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消冰融, 大地回春,绿芽重新马上了枝头。
高邮城里的盐工早就醒了, 他们从家或是宿舍出来, 成群结队的去食堂打饭吃, 不管高邮的物价再怎么涨, 在食堂吃烦两个铜板就能吃饱, 这是盐工才有的待遇。
吃过早饭之后, 他们就去上工了。
高邮原本就富裕,但高邮富裕的不是盐工, 也不是百姓, 而是小头目和官员, 还有一个官商勾结的大户。
可如今不同,盐工们努力干活就能挣到钱, 谁干得多, 谁拿的就多。
以前当盐民是个苦活,那都是活不下去了才来当盐民, 干着最苦的活, 拿着最少的钱,拼死拼活都填不饱肚子。
谁能想到在高邮,竟然还有盐民曾经活活饿死。
那个被饿死的盐民, 就是孙四的爹。
孙四,顾名思义,他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
也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
兄弟姐妹们要么因疾病夭折,要么冻死饿死, 竟然只有他活到了现在。
而他如今一个人干活,就能养活一家人,养活老娘和妻儿。
南菩萨来了以后,高邮百姓的日子就变好了,他娶了媳妇,媳妇已经生了三个娃,两儿一女,工友们都说他有福气。
他老娘和媳妇处的也好,他每次回家,都觉得这样的日子像是在做梦。
有时候他想起以前的日子,都觉得是上辈子的事了。
唯一遗憾的是,他爹没能撑到南菩萨,如今的陛下来高邮。
他娘养了这些年,身子骨倒是硬朗了许多,如今闲来无事还会跟以前的老姐妹一起山上摘野菜或野果,做成小菜或果酱送到酒楼去,也能挣一笔小钱。
现在家里还离不开人,媳妇和老娘分着带孩子。
孙四干活的时候工友说:“孙四,你大娃有六岁了吧?”
孙四放下手里的家伙,笑着说:“是,长得壮实。”
“那你送你娃去学府不?”问话的人有些踌躇。
孙四奇怪道:“自然要送的,听说学得好还有奖学金呢!我也不求他给我考个状元回来,就学几个字,以后不跟我一样当个睁眼瞎就行。”
工友叹了口气:“我大娃十岁了,换在以前,那都可以跟我一起干活了。”
他是舍不得这个劳动力。
还是孙四劝他:“你想想,现在你叫你儿子来当盐工?上头也不准的,你没听组长说,以后必须要过十四岁才能上工,不然就算童工,主管的人还要罚钱。”
“去念书,虽说不能给家里干活,但要是能学好些,毕业的时候成绩过得去,还怕找不到好活干?说不得一个月挣得更比当盐工半年挣得都多。”
工友很纠结。
他家没多少人,大儿好不容易无病无灾长到现在,能干活挣钱了。
送去读书……
至少也要读三年。
他那大儿也不像是读个书还能给家里挣钱的。
孙四看他迟迟下不了决心,又说:“以后都念了书,识字了,你大儿还是个睁眼瞎,如今女娃本来就少,你就不怕他娶不到媳妇,断了你家的根?”
工友这才瞪大眼睛说:“那还是要送去府学的。”
府学开学那天,孙四牵着自己的大儿去报道,府学门口已经人满为患了。
因为今年有新教材,听说这一届开始学简化字。
老百姓不懂简化字是什么,只听说更好学,也更好懂。
前几届的学得还是以前的字,不过简化字和以前的字出于同源,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孙四先带大儿去登记,报了父母名字,又报了家庭地址,还有他的工作,这才去找大儿的班级,大儿分在小一五班。
老师跟他说了,总共有六个年级,小一小二小三年级,和大四大五大六年级。
一般读完三年就可以毕业了,如果家里愿意的话还可以往上读。
读完大六,以后想考科举的,还能去上大学。
孙四看着新学校,看着漂亮的小楼,学校里还修了许多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孩子们可以在上面玩,他感激涕零地跟老师道谢,然后送儿子进教室。
离开的时候他嘱咐儿子:“要好好听话,好好念书,以后学出来了比你老子有本事。”
大儿虽然年幼,但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家里的长子,知道自己肩膀上的责任,对孙四说:“我知道,爹,我肯定好好念书。”
“我回去还能教弟弟和妹妹。”
孙四急匆匆地走了,他请了半天假,要早点回去上工。
他一个月能挣二两银子,因为他足够拼命,干得比别的盐工好。
这二两银子,家里吃穿用一个月只用花一两,还有一两存下来,他准备存两年,就把自己的屋子重新修缮一遍,给房管局交钱之后就能在自家屋子的地上增建了。
孩子长得快,小的总不能一直跟他和妻子一间屋子。
等新建了,就让他们搬过去。
大儿自从念书以后,回来就跟弟弟妹妹讲自己在府学的事,他们不叫府学,叫学校。
“我老师说了,要是学得好,以后课本费都不收的。”大儿高兴地说,“老师昨天还夸我记性好!今天下午选班长,同学都选我当!”
弟弟妹妹一脸崇拜地看着哥哥,只觉得哥哥去上学之后,整个人都变了。
大儿还对孙四说:“爹,等我毕业了,我就挣钱养家,养你和娘还有奶奶,弟弟妹妹们!”
孙四笑他:“你爹我还没老呢!用不着你养!你弟弟妹妹以后也要去读书,说不定能比你还有出息,也用不着你养!”
“等你爹我和你娘干不动活了,你再养吧。”
小孩子愁眉苦脸:“哎!那你们什么时候才干不动活啊!”
孙四哭笑不得:“个小兔崽子,这不会说话的嘴到底是随了谁?”
他媳妇在灶台上忙活,喊道:“随你。”
他老娘也凑热闹:“你爹跟你都这样!”
孙四争不过,自己出去劈柴,虽说现在担柴卖得多,也便宜,但穷日子过久了,总是觉得能省一点是一点,只有秋天快结束了他们才会花钱去买柴买碳。
碳在屋里烧,暖和,不过要开窗,组长年年都会跟他们说,不开窗的会被熏死。
柴就做饭的时候烧。
“吃饭了!”媳妇把菜端到正厅,一家子围坐在木桌旁。
小娃娃伸手去抓馒头,高兴地说:“娘!今天怎么有馒头!”
这可是白面呢!如今日子好过了,但白面还是贵,寻常人家买的起也舍不得买。
媳妇笑道:“你们爹昨日发工钱了。”
每回发了工钱,第二天就能吃一顿好的,这是孙家不成文的规矩。
等媳妇又端出一盆菜来,一家人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肥肉!”女娃娃的眼睛都挪不开了。
肥腻腻的猪肉,难得的很,肉摊上肥肉是最快被抢光的。
鸡鸭鱼肉全是瘦的,人们还是更爱肥猪肉。
媳妇得意道:“我今早天不亮就去市场等着了,要不然才买不到这么好的肥肉。”
她手艺一般,但一家人都吃得极为香甜。
孙四咬了口馒头,看着自家的小崽子抢着吃肥肉,眼底全是笑意。
他孙四没叫自己的娃饿肚子,没叫自己的女人和老娘吃不饱饭。
虽说不是什么大成就,可他自己已经心满意足了。
“对了,街头开了家托儿所。”媳妇睡前跟孙四说。
孙四也知道托儿所是什么,现在许多家都是男女一起上工挣钱,小孩子没人带,就有了托儿所。
父母上工之前把孩子送去,那里有妇人看着,管饭,有时候还有小零嘴。
父母下工再把孩子接回家。
这种托儿所管的很严,白天大门是紧闭的,还请了保安——这也是个新职业,工钱还不低呢!
那些有力气,身材健壮的都愿意去。
商人们想的很周到,别说人贩子,就是一只飞虫都难飞进去。
不过也不便宜,一个孩子一个月就要一钱银子,两个就要两钱。
孙四翻身看着媳妇:“你想去上工?”
媳妇点头:“三丫也不用吃奶了,那边不是还有针织厂招人吗?离家近,我每天都能回来,一个月听说只要能达标就有一两银子,达标以后多做的都有提成,一件就能提四十文!”
她目光很亮:“外头一件都是提二十文的,这个四十文。”
孙四奇怪道:“为啥四十文?”
媳妇:“还能有啥,招不到人了呗。”
孙四恍然大悟,男丁都愿意去干卖力气的活,有力气就挣得多,那针织厂的活没几个男丁愿意去,费眼睛,还得手细,能去的男丁都是原本就心细手细的。
听说之前还有个粗汉子,去针织厂上工,结果扯烂了人家两团线,钱没挣到,还赔了钱。
从那以后,自认手不巧的男丁就不去试了,免得赔钱。
“那就去。”孙四很赞同,“咱俩个一起挣钱,说不准今年就把建房子的钱整出来了!”
媳妇也很高兴:“是啊,多存点,以后俩个男娃要娶媳妇,女娃要嫁妆,哪儿都要钱呢!”
以前花钱是苦事。
现在花钱不苦了,因为能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