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有初不用猜也知道,他此刻找她谈的是什么。
钟屿却像是突然忘了这个话题,又或是更青睐于做一个伺机而动的猎手,等着毫无抵抗能力的猎物自己送到口中。
时间在对峙里分秒走过,钟屿没有说话,纪有初也沉默着。
一切像极了纪有初平日里与人谈判时的样子,你明明一直等着对方亮出心里价位,他却刁钻地要你自己先给出一轮报价。
纪有初虽然已经不是职场小白,但面对这样的商场老手,如何招架?
就在她要在这份焦灼里败下阵来的时候,钟屿喉结突然滚了滚,问她道:“你想不想去看看纪诺?”
“……”纪有初眼睛发亮,猛地站起来:“可以吗?”
薄毯顺着她肩滑到地上,发出细而闷的声响。钟屿看到她着急地走到身边,要他立刻带路,原本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没说。
钟屿带着纪有初在住院楼里曲曲折折的过道里不停穿梭,中途又请人开了一道门,这才正式进入纪诺所在病房区域。
纪有初看着周围明显比一般病区要豪华的装潢,才知道钟屿给诺宝的医护升了等级,这里肯定是医院的vip区。
有穿着粉色衣服的护士在前方指引,纪有初很快就看到了被隔在玻璃墙后的纪诺。
小不点刚刚结束手术没多久,还没醒,小小一团缩在被子里,除了脸上戴着的吸氧器,身上还有各种不明白用途的管子。
他平时总挂着两抹红晕的小脸,这时候惨白到没有一丝血色,密长的睫毛因此显得更加乌黑,鸦羽似的盖在眼睛上。
纪有初实在没能忍得住,捂着嘴哽咽过几声,就急匆匆从这里走出去。
心里真的难过到了极点。看不到的时候,纪有初拼了命的想看,看到了,又被硕大的沙子挤到眼睛,疼得她一秒都待不下去。
纪有初躲在过道的角落里,不停抹着眼泪,到这时候是真的确定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她连直面孩子的勇气都没有,还怎么照顾好孩子?
纪有初情绪正在失控的时候,钟屿也从病区走了出来。纪有初虽然正背对着他,但激动到整个身体都在剧烈颤动。
不用看都知道她在哭。
钟屿抿了抿唇,最终还是决定不去打扰,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边椅子上,两手交握着搁在膝盖上,静静地等。
他第三次侧过手背去看手表的时候,纪有初终于镇定下来,转身看向她的一双眼睛里虽然布满血丝,但眼泪已经干净。
钟屿向她指了指对面的一排座位:“坐吧。”
有过刚刚的发泄,纪有初明显好了许多,面对钟屿的时候,也不如一开始那么紧张了。她没有选择去坐下来,还是靠着这边角落跟钟屿说话。
“钟总,很感谢您帮忙把我儿子的病房换到这里,让他能享受这么好的条件。不过他这次会受伤,都是学校的疏忽造成的,他也理当受到这样的对待。”
纪有初说话的同时,钟屿一直盯着她看,听到方才还在上气不接下气痛哭的女人陡然中气十足,忍不住嘴角向上挑了挑。
“请你放心,我已经让专人去调查这次的事故,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是谁工作上有失误,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我绝对不会姑息任何一个人,也保证会为这次事故里受伤的孩子们提供医疗救助,并进行适当的补偿。”
“不过,”钟屿忽然顿了顿:“你不觉得我对纪诺小朋友的照顾有点超标了吗?他住的是全海市最好的病房,享受顶级看护的全天候照顾,我还给他请了一整支医疗队伍,负责应对他恢复期可能出现的一切问题。”
纪有初舌根发紧,还是故作镇定道:“您是个很慷慨的人。”
“恰恰相反,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永远追求最大化的利益。”他终于从位子上站起来,慢悠悠走到纪有初面前:“你是不是该和我说说有关于孩子父亲的事?”
他目光一下锐利,犹如无形的矛,逼得纪有初向后退了步。
纪有初垂在腿侧的手忍不住抵了抵旁边冰冷的墙砖,眼珠慢慢一圈才回答道:“我知道你应该是听见我说tagvhd,所以才突然这么问的吧?其实你误会了,这种输血并发症,并不一定发生在直系血亲中,只是血缘越接近,越容易有风险而已。”
“是么,不过你可能不太清楚,我们家族里只有我们一脉还在国内,我的那些堂兄弟们都在海外。我父母健在,还有一个姐姐跟一个哥哥。”他刻意放慢语速:“所以你是跟我哥哥有过关系,还是……跟我父亲?”
纪有初抵着墙壁的手陡然握紧,目眦欲裂地看向他,想不到他会这么说。可这话题明明是由她挑起,她也只好忍着一口气屈辱道:“差不多吧。”
钟屿这回终于笑起来,但嘴角的弧度还没到眼睛就散了:“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多问了,反正结果很快就出来。”
“什么结果?你去做亲子鉴定了?”这里是医院,他想拿到诺宝的血液,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纪有初向他走了一步:“钟总,你这样肆意妄为是不是侵犯我们的隐私权了?”
纪有初话音刚落,过道里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分神往钟屿背后看了看,居然是闺蜜欧阳宜跑了过来。
欧阳宜还没来得及脱大衣,奔跑中被医院的暖气催得出了一脑门汗,再加上因为担心流出的眼泪,整个脸上湿漉漉的。
看见纪有初,她情绪完全释放,边大哭着边喊道:“有初!终于被我找到你了,诺宝现在怎么样了,他好不好,刚刚来的路上我想过了,他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钟屿原本没打算理会,听到她提到诺宝,才终于转身。
这一个照面却将欧阳宜吓得连退几步,惊愕问道:“他他他他怎么也在!”对上纪有初一脸愁容后,欧阳宜一下回神:“他知道啦?怎么知道的?你不是说要把他是诺宝爸爸的秘密永远放在心里的吗?”
“欧阳!”纪有初喊住她,用力使眼色。
欧阳宜这才知道自己说得实在太多了,拼命扇了自己两巴掌。
钟屿轻声嗤了下,又转身来看纪有初,表情是较刚刚更尽在掌握的散漫:“现在应该不算是侵犯你跟孩子的隐私了吧?”
纪有初使劲咬了下嘴唇,不愿意示弱:“你想怎么样?”
钟屿这时却侧头看了看窗外。雨还没停,细成一团雾似的蒙在玻璃上,城市的霓虹被稀释得晕开边际。
他摇了摇头:“跟你一样,这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现在整个人受到的震撼应该不比你小。不管现实如何,于现在的我而言,你跟纪诺都算是我的陌生人,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接下来到底该如何面对你们。”
过道里又恢复了安静,欧阳宜蹑手蹑脚过去,把已经快要虚脱的纪有初搂在怀里。
钟屿在原地再站了会,确定她不再开口,边系西服上的扣子,边转身要走。只是刚跨出一步,他又转身回来看向纪有初:“其实你这么排斥我、不想告诉我纪诺身世的做法,我能理解。但是女孩子,不要说那样的话糟践自己。”
纪有初一怔,知道他指得是她刚刚的那些胡话,脸上陡然一阵热,一直烧到了脖子。
*
钟屿刚刚下到一楼,车子已经等在外面。杨志斌立刻从副驾驶下来,绕到后座开了车门,再恭敬地伸手挡在门框上,引着钟屿坐到车上。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阴冷潮湿的水汽被彻底阻隔。钟屿脱了外套,揉去头发上被飘到几丝雨,这才觉得找回了一些状态,说:“去酩悦府吧。”
酩悦府那边是他父母新居,年纪大了之后向往宁静,城市繁华地段的几栋都给了子女,自己跑山上置办了一套,房子远离尘嚣,向南的一面只看得到茫茫江面和蔚蓝天空。
早已经过了午夜,房子内外的灯倒是都还开着。钟屿刚一推门进去就听见麻将牌碰撞的清脆声响,他二哥、嫂子还有管家一起陪着钟夫人过瘾。
“这么晚还打着呢。”钟屿将外套递给佣人,大步流星地走到钟夫人身后,将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
钟夫人往旁边一扭躲开了,挑着眉梢瞄他一眼:“别影响我摸牌。”又问:“怎么这个点才回来,等你吃饭等到老晚。”
钟屿的手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顿了几秒,才攥了攥拳又垂下去。
“小侄女周岁有什么好来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二哥钟岐这时候插嘴,随手打出去一张:“钟屿今天才没空呢,估计这几天都有得忙。”
“小叔子干嘛啦,忙什么忙?”他太太问。
钟岐刚要回答,钟太太那边笑起来,从台上一把抄起钟岐刚刚打下来的牌,说:“等了半天等不到,这下子终于来牌了。给钱,给钱。”
“怎么又胡啦!”钟岐太太叫起来,说:“肯定是钟屿旺的你,小叔子过来站到我后面,你看我输得一分钱没有了。”
钟岐太太一把把钟屿拉过来,给他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抽屉,又是气又是笑地掏出自己手机,说:“算了算了,直接微信支付吧。”
钟屿说:“你直接看看还有多少余额,全转过去算了,反正就算留着也不跟你姓了。”
他冷着脸说笑话,大家倒是很配合地都笑了。
钟岐太太摇着头:“是啊,是啊,我算是羊入虎口咯。咦——”她说着顿了下,把手机扔到牌桌上:“何堪那小子干嘛突然在朋友圈里发小叔子照片?”
钟岐他们都凑过来看:“是啊,好端端的,发钟屿干嘛?还是那时候可爱啊,小脸胖嘟嘟的,还吃小嘴呢,哪像现在成天板着张脸。”
同样凑去看的钟屿这时候皱起眉。照片里的人根本不是他,应该是下午纪诺表演前,何堪抓拍到的。
那时候他正站在队伍里等上场,小鹌鹑似的挤在一群比他高比他壮的孩子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迷茫又无助,软趴趴的两只小手紧紧贴着裤缝。
有这么像吗,钟屿盯着那照片,倒是觉得纪诺更像那个女人——只要一紧张,都会跟自己的下嘴唇过不去。
“不过这张片几岁拍的,怎么没看过呢?”钟岐将照片放大:“这些孩子穿得都很时尚啊,不像咱们那时候的风格,这该不会是钟屿在外偷偷生的儿子吧?”
“儿子,儿子!”钟岐太太不知道怎么被刺中软肋,把手机夺回来:“你成天就知道儿子,儿子能有什么好的,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啊?”
“我家是没有皇位,但也差不多了。”钟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歪三观:“我们家就是喜欢儿子!你看大姐多优秀啊,爸爸还不是把家业都给我跟钟屿了?”
“爸爸什么时候把家业给你了?”客厅里突然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大姐钟岭从一边绕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家业不是都给钟屿了吗?”
“……”钟岐跟广大键盘侠一样,典型的背地里逼逼赖赖,一旦现实里来碰一碰,立马就怂了。他这时候揉了揉额头,向钟太太求助:“妈,你说两句。”
钟太太才懒得理他俩的抬杠:“谁叫你惹她了,你就好好受着吧。”
钟岭哼声过来,不留情面地说:“儿子女儿怎么了,你也得养得熟啊。像你这样成天吊儿郎当,自己玩都玩不过来的,就是以后生了儿子,人家还不肯认你呢。”
她眼锋一飘,看向钟屿:“你说是吧?”
钟屿:“……”
作者有话要说: 钟屿:感觉有被冒犯到。
第4章 chapter 04
夜色越深,医院里就越静。
欧阳宜难得没抠抠搜搜,一连喊了几份外卖,中餐西餐小吃都有。纪有初却一直说没胃口,害得她一个人吃得肚皮都要撑破了。
欧阳宜边吃还边安慰:“医生不是说诺宝没事了吗,小孩子恢复起来很快的,过两天就活蹦乱跳的了。你别什么都怪到自己身上,孩子成长过程里,总是会有些磕磕碰碰的。”
她拿着只鸡腿放到纪有初嘴边,纪有初还是让开:“真的不想吃,一点胃口都没有。”
“那你就是怪我了啊!对不起嘛,今天听见诺宝消息,我整个人都呆了,来的路上脑子就不清楚,猛地看见钟屿在这儿,一下子就短路了。”
纪有初摇头:“没事,反正不管你说不说,他想知道的事也都能知道。”
欧阳宜嘴里咬了一口的鸡腿突然就不香了:“怎么可能那么巧,他平时那么忙,好端端地去看什么表演。现场负责的也是该死,一下子摔了这么多孩子,以后别想在这行混了。”
她眼珠一转想到什么,轻轻撞了下纪有初,声音放到很轻:“有初,你说钟屿那个人,下一步会怎么做?”
纪有初被她撞得一晃,视线却还直直盯着地面。
这件事,也正是现在的她所思考的。她没有与钟屿共事过,跟他更谈不上熟,像他说的,除了某一晚彼此都开始忘却的亲密接触,两个人几乎是陌生人。
纪有初一直以来都只能从其他人的评价里认识他,家境优渥,为人沉稳,年纪轻轻就能在大集团里独当一面。
他做人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从不给人指摘的机会,唯一让人反复调侃的,只有他身边不断出现的各色女郎。
但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有了事业、地位与金钱,原本就是可以无往不利的,更何况他还有着一张英俊的脸。
纪有初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最害怕的就是他想把诺宝带走。”
“我也是怕这个。他们有钱人家,都特别注重血脉,诺宝又是个男孩子。万一他们兄弟姐妹要争家产,有了诺宝这个男孩子,肯定能讨钟屿父母开心的。”
纪有初又是一声叹,将头靠到欧阳宜肩上:“那该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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