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年纪小点的孩子见练月停下来,立刻拿着碗扑了过去,抱住她的腿,一阵哀嚎,说一天没吃饭了,肚子饿,求小姐赏个馒头钱。
练月弯腰将他从地上捞起来,然后摸出自己的荷包,从里边捡出一小块碎银子,蹲下来,道:“这是一钱银子,够你买一百个馒头。”
小乞丐咽了一下口水,上手就要拿银子,练月却躲了一下,让他抓了个空。一下没抓到,他追着去拿第二下和第三下,练月换了手,他仍然没有抓到。
小乞丐两眼放光的瞧着练月:“请小姐吩咐。”
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孩子,练月道:“我向你打听件事,只要你回答了,我就把它给你。”
小乞丐把头点得像拨浪鼓:“小姐请问。”
练月道:“昨天晚上在这里同你们讲故事的那一男一女,你认不认识?”
小乞丐纳罕道:“小姐是说栾先生和栾夫人吗?”
练月道:“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吗?”
小乞丐谨慎的往后退了一步:“你想做什么?”
练月安抚道:“昨天晚上我在。”她指了指门里的那块影壁,道:“后面听他们讲小韩的事,对这个小韩很有兴趣,所以想跟他们求一幅画,只是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嗨。我还以为什么事呢。” 小乞丐的戒心放了下来,“小姐想要这座宅子原来主人的画像,不用找栾先生和栾夫人,找我,我有。”
练月有些意外:“怎么说?”
小乞丐两眼亮晶晶:“先说好,我帮小姐找画像,小姐说话算话,得把那一百个馒头给我。”
练月道:“只要你找的到,我再给你一百个馒头。”
小乞丐雀跃起来,伸出手指:“那我们拉钩?”
练月配合着跟他拉个勾,作了保证,小乞丐喜不自胜道:“走吧,我带小姐去找画。”
练月跟着他进了院子里。
昨天练月只在门口站了站,并未往深里走,今天这么一走深了,才发现这院子着实荒废的厉害,荒草长得比人还高,藤蔓交错,爬的到处都是,在暮色里也能看到廊下结满了蛛网。
他们路过假山,路过八角的檀香亭,路过干涸的荷塘,荷塘边的水车在暮色里影影绰绰,她看到它时,脑子里浮出一个青年在夕阳衔山时,在荷塘边的柳树下练剑的情形,她忽然停下了步子。
小乞丐察觉到的动静,转身看着她问:“小姐,怎么了?”
练月道:“没事,走吧。”
小乞丐在一处两层的飞檐楼下停住,飞檐楼门窗洞开,二层已塌了一半,小乞丐领着练月走上台阶,跨过门槛,绕进西边,指着横梁道:“诺,你看。”
房间里很暗,练月有些看不清,便走近了一些,抬头去看。
小乞丐道:“这房间里原本有很多画和书,不过后来都被大家捡走了,我跟阿兄来时,这里差不多已经空了,我们哥俩转了一圈,只捡到了几本书和一幅画,后来蹲在路边卖,书都卖出去了,就是画没人买,只好拿了回来。回来之后,我俩在这里继续寻摸,看能不能再寻摸出点其他东西,后来还真发现那横梁上有个盒子,就顺手将那幅画丢了过去,想把盒子砸下来,后来盒子的确给砸下来了,但画却挂在上面了,不过反正是不值钱的东西,就没管它,如果小姐想要,那就送给小姐了。”
练月仰头瞧着那挂着的画,确认道:“你确定是我想要的画?”
小乞丐抱怨道:“就是因为画上画的是这宅子原来的主人,才没卖出去,人家都说他犯了大罪,是罪人,所以不敢买。”
练月又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跟手心里的一块交给了小乞丐,小乞丐双手捧着接住银子,欢喜道:“多谢小姐,多谢小姐,小姐好人,会有福报。”说着就跑了出去。
练月轻轻往上一跃,伸手一挑,就将那垂挂着的画取了下来。灰尘纷纷扬扬落下来,迷了眼睛,她稳稳的落在地上,却没着急看,而是细心的将画上积的尘土掸干净,卷了起来。
回到客栈的房间,她将卷好的画搁在桌上,从容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茶之后,把茶盘整个端走,搁在另一个凳子上,最后小心翼翼的铺开了那副画。
完全铺开之后,她往后退了一步。
那幅画并没有练月想象中的漫天风雪,长剑当握,立于风雪之中的年轻剑客,那只是一副普通的山野趣味图,图中有溪流,溪流中赤脚站着一个手握长剑的黑衣青年,黑衣青年的衣摆掖在腰间,里衣的裤脚高高的挽起,溪水清浅,能看到他侵在水中的双脚,鱼儿在他脚边游弋,他手握剑柄,剑里蓄满力量,像苍鹰捕杀猎物之前那般专注,却是叉鱼的姿势。
练月的手指搭上黑衣青年的侧脸上,即便只有侧脸,她也看出来了,韩厥的确跟自己的想象南辕北辙。
溪边有红叶深似血,也有白石如玉,白石上搁着竹鱼篓和黑色的剑鞘。
想象中的他,只是一个剑客,除了剑,什么都没有,如今这幅画倒是让她知道,原来他也有这么野趣横生的时候。
落款是云启二十年秋,扶摇山溪,明|慧。
云启二十年?那是他死之前的前一年。
明|慧,是最后做了郑天子的慧夫人的明|慧吗?
扶摇山,是云癸宗的扶摇山吗?
原来那时候他们的感情还那么好呢?
她又凑近了一些去看画中黑衣青年的侧脸。
第五十五章
六月十五日, 练月和牡丹姐回到安陵城。
姑娘们早围在门口等了, 马车刚停下,她们一哄而上, 牡丹姐从车上下来,指着姑娘们嗔怪道:“就为了你们那点东西,月娘从早跑到晚, 你们可要好好谢谢她, 否则凉了人心,小心下次没人给你们带。”
姑娘们叠声说知道啦知道啦,牡丹姐这才穿过她们, 进了楼里去。
姑娘们围着练月一顿问,这个问她要的胭脂有吗,那个问团扇买了吗,莺莺燕燕齐鸣, 吵得练月耳朵疼,她一边从车厢里往外拿东西一边道:“都有都有,别着急, 一个一个来。”
练月在门口就把东西给她们分了。
牡丹姐让姑娘们好好感谢一下练月,姑娘们的感谢方式就是一人抱着她亲了一口, 等练月发完东西,脸上已是满口红印子。
姑娘们拿了东西都散了, 一直在外围看热闹的杨龙杨虎兄弟才一脸幸灾乐祸的上前去搬自己的酒,边搬边说风凉话:“练大姐姐,你可真有艳福, 往年我俩想要这待遇还求不着呢,今年她们随随便便就给你了,眼馋死了。”
练月狠狠的瞪了他们俩一眼。
兄弟俩哈哈大笑着,抱着他们的酒坛子往里走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练月打了水,洗了一把脸,又拎着茶壶去灶房灌了茶。灶房的帮厨和厨师们见她回来了,就拉着她闲扯了一阵。
回房间之后,练月歪在床上歇了一会儿,又想起叶荻的橘饼还没有给她送去,就抱上罐子,去了九全街。
叶氏兄妹的早点铺只早上营业,下午歇息,这会儿铺子是关着的,练月便绕去偏门,敲了几下,很快有人来开,正是叶荻。
叶荻见到她一脸惊喜,练月把怀里抱着的罐子塞到她怀里,道:“喏,你要的橘饼。”
叶荻满满的将罐子抱住,一叠声的谢谢姐姐,姐姐最好之类的奉承话,然后领着她往院子里去。
院子里躺了几竿削净枝叶的竹子,被削下来的枝枝叶叶就堆在一旁,叶湛正坐在紫桐树下扎椅子。
练月和叶荻走进来时,他正忙着,没顾得上看。
叶荻抱着罐子跑去他脚边,居高临下道:“喂,贵客来啦,你也不瞧瞧?”
叶湛抬眼瞧了一下,见是练月,就笑了:“马上,等我编完这条。”
叶荻腾出一只手拉练月:“姐姐,我们不理他了,走,咱们回屋说话去。”
练月笑了:“外面热,你先进去吧,我同你哥哥说两句话。”
叶荻松了手,咯咯的笑了:“姐姐别啊,就说两句有点少吧,多说些,没关系,我不介意多等会儿,或者把留给我的时间都给他也成。”
“叶荻,你功课做完了是不是?”叶湛凉悠悠的威胁道。
叶荻撇嘴道:“自己不说,我替他说了,他还威胁我。”
叶湛轻咳了一下,叶荻吹着小口哨走了。
紫桐树的树荫下还有另外一张小凳子,练月拉过去,在叶湛身旁坐下。
叶湛正往椅面里编细竹枝,没办法分神去瞧,但可以说话,他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练月道:“刚回来。”
叶湛笑:“刚回来就来瞧我?”
练月点了点头:“怎么,你不想见我?”
叶湛笑得更深了:“想,怎么会不想。”
练月调戏道:“那你说说,怎么想的?”
叶湛编竹枝的手顿了一下,道:“几回魂梦与卿同。”
练月凑到他耳边,悄声道:“真的,你真的梦到我了?”
她凑得太近,气息抚在耳廓上,叶湛强压住上涌的热意,镇定道:“嗯,梦到了。”
练月笑:“梦到我什么了?”
叶湛一本正经的胡扯:“梦到你来要债,我还不起,于是你把我绑起来,狠狠的揍了一顿。”
练月笑出了声:“我在你心里这样凶残?”
叶湛道:“不然呢?”
练月 “哦”了一声:“那我还是走吧,省得你今晚再做噩梦。”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叶湛立刻停手去拉她:“我开玩笑呢。”
练月板着脸居高临下的瞅着他。
叶湛只觉得她生起气来更好看,他换了另外一只手去拉她,拉了两下,她没动,还在那装生气,叶湛便直接将她拽到了怀里去,俯身亲上了。
练月瞧着近在咫尺的叶湛的脸想,叶湛的长相应是最符合她心意的那种长相,否则她不会把韩厥往他这个长相上想。她又想,假如长得很丑的韩厥和长得很符合她心意的叶湛同时出现,她会选谁呢?是选才华横溢的剑客,还是心仪的脸蛋儿?但还没想出答案呢,她又放弃了这个问题,改想另外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现实是韩厥长得不差,然后才华横溢,跟她是同道中人,而叶湛长得甚得她心,也算得上才华横溢,但跟她不是一道人,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这俩人同时出现,她选谁?可还没选出来呢,她又觉得这个问题也不成立,因为小韩死了。
想到此处,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叶湛轻轻的咬了一下她的下唇,含糊道:“你也太不专心了。”
练月单手搂着他的脖颈,靠在他肩头,苦恼道:“有个事情,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跟你讲一下。”
叶湛问:“什么?”
练月坐直身体,一手搭在他颈上,另一只手去摸他脸上的那条疤:“我不知道这件事你介不介意。”
叶湛见她说得认真,觉得应该不是个小事。他瞅着她:“你先说,你说完我再告诉你我介不介意。”
她凝视着他,轻声道:“你长得特别像一个人。”
“像谁?”叶湛看着她。
练月垂了眼:“你知道,人小的时候难免有一两个仰慕的人,我小时候特别仰慕一个人,但从未见过他,只听过他的一些故事,故事听多了,脑子里就有了形象,你长得特别像那个形象。”
叶湛微微皱起了眉:“你现在是把我当作他了吗?”
练月摇了摇头:“他死了,我早就将他忘了,只不过最近看到你,才又想起他来。”
叶湛的眉头舒展了一些:“那你现在对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