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一点半,走道里轰隆隆响起来。声音在二楼楼梯口分流,女孩们卷裹着酒气窃笑和碎语,脚步凌乱。叮当的钥匙声响了好一阵,然后门猛地被推开,随之涌进来的那股子味道,让睡在床上的柳絮忍不住想跳下床去打开窗。
她没有动,上铺的文秀娟也没有。她们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仿佛早已熟睡。司灵大声地问她们睡着了没有、夏琉璃呕吐、刘小悠大哭,这一切都未能惊扰她们,直到一小时后,这种种的此起彼伏缓了下来,渐渐停歇。
三点二十分,柳絮起夜归来,在长桌边久立。隐秘的气息一重一重把她包裹,她在黑暗的中心想着,会是谁呢。
白色床帐在眼前飘动,窗半开着,她不记得是谁开的了。
平日里熟悉的那些脸,在这夜里,在这床帐中,是什么模样?窥视的欲念慢慢浮起来,这是邪恶的诱惑,柳絮想。
她沿着长桌往里走,刘小悠正打着轻呼,平日里她不这样,大概是酒精的原因。
呼声停了。一只手从帐子里探出来,搭在柳絮胳膊上。
床帐被风吹开,露出刘小悠的半张脸,她坐了起来,一只眼睛瞪得很大,布幔飘回来,把她的脸挡住。
“我去关窗户。”柳絮轻声说。
那只手慢慢松开。柳絮关上窗回到自己的床铺躺好,过了一会儿,她总算能听见自己心跳之外的声音时,刘小悠的呼声正有节奏地响着。
2
“昨天我们犯错了。”文秀娟说。这是周五的早晨,通常像这样的上课路上,都是柳絮说,文秀娟听,今天反了过来。
“我们犯错了,不应该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们回来的时候,你该发作的。如果你发一通脾气,问谁把你的照片剪碎了放在食盒里,大闹甚至大哭一场,就可以观察她们是什么反应。”
柳絮嗯了一声。
“你觉得不对吗?”文秀娟放慢了脚步。
“啊,哦,不好意思。”柳絮一抖,怯怯看了文秀娟一眼。
文秀娟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昨晚她们都喝醉了呀。”柳絮说。
“醉了更好,酒后吐真言。而且她们也未必都醉了,如果你是那个人,你敢喝醉吗,你就不怕喝醉了乱说话露出马脚?所以很可能有人在装醉。如果昨晚大闹一场,谁真谁假,就能看出来了。”
“夏琉璃都吐了,她是真喝多了吧。”
“也许。”文秀娟的语气听起来并不确定。她怀疑所有人,也许柳絮除外,这种怀疑深切到无法用一次醉酒的呕吐打消。想必哭泣也不行。
“可是我昨天根本想不到那么多,我……”
“当然。”文秀娟握住柳絮的手。两只冰凉的手。
“当然,我可不是在怪你。别担心,是那个人怕了,才这么干的。记住,是她怕了,不是我们!”说完,她的手紧了紧,像是要把自己的信心传递给柳絮。
“你知道我看到碎照片时,在想什么吗?”柳絮低着头说,这一路她都没有让脖子真正挺直过。
“直到那时候,我才真的感觉到那个人就在身边。我能嗅到我能触碰到,离我只有一寸远。她在看着我们,就像一条蛇,又软、又冷、又滑的蛇。她就在那儿,真的就在那儿。”
文秀娟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她松开手,插回口袋里,轻声说:“是真的,没错,是真的。
这时她们走到教学楼下。
“你先进去。”柳絮忽然说,“我有些事。”
说完,她返身沿原路跑了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上课迟到。足足迟到了二十分钟。而前一天药理学的逃课也是第一次。这一个星期,柳絮觉得自己突破了许多次界限,各个方面的界限,有好的,有糟糕的。她想自己正慢慢从父亲的巨大阴影里走出来,开始看见自己影子的模样,初次见面,不免陌生。
病理课的罗教授不太讨人喜欢。她是个长相刻薄的中年女人,看五官,年轻时大约是个美人,现在眉眼轮廓却被岁月雕刻过度,显出凶相。相由心生,大家都说她一定生活不幸福。并且她课上讲太多理论,甚至在讲病例的时候也像在讲理论,令人昏昏欲睡。
在她讲到脑动脉粥样硬化的时候,辅导员金浩良出现在门口。他向罗教授打了个招呼,罗教授往他身后看了眼,就停下了讲课。
“柳絮。”金浩良喊了一声。
柳絮深呼吸,慢慢站起来。
半个身子从金浩良身后斜出来,是寝室楼的管理员。她盯了柳絮一眼,然后向身旁的警察确认:“刚才就是她打的电话。”
文秀娟吃惊地看着柳絮,柳絮冲她笑了笑,然后走了出去。
柳絮被领到一间没人的办公室里,一路上金浩良不停地问,说柳絮你报的什么警,怎么会有人要害文秀娟,怎么她自己不报警,你搞错了吧,你说话呀……
柳絮不说话。她的四肢都是僵硬的,走路的姿式像牵线木偶。她既紧张又兴奋,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和茫然。但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对的事。
她早该这么做了。
金浩良对柳絮的态度极不满意,这和他印象里的柳絮大不一样。他没比学生们大几岁,碰上这样的事情,一时也乱了方寸。见柳絮不答,他又去问楼管。楼管是个话痨,绘声绘色形容起柳絮先前怎样打电话报警。警察说这事情就交给我们警方解决,等我先和这位同学聊过再说。
金浩良离开办公室前,叮嘱柳絮让她有一说一。柳絮知道他的潜台词是别惹事。我也不想惹事,柳絮想,可事情临头,只能面对。
办公室的门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柳絮和警察。
“你报的案,按照程序,我在这里给你做个笔录。”警察说。他年纪不大,戴了一副眼镜,脸孔圆圆,有些和气又有些斯文。柳絮想起了郭慨,其实两个人长得一点都不像,只是郭慨在读警校,以后也会是个警察。
问过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便进入正题。警察说你电话里讲有人下毒害你的同学?柳絮说对的。下一个问题就把她问住了。
“你那个同学自己不报警啊,要你来报?”
柳絮怔了怔。
“如果有人来毒你,你会等着其他人去报警?要么你那个同学不知道自己被下毒,就你知道?”
说到这里,圆脸警察笑笑。他的问话有些调侃,但语气近于陈述。柳絮觉得不舒服起来。
“她当然知道的,可能她太害怕了,所以……”柳絮其实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又或者是文秀娟的勇敢令她没有去向警方报警?
警察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记录下来后,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
“证据有吗?”
柳絮又是一愣,她不太适应这样的问答。
“你报警电话里说的那些,怀疑同班同学里有人下毒,这个怀疑你有没有证据?”
柳絮把矿泉水的事说了。
“这瓶水我还留着呢。”她说。
“一瓶水。”警察说。
“是一瓶有针眼的水。”柳絮强调。
“一瓶有针眼的水。”警察写下来。他受过的训练让他注意到了柳絮的表述:“这么说,你不确认水里是不是真的有毒。”
柳絮想起毒理实验室的化验结果,只好摇头。
然后她又说了碎照片的事情。警察记录着,柳絮注意到他的嘴角牵动了一下。
“太可怕了。”柳絮强调了一句,她想尽量把自己的感受传递给对方,“当时我简直喘不上气。”
“会是恶作剧吗?”
“不是恶作剧,绝不只是恶作剧。”柳絮急了,于是她又说了绳结的事。
警察让她打个绳结看看,一时找不到绳子,警察解下鞋带递给柳絮。
柳絮能感觉出警察的不信任。他没说出来,但也没掩饰。
这很关键,柳絮对自己说。把绳结打给他看,这样他就会相信!
但她竟打不出来了,手指纠结着不听使唤。
她急得要跳脚,心里越急手上越僵。警察抱手看着她,柳絮感觉到了那种目光,于是她更慌乱了,居然打出了个死结。柳絮额上憋出汗来,脸皮通红,在她努力要把死结解开的时候,警察却把鞋带要了回去。
“行了,我看你越解越死。”他说。
柳絮恨得想把自己的手指切掉,她弯腰解了自己的鞋带,这次终于成了,在警察把死结解开的同时,她打出了那种绳结。
她把绳结递给警察,警察看了看又还给她,问:“你平时真的经常打这种结吗?”
柳絮用力点头。
“这结打起来很麻烦啊,你不会每次都打这样的结吧,会不会有时为了方便,就打普通的结?”
“不麻烦的,我……我平时打起来很快的。偶尔我也会打普通的蝴蝶结,但那一次,我肯定打的是这种。”
警察又在笔录上记了一笔,然后问:“还有其他的证据吗?更确切的证据。”
柳絮摇头。她觉得这样的问法不好,虽然没有其他的证据,但现有的这些已经足够确切了。
她摇头只是针对前一个问题。
在她想分辩一下,以免误会的时候,警察又问:“有谁是你特别怀疑的?”
柳絮心里闪过司灵的名字,但这种事情没证据不好乱说,于是她只好再摇头。
警察合上笔录,拿眼一瞧柳絮。柳絮很认真地和他对视。他没说什么,但脸上那种笑已经说明一切。他走到门外,让金浩良去把文秀娟叫来。
“你不相信吗,你觉得这都是我编的,我臆想出来的?”警察一回来柳絮就问。
警察笑笑,“我还需要了解更多情况。”
短暂的沉默后,警察又开始问一些问题。他像只是随口问问,因为这次他没有记在笔录上,内容更多是柳絮的个人情况,比如是不是比较敏感,此前包括中学阶段有没有过类似的怀疑,在班中人缘如何,有没有同学之间的纠纷。柳絮一一回答,心中却越发郁结,终于放大声量说:“这是真的,警察同志,这是真的,有人要害文秀娟!”
“噢。”警察并不为所动。
“你坚持说有人要害文秀娟,她做了些什么事情,很招人恨?”
“当然不是,她人好极了,她是我见过最最优秀的。”柳絮无法接受别人对文秀娟为人的怀疑,刚才累积的不安和愤懑爆发出来。可她随即意识到,这样说其实只能让警察对下毒的真实性更加怀疑,正要补救,敲门声响起。
文秀娟到了。
她进来的时候,深深望了柳絮一眼。柳絮和她对视,冲她点点头,握住了她的手。
“你到门外等一下。”警察对柳絮说。
文秀娟轻轻拍了拍柳絮的手,让她松开。出门的时候,柳絮听见身后警察的发问。
“你同学刚报的警,说你被人下毒,是真的吗?”
“没有,没有的事。”文秀娟如此回答。
柳絮惊讶地转回头,她看不见文秀娟的表情,只能看见她背在身后的双手。
“请你先出去。”警察说。
“秀娟,你怎么这样说!”
文秀娟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她的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指节间移动着,那种韵律让柳絮堵得难受。
警察站起来,走到门前把门拉开。站在外面的金浩良一把把柳絮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