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不自禁抚上那张容颜,只触到一片冰凉镜面。明知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却还是难以平复心头悲恸。
沧濯……我也舍不得呀……
镜中画面猝不及防再次一转,定格在几日前的戍神峰。
我看见沧濯眸中赤焰火光褪去,不可置信望着我倚在他怀里的身体,他颤着双手想要抱住我,可血窟窿太多浸透了白纱,手掌凌空踟蹰一时不知该落在何处。
他最终将我紧紧搂在胸前,仰天长啸一声,体内强大的少昊神息引得山川震动,河流奔袭,飞鸟坠空。
劲风之下,一阵清脆悠扬的铃铛声突如其来,沧濯慌忙握住我的手,眼中充满希冀,却又在下一刻湮灭成灰。
镜前的我幽幽叹了口气。
玉镯早已碎裂落地,那只不过是金铃被狂风吹动发出的声响罢了。
“阿妧,我带你走……”
宛如情人间的喃喃私语,沧濯一吻落在我眉心,就这样抱起我,沿着我留下的崎岖血迹,一步一步走下玉台,他面上无甚表情,透亮的墨色眼眸中却不停滚下清泪,仿佛在温柔地替我擦干净满脸血污。
我看见小白担忧地唤了沧濯一声,他却充耳不闻,径自抱着我向前走。
山风凛冽,扬起他的黑衣,和我淡红色的裙摆,黑红纠缠在一处,好似天地间只剩下这两抹色彩,一起在凄艳残阳的余晖披拂之中消失于戍神峰。
尚未走出多远距离,我的尸体逐渐化为细碎微光,随风飘摇消散,什么都没留下。
沧濯终是心力交瘁,晕了过去。
我抑不住心口剧痛,缓缓扶着观世镜抱膝蹲下,哭得撕心裂肺。
他总说老天眷顾他,才让他有幸遇到我,可老天其实一点也不眷顾他,否则怎会让他一次又一次失去我。
与其这样,倒不如不曾相遇,不曾相识。
观世镜倏尔光芒淡去,映出我毫无形象哭花了脸的窘迫模样。
“我这向来岑寂的广寒宫,竟也有贵客到来。”身后传来似磬韵还幽的婉转浅音,我抬眸望向镜中,一名穿着白羽霓裳的绝色女子静静立在疏朗月色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第一更,晚上会有第二更。
第59章
我抬袖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眼泪,吸了吸鼻涕站起身。
只见白衣女子罗裙扫碎落桂香, 盈盈美目若秋水, 身姿窈窕踱至月桂树下,葱白指尖抚过树干,描摹树皮轮廓。
“月神嫦娥?”我刚哭过的嗓子里带着沙哑鼻音, 睁大眼睛盯着面前清丽脱俗的女子。
她嫣然一笑, 螓首轻点。
“抱歉, 是我不请自来。”
嫦娥笑着摇头:“难得有仙友来看望我聊慰孤独, 我高兴尚且不及。”
我本想问一句为何孤独,但她打断了我未说出口的话。
“洛水上神,你今日于九重天的种种事迹,可是连广寒宫都略闻一二了。”她打趣调侃道。
我耸了耸肩,唉声叹气道:“谁让我就是闲不住、爱惹事的性子呢?”
嫦娥直直望着我的眼睛,仿似能透过眸光看穿我的内心:“上神恐怕是刻意为之吧?”
我没想到她一语拆穿,登时愣了愣神。
她继续道:“上神不必惊讶,我之所以能猜测得出, 不过是因我曾经与上神有过相似想法罢了。”
“只可惜……我远不如上神这般勇敢。”
经她这一说, 我蓦然忆起人间关于月神嫦娥的传说,疑惑问道:“凡人说的是真?”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她低低诵出诗句,语气中尽是苦涩与哀伤,“凡人是这么说我的?”
我如鲠在喉,不置一词。
“我那时神力衰弱,若再不回到九重天, 便要魂飞魄散了。可我贪恋人间的温暖,舍不下与他的情,便想着死就死了,能多相处一刻也是极好的。”
“他却不忍见我元神消散,偷偷将灵药溶入茶水,骗我喝下。数万年来,我于广寒宫茕茕孑立,享永生不老、无边孤寂,有时候,竟会莫名生出对他的恨意,恨他为何要抛下我。”
她一双翦水秋瞳望向桂树后那轮圆月,自嘲道:“你说可笑不可笑,活着活着,我竟连爱还是恨都分不清了。”
我默默听着她诉说不为人知的过往,眼神逡巡广袤无垠的静谧宫殿,嗯……待在这种地方几万年,不自闭也得自闭了。
突然觉得我那不周山还是挺好的,至少要啥有啥。
既然都被看透了,我也就大方承认:“是呀,我的确是故意捣乱的,只要天帝把我贬下凡间,我就能见到沧濯了。”
“想好了不再做神仙?我听说你一直想飞升九重天。”嫦娥柔声细语问道。
我笑了笑,语气坚定:“那不是没见过九重天长什么模样么?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比不上人间热闹。”更何况这里没有我心爱的那人。
“你想去人间见见他么?”嫦娥突然问。
想,想得发疯。可是……
我微怔:“九重天上的神仙不是不能入凡尘么?”
嫦娥指了指旁边:“它可以。”
我循着嫦娥的手指看过去,只见宽大树墩上,一只毛绒绒的雪白兔子正努力啃着萝卜。
我眼皮子跳了跳,应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方法吧……
“如今正值夜晚,众神安睡,你元神出窍附在玉兔体内,便可以于天亮前滞留人间,若是途中受到伤害,玉兔会立即带你返回。”嫦娥道。
我嫌弃地瞅了一眼那只看上去傻不啦叽的肥兔子,可想见沧濯的心情那么强烈,尤其是在看了观世镜中那些画面后,我很清楚自己有多想他,想他宠溺深情的眼神,微凉柔软的薄唇……
“好,我附身到玉兔上。”
如果还有机会扑到他怀里,即便流下眼泪,也是炽热温暖的吧。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仙子为何要帮我?”
……
“或许是不想再次令曾经的自己失望吧。”
我就这样变成了一只笨拙的肥兔子,四条腿蹦跶着下了凡。
我曾猜想过沧濯如今去了哪儿,在做什么,可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在昆仑山上找到他。
更为诧异的是,昆仑居然没有一名弟子守夜,而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蹦台阶蹦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踩在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上休息休息,还未解了腿上酸麻,脚下石块忽然一空,我猝不及防直勾勾掉了下去。
所幸摔得不算很高,我滚了几滚稳住身形,瞪着红眼睛望向前方灯火幽暗的甬道,慢慢朝前蹦。
这里竟是昆仑的地牢,两侧牢房内关押的全都是昆仑弟子,我仔细嗅了嗅,并没有血腥味。
可是昆仑弟子怎么会被关起来呢?青阳紫阳再没有人性,不至于这么自断臂膀吧?
“你说咱们何时才能出去?”
听见昆仑弟子小声交流,我立刻竖起耳朵偷听。
“不知道,连师父师叔都快死了,还不知我们有没有活着出去的一天。”
我心里一惊,不敢错过任何细节。
“谁能料到他那般厉害,听说还是什么天神转世。”
“哼,我看多半是妖魔转世吧。”
“你不要命了,嘘……”
他们说着说着缄口不言,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
我心中疑惑更盛,短腿迈得飞快,直至看见刑房前负手而立的熟悉背影,心口止不住怦怦跳。
一道白影急匆匆走到沧濯旁,我躲在柱子后,探出脑袋一看,是小白。
小白语气里带着一丝薄怒:“沧濯,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沧濯扭头瞥了他一眼,声音低沉而又阴冷,听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闹?他们不该付出代价么?”语罢,他抬了下手,刑房里立刻传来一声压抑至极的痛呼。
我忍不住挪近一些,刑房里吊着两团皮开肉绽的人,披头散发、血肉模糊,我凭借着对服装的印象才勉强判断出是青阳和紫阳,观他们两个的样子,约莫撑不过几个时辰了。
“我知道你恨他们害死山主,可你也不能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吧?你看看你现在的阴鸷狠戾,哪还有从前的模样?你把昆仑山弟子全部抓起来,妖魔鬼怪再没了敌手,你要毁了人间么?”小白抓住他衣袖,大喝道。
沧濯却半分不为所动,挣开小白的手,冷冷道:“毁了又如何?”
“这个人间,全都是垃圾,只有她不是。”
小白难以置信道:“沧濯,你疯了么!”
“自她离开我的那刻,我就已病入膏肓,无可转寰。”沧濯不再搭理他,转身离开地牢。
沧濯他……居然因为我变成了这样……
我眼眶发涩,快步蹦上前,跟在他身后钻进房间。
关上房门后的沧濯,与刚才大不相同。他的冷厉气场尽失,仿佛卸下了一身坚硬伪装,静静点燃一盏油灯,然后坐在椅上发呆。
定睛一看,他其实并不是在发呆,而是深深凝视着手中碎成几段的玉镯。
“阿妧。”
他突然出声唤我,吓得我炸了毛,就在我差点热泪盈眶扑上去投入他怀中时,才见他眼神仍旧粘在玉镯和金铃上,根本没有看向我。
是了,沧濯哪里能认出我现在是一只肥兔子……
我正郁闷不已,那厢沧濯又喃喃自语起来:“阿妧,为何我怎么做也留不住你?”
我就在你身边啊!
可我说不了话,只能远远看着他。
油灯一点点燃尽,光亮越来越弱,沧濯竟就这样坐了整整一夜,又或者,他这样坐了无数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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