不以为丑。
少年朝大杂院里瞥了一眼,没有进去的意思。
“你可以叫我希孟。”他说,“昨日蒙姑娘救护,特来相谢。告辞。”
竖着耳朵的大爷大妈们:“哟呵,好名字,洋气。”
佟彤呆滞半晌,心中冒出的第一个疑问竟然是:
“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
“报警时,你不是登记了身份证?”他答。
眼看那个清雅俊逸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佟彤一拔腿追上去。
“哎,等等,爷,别走!”
*
“你……你方才说你是谁?”
少年走得闲庭信步,好像没有重量。佟彤却拼足了劲才追上。
他放慢脚步,并没有回头。细细的雨滴落在他肩头,熠熠发光,如同笔墨勾勒的画中人。
“我就是千里江山图。”
“……你也可以叫我希孟。那是我的字。”
他的声音带着些微傲气:“你若不信,就当我今日没来过吧。”
第4章 创作层
走出煤厂胡同,时间飞速前进二十年。
南锣鼓巷人气旺盛,老酸奶与自拍杆齐飞,旅游团共小文青一色。咖啡奶茶香裹着的波西米亚长裙迎风飘舞,水面上鸭头攒动,浮满了四十块一小时的出租脚踏船。
“别走别走,我信我信。”
在这么一副游人如织的社会主义和谐画面里,佟彤艰难地调整着自己的世界观。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画师,平生仅此一幅绝唱,二十岁英年早逝。
而眼前的人,长衫皂履,显得纤弱纯净。
他抬眼,眉目如画,面部轮廓柔和而线条分明,瞳仁青黛,仿佛与身后的水波融为一体,仿佛天地之间只他一人。
伶伶然仿佛独立于时空之外,写意而工美。
佟彤跟那幅画朝夕相处了两个月,不得不承认,他整个人的气质,确是画中的意境。
她觉得自己应该礼貌性地表示难以置信。但他的气质太脱俗,说出的话那么理所当然,让她觉得哪怕一点点怀疑都是亵渎。
“失、失敬啊前辈,”她有点语无伦次,“您老人家还挺硬朗……”
她偷偷左右瞄,想找找周围有没有隐藏的摄像机。万一是无良节目组在线整蛊。
摄像机没看到,却见到身边一个黑森森的手机摄像头,移动着对准了玉树临风的小哥哥。
几个路过的女生朝他看了又看,窃窃私语,最后谁也没好意思去搭讪。一个红衣妹子拿出手机偷拍。
咔嚓!一道闪光灯。
自称希孟的少年一惊,本能地瑟缩一下,按住眼角。
佟彤赶紧抢上去挡在他身前:“你没事吧?”
他面对强光的退缩像是纯出本能,比常人受惊时的反应大得多。
她瞪了一眼那个红衣妹子,礼貌说道:“手机收了,别乱闪人。”
红衣妹子发现自己忘关闪光灯,把偷拍对象惊着了,自己也有点慌乱。被佟彤一说,脸红到耳根,连声嘟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我没事。”希孟淡淡说。
几个妹子飞快地走远。佟彤轻声问他:“真没事?”
“有点晃眼而已。比昨天那个手电筒差远了。”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唇角,仿佛是笑佟彤大惊小怪。
手电筒。
佟彤十分确定,当时展厅里绝没有如此耀眼的人。否则她肯定会注意到。
心里本来信了五六分,眼下信到七八分。
她小步追在人家后面,像个追星少女似的,偷偷瞄了一眼又一眼。
“要不,”她终于鼓起勇气找个话头,“……还是去我家坐坐?”
对普通人来说,这是个十分暧昧的邀约。然而希孟不知是没意识到还是根本没当回事,很爽快地回:“不必了。”
佟彤:“你不会是嫌我那院子丑吧?”
刚才希孟朝大杂院里瞥的那一眼,她总觉得有点嫌弃的意思。
希孟:“是有点。”
佟彤:“……”
你美你说得都对。
她不提大杂院了,小心问:“对了……那现在故宫地库里……”
“空的。”
盛放文物的恒温柜不透明。文物入库之后,除了固定的例行检查,不会有人闲的没事去开柜子看。
耳边掠过一声“捏糖人”的吆喝,仿佛隔在了千里之外。
佟彤喃喃道:“不是说建国以后不许成精吗……”
希孟:“哦?这是哪年的政策?”
佟彤:“……”
他发觉佟彤在贫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我马上回去。免得你们难做。以后有缘再见。”
*
不是,这撩完就跑,几个意思?
佟彤赶紧追了几步,好歹跟他肩并肩,朝旁边一指。
“您不是要回故宫吗?走这边儿胡同比较近,人也少。您要是不嫌弃,我给带路。”
尽管这位高冷的爷看起来没有跟她深入交流的意思,但她哪能这么轻轻易易的放人走。
文物成精了,这是世纪大事,惊天巨闻哪!
就算是做梦,她也不能这么快醒。
希孟却不给她面子:“我认识路。”
“那我给您打伞。”她殷勤地把伞推了上去。
“不必了,我现在这个状态不怕受潮。”
佟彤赶紧再追两步,挡在他面前。
“昨天……是怎么回事?”她以进为退,锲而不舍。
希孟眼底闪出一丝疲惫,好像觉得这种事怎么还需要问。
佟彤甜甜一笑:“看在我给您挡过那么多次闪光灯的份上。”
希孟终于不赶她了。他安静地沿着胡同一边走,许久,终于开口解释。
“凡是被人创造出来的艺术品,都有灵智。我们居于‘创作层’,每一件作品都有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在大部分时间里,你们的生命层和我们的创作层可以互相感知,但无法穿梭来往。”
佟彤点点头。他清楚闪光灯和手电筒的事,说明他即便是作为一副静静的画,也是有意识的。
她说:“可我们从来没感知过你们呀!”
“没有吗?”希孟挑眉,挺拔的身影在雾霾天里愈显清晰,“你全神贯注欣赏书画的时候,没有觉得它也在和你交流?”
佟彤怔住,低声说:“有。”
一幅意境深远的作品,能轻易影响人的情绪、心态、甚至性格。
她敬畏地问:“所以,我在看画的时候,画也在和我说话?都说些什么?”
他问:“你想知道?”
佟彤慌忙点头,张开耳朵,准备聆听八百年沉淀的人生哲理。
“嗯,也没什么。大部分时间说的都是,‘拜托千万别开闪光灯’、‘不要贴太近展柜玻璃都花了’,‘好无聊,什么时候才撤展’,诸如此类的话。”
佟彤:“……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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