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摇心中大骇,沿着道路铺展开的荧荧的灯火撞上她脸,却叫她看不见身后人的影子。距离显阳宫已不远了,中间只隔着一片灵芝池,她抬起头,已可望见池对岸显阳宫的灯火——
后边的人似乎加快了脚步,她慌张起来,提起裙角不管不顾地往前飞奔,那人的脚步声也再不掩饰,咚咚咚地,竟似是军人的铁靴——
她在假山之间绕行,那人似乎是见她渐远,竟将一把短剑飞掷过来!
阿摇侧头,只见那短剑的影子在假山上飞掠一瞬——
便扎入了她的后背!
她往前颠仆,跟踪她的人迟疑地停住。她奋力往后扭头想看清他的模样,他却又后退了——
她心中也就猜到了。
这个时节,见到她从秦府回来便非杀她不可,但又不愿让她知晓身份的,除了永宁宫,还能有谁?
她到底不是个蠢人。
但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她总要想法子,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小娘子才行……
夜色那么深,前方的灵芝池也仿佛是一丛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阿摇的身下渐渐积出一滩血泊,但她仍往前艰难地挪动着,一步,两步……
她知道那个杀她的人仍然在暗中看着,等待着。
后背上一阵阵的剧痛几乎要令她麻痹,寒冷的地面上凝着霜,复被她的鲜血划出一道道晶亮的痕。她必须回去……小娘子和阿援,她们还在等着她的。
也许就在今晚了……一切的决胜之机,也许就在今晚了。
阿摇的手触到了灵芝池的水。
初冬,水冷如冰。
她用尽全身力气,仍然是往前挪,一步,两步……
直到“扑通”一声,自己整个地掉入了池中。
那个兵士立刻上前探头去看,却只见鲜血汩汩涌上水面,但因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晰了。
***
“阿摇怎么还没有回来?”
外边暗不辨物,即使提着宫灯,也只能照见半尺方圆。风声簌簌,就连阿援也生出了几分恐惧,在台阶上冷得缩手跺脚,一边望向秦束。
秦束仍未就寝,她也在一旁等待阿摇带消息回来。
“小娘子……”
极轻、极微弱的声音,好像是混在了草木萧萧之中,秦束一下子站了起来:“阿摇?”
阿援连忙奔下台阶,提着灯四处寻望,突然“啊”地尖叫一声。
阿摇遍身湿淋淋的,水声不住地往青石地面上滴落,阿援拿灯一照,却见她惨白如纸的脸色之下,全身都是被水浇透的鲜血!
阿摇一把抓住了阿援的手臂,喃喃:“我,我已告知君侯,君侯明日就会上表……但我怕,我怕仍然来不及,永宁宫此刻已集聚了兵马,快,快告诉小娘子……快告诉小娘子!”
话到最后,声音撕裂,深黑的眼珠死死地盯着阿援,而那里面的生的气息已在一丝一丝不可挽回地流逝去了。
“是谁,是谁这样伤你?!”阿援好像也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伸出双手在阿摇身上慌张地摸索着,直到摸到后背上那个深深的创口,鲜血立刻涌出来渗透了她的指缝。但她仍然拼了命想捂住那伤口,“你坚持一会,我去叫大夫,”她转过头,对着秦束慌乱地哭喊,“小娘子,怎么办,大夫……”
阿摇抬起头,看见小娘子已走到了自己的面前。眼眸中盈盈的,像盛满了千万世的伤悲,温柔地对着她流注下来。她过去曾经想,小娘子,是不是从来都不会流泪的?可是她如今才明白了,她如今才明白了小娘子的这样一种绝望的眼神……
不要伤悲。她想对小娘子说。快去,快去想法子——啊,秦将军不在此处,那就只能……那就只能靠我们自己了……必须先发制人……
不要伤悲。要活下去,因为所有的爱与梦,原都要凭着活下去,才能渺茫地看见的啊。
阿摇的身子重重地倒在了阿援的身上。与池水相掺的鲜血在地上汇流,沾湿了秦束的锦鞋,秦束低着头,看了许久。
阿援大哭出声。但因为不远处还有仆婢在,她又捂住了自己的嘴,于是脸上染了错纵的血痕,一双被泪水冲洗着的眼睛无助地望向秦束。
“小娘子……”阿援恸哭道,“这是不是永宁宫……永宁宫害的?阿摇她,阿摇她已经……”
秦束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很沙哑:“你去将阿摇……安置一下,然后去嘉福殿,找王全;我——我现在动身,去弘训宫请旨。”
第46章 一命何无定
永宁宫中。
温育良已经回府去筹备了, 他在城外还留驻了数千军马, 是以十分自信,只安慰温晓容不必紧张。温晓容一人在前殿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心头却是越来越不安。
幽瑟从外面奔回来, 温晓容连忙抢上前问:“怎么样?”
“说是、说是死了, 沉进灵芝池里了。”幽瑟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君侯给我们的两百人,也已经布置在永宁宫周围。接下来如何做, 还请娘娘发话。”
温晓容心急如焚,但偏又六神无主,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 不住地绞着。半天, 她才道:“兹事体大, 我得去找官家商量……”
“娘娘!”幽瑟急道, “这事情如何能与六岁的孩子商量?”
“那也该有诏书啊!”温晓容大声道。
“您是听政的皇太后,您的诏书也是诏书啊!”幽瑟往四处望了望,看见一方书案,当即抢奔过去, 一边拿笔蘸墨, 一边压低声音道:“您再不发诏,就来不及了!”
“哀家的诏书, 也须有官家盖玺,否则不能作数的。”温晓容皱着眉,话音仓促, 又开始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的,那个小女子已经死了,显阳宫大约早就睡觉了……明日,明日再发诏,也完全来得及!”
她一边说着,一边匆忙走过来,接过幽瑟手中的笔往绢帛上落墨,因为心情焦虑,落在帛上的字迹也混乱不可识,她写了又涂,涂了又写……
“太皇太后诏旨到——”
一声长而又长、尖利冷酷的通报刹那间划破了暗夜的寂静,温晓容猛地一吓,手中的笔也落到了地上。
“什么?”她仓皇看向幽瑟,“怎么回事?”
幽瑟复望向门口,脸色发白,嘴唇却青紫,喃喃:“太皇太后……不是,是皇后,皇后来了。”
***
永宁宫飘暗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点了起来。阶下甲胄兵士仍是肃然站立,但那兵刃之上的寒光只能一动也不动地融在夜色之中,因为他们面前有更多的军队。
弘训宫的卫尉,调来了五百人,跟在秦束身后。
大殿的红漆金钉的门朝两边訇然而开,温太后怔怔地望过去,只见秦束一身华贵翟衣,头上飞凤金步摇被灯火投射出巨大而沉重的影子,仿佛那凤凰的翅膀张开了笼罩着温太后,而在那凤凰之下,是秦束沉静如渊的眼神:“本宫奉太皇太后命,来向皇太后传旨。”
温太后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底的帛书,慢慢地将它揉皱了。身边的仆婢们包括幽瑟早已瑟瑟发抖地跪倒在秦束面前,而她却久久不动。
秦束看着她,冷冷地重复:“本宫奉太皇太后命,来向皇太后传旨。”
温太后突然冷笑出声:“你一个人来的?”
秦束道:“本宫身后,是中常侍、弘训宫卫尉,乃至太皇太后与官家。”
温太后这才看见王全。后者仍旧弓着身子,低眉顺眼,但他的手中却拿着一张黄缘帛书。
温太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亦灰败了,但她仍旧强笑道:“你凭什么代表官家?”
“因为官家就是天下,天下就是官家。”秦束面色不动,“皇太后贻误军机,通敌叛国,有罪于天下,自然不为官家所宥。”
温太后静了半晌。她的容色苍白,嘴唇却被拼命咬出了血色,说话时到底还端住了声气:“哀家不信!你让官家过来见我,你不要以为官家年纪小就可以任凭你的摆布!就算你有太皇太后撑腰又怎样,”她抬高了声音:“官家是我的,是我的!”
秦束浅浅地笑起来,连双眸都温煦地眯起。身后两名兵士齐步走出,扣住了温太后的肩膀将她往地上压,直逼得她扑通一声跪倒在秦束面前。然而她仍然伸直了脖颈,大怒道:“你要做什么,你这才是、才是逼宫造反,你凭什么——”
王全已经抖开了那帛书,一字一句、悠长而有节奏地读了起来,盖过了温太后的尖叫声:“永宁宫皇太后温氏,垂帘以来,不能自肃,阴渐奸谋,图危社稷,乃与太保温育良等,同恶相济,自绝于天。
“布树私党,断贤能于朝廷;通虏投敌,失金城于晋阳。阻兵负众,血刃宫省,名曰压胜,实戕先帝之御;恃于家门,欲逞大逆之谋。上背祖宗之灵,下绝亿兆之望。
“昔文姜与乱,《春秋》所贬,吕宗叛戾,高后降配,皇太后曾无文姜之德,更无高后之功,祸衅既彰,社稷何与。
“宜废皇太后为庶人,赐死。”
温太后哭叫着,挣扎着,甚至以头撞柱,而秦束自始至终,只是冷漠地看着。
王全给身后仆婢一个眼神,他们便上前来,一边按住温太后,一边解去她的服御首饰诸物。
“死……”温太后喃喃,“不,我不要死!我还有父侯,还有兄弟,大长公主是我的弟妹,中书令夏冰是我的亲家!”她抬起头,“秦束,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她那华美的衣袍被脱下,只剩一件单衣,深夜寒风拂过她凌乱的、一无装饰的发髻,飘忽的灯火照亮她眼中的绝望。
那绝望死死地抓着秦束,好像一定要将秦束也拖下水一般。
秦束却好像没有看见。她往一旁走了几步,灯火将她的影子晃动在朱红金黄的四壁之间,她从那几案底下捡起被揉皱的绢帛,打开来,目光掠过上面的字迹,便笑了:“废后?”
“你难道不当废?!”温太后怒道,“你、你纵权弄势,干预国政,好好的一个朝廷,就因为你,四分五裂——”
秦束不想再听下去,径转头对王全道:“辛苦常侍了。”
王全颔首,复命人端上来一只小金盘。
盘上是一杯碧莹莹的酒,微微地晃动着潋滟的色彩。
看到那酒,温太后的怒斥声断了,继之以哀哀的哭泣和徒劳的挣扎。秦束再也不想看她,转身便出了这大殿。
***
殿外湿润的寒风扑上她的脸时,秦束才意识到,这后半夜竟然下雪了。
不过是薄薄的雪,往白玉的台阶上,往干枯的草丛间,往幽深的池水里,往而不返地旋落。殿外的兵士已控制住,弘训宫卫尉向她禀报,她点点头,对方便退下了。
她是带着杀人的觉悟来的,但最终却兵不血刃,就连温晓容临死的样子,她也没有看见。好像是忽然失去了力气,甚至不知道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阿摇已不会醒来了,她就算杀光了温家人,也没有用。
“秦束!”有人从灵芝池的另一头披头散发地狂奔过来,还未到阶下就被兵士拦住,于是她便高声大哭起来,“秦束,你怎么敢这样——你怎么敢这样!”
秦束抬眼,看见萧雩那姣好的容颜上泪痕错纵,眼中含着怨毒,暗夜看去甚至有几分可怖。“你怎么敢这样”——为什么她们都以为她不敢这样?
萧雩看她没有反应,又紧张殿内情形,焦急地换了说辞:“秦束,秦皇后,我求求您了,我母后纵然有一万件不好,她对官家是好的,她不曾想过害了国家啊!何况,何况她对秦赐也是好的——”
“是吗?”秦束竟然回应了她,“华俨是怎么回事,长公主还不清楚吧?”
萧雩愣住了。
是真正的愣住了,在这一刻,秦束才看出来,原来萧雩根本就不知道秦赐是如何被人坑害的。
秦束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若不是得了温太后的授意,华俨怎么会让秦赐出城诱敌,自己去捞那攻营拔寨的头功?若不是知道温太后会给自己撑腰,华俨怎么敢兵刃不接、就径自弃城南逃,将秦赐扔在城门与铁勒人死战?我为了保住秦赐,不惜将温司马调回洛阳,低头与温太后言和——而她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秦束笑了。
黑夜里,风雪中,她笑得畅快极了:
“长公主,您明明喜欢秦赐,却要阻拦我为他报仇?”
然而萧雩却在一瞬的震惊之后再度怒道:“什么意思?你到底要对我母后做什么?”
说了那么多,对方却好像听不懂。眼前这位长公主的天真,令秦束觉得如同一种冒犯。她笑着,朝弘训宫卫尉挥挥手,对方便下令将萧雩强行架走了。萧雩的怒声远去之后,殿内的声响也不知何时止息了,王全走了出来,手中端着的托盘上,那一只金杯已空,以那干涸的眼神摇摇晃晃地映着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