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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江雪恰在低眉时看到了月儿的目光,会了意,便对韩梦娇笑着嗔道:“平日里你国语英文都是刚及格,这会偏要学什么法国话?你哥哥我也是留法回来的,怎么不来向我讨教?”
    韩梦娇嘟嘴:“平日里三哥哥最是冷冰冰的,我自然不敢向你讨教。如今借你娇妻不过是为了学几句法语,又不是做什么难事,竟让你这般维护。想来三哥哥是个小气吝啬的人。”
    说到这,扮了个鬼脸:“小气鬼。”
    说罢,便在大家的笑声中跑开了。方才厅堂中剑拔弩张的氛围也一消而去,月儿向韩江雪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敬了茶,月儿便老老实实地回了房间,生怕多说话便多生错事。
    韩江雪则坐在去往办公署的车上思忖良多。
    不多时,他伸手唤过平日里一直跟随他的副官李崇先。
    “少帅,您吩咐。”
    “替我去查一查,明家大小姐,明如月,我的夫人。
    第三章
    高跟鞋咚咚地撞击着实木地板,月儿尽可能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镇定而从容,甚至还能透出一丝优雅。但实际上,内心已如万马狂奔过的草原,凌乱不堪。
    待她轻柔地关上房门,将纤细的后背抵在门板上时,她终于卸下了自己的伪装,长舒了一口气,瘫软在地。
    原来在绝代芳华的时候,总想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离开这炼狱一般的境地。可真的离开了,才发现曾经那简单如一线的“吃饭——学习——睡觉——挨打”是多么的规律而简单。
    没有要时刻捂紧了的真实身份,没有主母的刁难,无需想明早起来,丈夫还是不是枕边人……
    地狱里待久了,便以为地狱是最不堪的地方了。
    可这世道,于一个风尘女子而言,哪里都是一样的不堪。
    缓了一会,月儿起身,坐在梳妆镜前,仔细打量起自己的面庞来。即便已然到了婚嫁的年龄,她依旧是珊姐收养的众多女子中,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那个。
    她打小便是这么一张娃娃脸。月儿本不叫沧海月的,是珊姐为了附庸风雅,强安上的一个名号罢了。
    月儿原名叫袁明月,被卖到“绝代芳华”的时候,刚好六岁。一张粉扑扑的大圆脸,与贫苦人家吃不上饭而被卖到青楼去的姑娘们大为不同。
    白嫩嫩的,像极了……留洋学子带回来的洋娃娃。
    “我叫袁明月。”怯生生的,柔软细嫩的声线愈□□缈,却引来了哄堂大笑。
    一个姐姐捏着月儿那粉嘟嘟的小脸蛋,笑道:“明月就是圆的,偏又姓袁,可好了,整个一个圆球了!”
    骤然从贵家小姐被卖入烟花之地,离了故人旧物,本就不适应,再加上年纪小,自尊心又强,被这么一说,猛然张嘴,用小小的白牙狠命地咬住了那姐姐的腕子。
    据说到了那姐姐被卖,手上的疤痕还留着呢。
    “一战成名”的月儿自此再没人敢嘲笑她的婴儿肥了,但代价就是,她被珊姐打得差点咽了气。
    是啊,六岁时候的她多勇敢啊,在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人,为了自尊,心中竟没有一丝惧怕。可活到今天,怎么还不如小孩子了?
    她躲在这里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难道要一辈子不出这卧房么?于是月儿起身,走向了韩江雪的书房。
    书架上整齐摆列着各类书籍,但绝大多数的,都是外文书和医学书。
    她一行一行寻觅着,终于,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她认得,并且想要看到的书名。
    ——《法文大字典》
    月儿赶忙拿起那本字典翻看起来,抱着一丝侥幸,觉得临时抱佛脚,兴许可以糊弄过一阵子。可翻看了几页,月儿才发现,对于没有任何基础的人来说,这无异于实在翻天书。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还没来得及炸成烈焰,便被当头一捧凉水浇灭了。
    月儿捧着那本字典沉思良久,突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
    突如其来的声音差点把月儿的三魂七魄吓离了体,她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失声尖叫出来。战战兢兢回头看去,只见书房窗户下,跌坐了一个姑娘,正满脸痛苦地揉着被磕到了的小脑袋。
    “哎呀呀……疼死我了。”
    是韩梦娇。
    见月儿被吓得脸色惨白,韩梦娇赶紧乖巧起身,一脸赧然地将食指放在双唇间:“嘘,别喊,新嫂嫂,我娘不让我来。”
    韩家的杨楼一共五层,每位姨太太都各自有着自己的专属套房。韩江雪的两位哥哥早就成家立业,自立门户,搬出去住了。唯有韩江雪和韩梦娇还与父母同住。
    韩江雪新婚,家中在洋楼的二层为他准备了套房。而韩梦娇作为未出阁的姑娘,依旧与三姨娘一同住着。
    三姨娘的房间在三楼,月儿伸出玉指向上指了指。
    韩梦娇意会,点头:“是,我被我娘关在屋里实在憋闷得很,就从楼上爬了下来。吓到你了吧,我向你道歉。”
    月儿看着眼前青春年少,依旧梳着学生头的韩梦娇,对于她的活泼可爱,以及胆量,都是有些钦佩的。正打算开口称赞一句,却见韩梦娇已经盯上了月儿的手。
    手上,正拿着那本法语大字典。
    “好嫂嫂,你果然用功,新婚燕尔的,也不和三哥罗曼蒂克一下,就在这里学习。”
    月儿慌乱地将字典放回了书架上,拽着韩梦娇走出书房,试图把话题再岔开。
    “你这么冒失,从三楼爬到二楼,若是脚一滑落了下去,可怎么是好?你娘为什么不让你出门?”
    李梦娇心思单纯,果然被这么一引,满脑子就都是自己的小委屈了。
    “我娘说大妈今儿心情不好,让我别处去惹事,再让大妈训斥,连累她跟着吃瓜落。”
    月儿一愕:“大太太为什么心情不好?是……因为我么?”
    李梦娇摇头:“不是,应该是在和六姨太生气。毕竟今儿早六姨太扯着大妈痛处说,确实过分了。”
    “痛处?”
    李梦娇左看右看,确认门窗都是关好的,便压低了声线:“六姨太早上说床单的事,可不就是在羞辱大妈么。”
    床单?染了初血的床单?月儿又被提起这秽物,脸上又觉得登时挂不住了。可转念一想,这明明羞辱的是她,怎么成了大太太了?
    李梦娇见月儿不解,继续:“嫂嫂可千万别再往外说,大太太,到现在还是处子之身。”
    月儿一时间错愕,双眼中写满了疑惑。而李梦娇脸上八卦的意味更重了,甚至还带着一点东道主和内幕知情人的得意之色。
    “据说我爹根本没碰过她,所以她才一直无所出的。想想也是可怜,虽然出身名门,但一直得不到丈夫的宠爱,这样怀揣着大家闺秀的自尊心孤老终生,有什么意思。”
    月儿在听完了大太太的故事之后,手心不觉间紧攥起了旗袍的一角。又想起早前自己的论断来,看来这世道不是对于风尘女子,哪怕是高门大户的闺秀,也一样是不堪的。
    “她是你大妈,当家主母,以后这嚼舌根子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月儿起身,给韩梦娇倒了杯茶,“这不是她的错,不该被嘲笑的。”
    韩梦娇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若是我,我定然不会为了家族去做这等牺牲的。我宁可去死,也要有一个男人将我视为白月光,他往后余生每个夜晚,都会想起我。”
    韩梦娇一番不过脑子的慷慨陈词之后,突然惊觉自己的这位小嫂子不就是明家送来的政治婚姻么?
    发现自己失言了,她赶忙找补道:“但我三哥不同。”
    见韩梦娇那般窘迫样子,月儿突然觉得好笑:“他有何不一样?”
    “你和他都是留法归来的摩登新人,自然志同道合,有说不完的话,你们俩这叫门当户对,不是政治婚姻。”
    志同道合?说不完的话?
    没有,她不知道他现在在忙些什么,未来有何打算,甚至在他心中,她是一个怎样的存在,都不知道。两个人从相识到现在,已有了夫妻之实,可互相之间说过的话却是两只手就能数过来的。
    哪来的不一样?
    王昭君那般的白月光,与高楼上锁着的陈阿娇,从来都一样。
    韩梦娇大喇喇地坐在月儿身边,央求道:“好嫂嫂,这回可以教我几句法文了么?几句就行。”
    月儿的神经又一次紧绷起来,怎的绕来绕去,依旧逃不开这个话题呢?
    恰在这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韩梦娇吓得赶忙钻进了浴室。月儿不觉有些好笑,果然还是个孩子性情,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三姨娘若真是来拿人,躲也躲不掉呀。
    月儿开门,却不是三姨娘,而是一直跟在大太太身边的吴妈,客气而疏远地问了声安,然后传话:“三少奶奶,夫人有请。”
    刚在厅堂训完话,这么快就召她过去,月儿咬着牙笑着应了一声,便跟着吴妈后面,小心翼翼地上楼了。临走,还没忘了仔细关好门,别让人看见韩梦娇。
    大太太房中焚香味缭绕,这味道月儿是熟悉的。以前珊姐也供着一尊菩萨像,初一十五会带着她们姐几个焚香祭供。那时候大家年纪小,对着菩萨,双手合十,多少在心底都是有一丝期冀的。
    求什么的都有,但多数都是求姻缘的。
    可月儿什么都不求,菩萨太忙了。
    大太太听到了月儿进屋的声音,但依旧没有停下口中的念诵。是心经,月儿练字时候,常写的。
    直到一遍心经诵完,回向给十方法界完毕,大太太才悠悠起身,叫吴妈上茶,示意月儿坐下。
    “找你来,是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大太太不缓不急地拿起茶盏,用茶盖撇开浮沫,细细品着。
    “大帅今早和我商量,家里的几个少爷结了婚之后,都各自分家,单独生活了。如今你和老三完婚,按理说也应该分家了。”
    月儿敏感地在大太太的话里捕捉到了“按理说”三个字,于是心中刚起的一点希望,此刻也磨灭殆尽了。
    “月儿年纪小,不懂这些。恐怕也没法担起一个家,分不分家的事,听母亲的。”
    既然是她无法抵抗的结果,那今天这番谈话就根本不是商量,而是告知。还不如顺着大太太说下去,省得自己落个不痛快。
    “你能这么懂事,我很欣慰。”大太太对于明家这位骄纵的大小姐能如此听话,也是颇为意外的。
    “既然这事儿商量好了,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儿了。”大太太起身,月儿也赶忙跟着起身。
    “哦,对了,左右你在家闲着也没事,这几天帮我抄些佛经吧。”
    月儿欣然领命,这对于一个从小便临帖各位名家的瘦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回到韩江雪的书房,韩梦娇见她久不回来,已经又翻窗走了。她在书房之中又是好一番翻找,才发觉韩江雪根本就没有笔墨纸砚。
    有的,只是各式各样的钢笔与墨水。
    可月儿不会用钢笔。
    月儿一下子泄了气,瘫在宽大的椅子上,怅然若失。她苦笑自己这些年学得都是些什么?
    临王羲之,一个笔锋错了就要挨一天饿。可如今,她却像是目不识丁的傻子,手足无措。
    想了一会,月儿收起满胸的酸涩和委屈,有什么好委屈的。六岁那年从富家小姐变成瘦马,她都没觉得委屈。
    她是月儿,能月落西山,就能皓然当空。
    她施施然起身,对镜认真地补了补妆,拎着珍珠手包,娉婷下楼去了。
    司机发动了引擎,礼貌地问道:“三少奶奶,您打算去哪?”
    “去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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