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木卓加快了计划的进度。
在他被掳走之前,洛书曾给他一包驱蛊散,被他放在衣袖的夹层里,他撕开使用,发现自己并不是被下了蛊,更像是被下了药。
噩梦与现实重叠,有时候他甚至能摸到“木尽”温热的身体,和从他脖颈出破薄而出的血液。
他以为这是梦境,可是在再次清醒之后,却能看见衣袖上沾着的一抹血迹。
在他的世界里,隐门他的长辈,他的师兄弟,天天逗弄小师弟的老五,温柔的老三,泼辣的老七……他们都一一尝试着各种血腥又残忍的死亡,他无力阻止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们惊恐无助地惨叫,向他伸出的手由颤抖到冰冷。
他们到死都在看着他,死不瞑目。
好像在问他,他们的大师兄,为什么不救他们。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端上来的食物依旧是在野外难以得到的精美,可是他却再也咽不下去,他看着碗里的饭菜,到觉得像是在吞咽着同门的血肉。
他开始消瘦,比他的幻觉,更像是幽魂。
木卓无坚不摧,唯独隐门是他的软肋。
疼痛不能使他清醒,他的大腿内侧被划地皮肉不整,却依旧逃不开这可怖的梦魇。
后来木卓开始习惯,习惯在断了手脚的隐门弟子面前,面无表情地修理着机关,整理着阵法,看着鲜血溅到碗上,依旧默不作声地填饱肚子,在惨叫声中强迫自己入睡。
偶尔清醒的时候,他会想起洛书,想起宁恒,想起方尚清,却再也不敢想起隐门,每每想起,他所惦念的人就会出现在他面前,然而被折磨到死掉。
他知道那是幻觉,但是却逃避不开。
也许幕后的人想将他逼死吧。
死是最好的逃离方法,但是他不想。
他还没有将机关兽改造完,还没有将这份大礼送给施己教,怎么能去死呢?
他当初被扔在破庙里没有想过死,当初和野狗争食没有想过死,当初被高烧烧得意识模糊,也没有想过死。
当初他年幼而单薄,没有经历过温柔,也不欠谁,像野兽那样只凭本能去活着。
这样都没有想过去死,现在他经历过这么多,为什么要死?
木卓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是机关兽的完善却越来越快,他变得越发像一座木偶。
他的样子大大降低了施己教的防备,有些事情在谈论的时候也渐渐的不会刻意防备他,因为在他们眼中,这只是一个疯子。
所以日复一日,加上他的调查,木卓终于得知了这阵法与机关兽的秘密。
五十年前的掌事人,隐门一直在暗暗寻找的上任掌事人,真的没有背叛隐门,他们一直以来坚信的人,都信对了。
这阵法与机关兽老旧,是因为这都是五十年前的样式。掌事人虽然天赋平平,但是依旧热爱阵法,他随身带着机关兽与阵法的图纸,是为了能随时翻看。
他们的掌事人,在五十年前开战前夕被殷国暗算抓捕,威逼利诱想让他带着隐门背叛武林,在一轮轮的酷刑折辱下,掌事人终是命丧异国,只留下了几张图纸。
这几章图纸,殷国研究了五十年,也依旧没有研究透彻,于是绑来了他。
原来如此。
木卓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或者出去,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生命在缓缓流逝,他几乎没有清醒的时间,睁眼闭眼都是梦魇,他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休息,也分不清送到嘴里的是饭菜还是瓦砾,他中间好像病了几次,不过他也没什么印象,反正与平时最大的不同,也不过是有没有修补机关兽而已。
洛书这个人虽然莫测,但是是信得过的,他也不知道这股子奇怪的信任是从何而来,大抵是他看向他的目光太过透彻,将隐藏在心头最深处的秘密一并挖出来了,亦或是在幽冥墓他两次问他,要不要他带些话给木尽。
隐门不会有问题,最多、也不过是像以前一样,再度隐居山林,这几次在江湖上的露面已经足够,也新收了不少有天赋的弟子,里面有弟子擅长管理事务也未可知。
木卓不想死,但是也不怕死。
尤其是想着还有几百座机关兽,以及地蛊的人为自己陪葬,就分外畅快。
但是他死了无所谓,他不想让前辈依旧被人误会,他们的前辈,理应是隐门的骄傲。
所以他将事情写下来,沾着血写在衣袖上,藏在机关兽的夹层里,想着有谁与它打斗时会发现,却没曾想,施己教在机关兽外面裹了一层铁皮。
这件事他不知道,直到看见成品机关兽时,才有些庆幸,又有些遗憾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小狐狸你蛮厉害的嘛,怪不得小木尽说用隐门的机关兽和这些半成品打,觉得它们弱得过分了,原来是你在捣鬼,干得漂亮!”
洛书笑眯眯地给木卓倒了一杯茶。
木卓笑笑,然后接过,倒是没有喝,只是捧在手心里。
……
木卓还有些被控制前的记忆,他依稀记得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在他面前跳了一支舞。
那舞的姿态他没记得多少了,只记得铃铛的声音清脆,像极了下山时给木尽带的九连环,环环相撞的声音。
然后他就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中间依稀听见木尽的叫声,就像是滴入湖中的一滴水。
等到醒来时,那一滴水泛起的涟漪与风的纹路重合。
他看见洛书,三头身的洛书在他面前盘坐,身前放着一张古琴。
见他醒了,他徐徐抬头,冲他笑了笑,“呦,小狐狸,终于醒了。”
他只以为是新的幻觉,也没有想搭理,直到洛书蹦到他面前开始絮絮叨叨地问他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木卓才慢慢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所有的幻觉出现的基础都是现实,洛书问的问题很多他闻所未闻,等听到洛书一脸无奈地问他今日穿的亵衣是什么颜色的,木卓才满头黑线地反应过来,这货的脱线程度,绝对不是他的幻觉能模拟出来的。
也就是,他真的回来了。
再然后,就是与同门的见面,他看见瘦削了一圈的木尽,脸上镇定自若的笑容似曾相识,直到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退出去,木尽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满脸通红,哭得上起不接下气,哭到几乎昏厥,哭到打着哭嗝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木卓抱着木尽,身体温热的,没有渐渐冰冷下去,突然像是在空中飘浮了许久,脚终于踏到了实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他清醒地比洛书预计的还要早,洛书说可以出去溜达了,他的同门还是小心翼翼又异常坚决地将他扣在房间里等到第三天,在此期间因为洛书的一句“最好有人一直陪着他”,木尽索性直接搬过来住,其余师兄弟轮流陪床,确保房间里陪着木卓的至少有两个人。
他的同门有的叽叽喳喳,像是老五,把门派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个遍;有的沉默寡言,像是小十一,默不作声的给他塞了一个机关锁,两人排排坐着解机关锁玩;有的温柔细心,像是三妹,他累了就安安静静地绘图,一醒来总能看见三妹正抬头望过来,笑着问他,“大师兄,渴不渴?”
他的师父听闻这件事,甚至直接出关,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
洛书说他被药物伤了身子,可能还会出现幻觉,有七天的观察期,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同门的陪伴,他的幻觉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唯一留下的后遗症,就是吃东西没了滋味。
不管吃什么,都是一股子混杂着血腥味的泥土味。
不过这个后遗症,在出去溜达了几圈之后,也被洛书给治好了。
——洛书吃东西太香了,他吃东西的样子就在吃什么千年罕见的佳肴,每一口都是莫大的幸福,让人觉得不去尝一口,就是这辈子的遗憾。
隐门那一群技术宅原本对除了机关阵法之外的东西不感兴趣,来了醉仙楼一个个胖了一圈,木尽每次看见洛书,都控制不住自己去买上一样的吃食,看着洛书像小仓鼠一样,将东西一点点吃进肚子,回过神来才发现,手里买的东西已经吃完了。
木尽每次买东西,都会给木卓买上一份,木卓从一开始只能跟着吃一两口,到一整份都吃完还觉得意犹未尽,也不过过了十来天而已。
“你们两个怎么不喝,今年的新茶,香得很。”
洛书美滋滋地将一杯茶喝完,才发现面前的两人一点喝的意思都没有,直勾勾地盯着他,顿觉奇怪,他刚说完,便看见两人同步地拿起了茶杯,一饮而尽。
木尽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苦着脸说:“以后你吃东西别到处晃悠,你看看我的肚子,小肚子都快出来了!”
洛书看过去,果然看见一小片凸起,看起来分外柔软好摸。
木尽心里苦,他就算是技术宅,也是武林的技术宅哎!一个练武之人怎么能有这种小肚子!
洛书瞥了他一眼,“你这算什么小肚子,吃饱了鼓起来而已,我看你们还是多吃点,俩大小伙子瘦得像竹竿似的。”
木卓看了看木尽,若有所思地道:“洛书说的没错,小尽,你是该多吃点,太瘦了。”
他想过很多种他走之后木尽的反应,想过很多种洛书会怎么样对木尽说,唯独没想到,木尽会变成这样子。
他心疼,却也骄傲。
他知道自己不太会教孩子,洛书教给木尽的,虽然让木尽受累了,却也不会再受累了。
木卓看向洛书,拿起茶壶给桌上的人将茶杯满上,端起茶杯,倒像是端起了一杯好酒,向洛书一倾,又一饮而尽。
洛书冲他眨眨眼睛,也笑着将杯中的清茶喝得干净。
***
“三日后出兵!”
冉星辰将玉玺盖上,沉思片刻,有写了一张圣旨,是调军去了承阳城,看似是加强了承阳城的防守力度,实则是在保护醉仙楼。
兰追有些不解,问道:“三师兄,这是何意?”
之前的醉仙楼就像是铁桶一样,现在简直就是铜墙铁壁。
子车筹擦拭着手中的蛊皿,突然道:“四师兄,你知道近来醉仙楼的事情吗?”
兰追颔首,“之前小师弟来信,师父的醉仙楼已隐隐为江湖桃源。”
他素来冷漠,说起这话却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冉星辰也笑,却转瞬即逝,面容凝重,“只是这若时平时还好,如今这个节骨眼上,难保不会有人捣乱。”
这样一说,兰追转瞬明白了两人的顾虑是什么。
“三师兄是担心殷国会对醉仙楼——师父出手?”
“醉仙楼现在的客人极多,当真是客似云来,鱼龙混杂,虽然这么长时间没有出过事,可是越是如此,越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江湖上流传的是风流快活,纵马江湖,可多的是刀口舔血,压力重大,突然有了一处桃源,可以将压力全都抛开脑外,谁不想去稍作休息?
越是放松,越容易出事。
真要是有人想对洛书下手,这些人乱起来可真是要命了。
“可是有谁能对师父下手?”
兰追皱眉。
洛书的武功在江湖屈指可数,谁能将洛书一击致命?
况且还有师爹在。
如果他们没有猜错,师爹的武功恐怕和师父不相仲伯,甚至略高一筹。
冉星辰苦笑一声:“我调的军队,是防殷国军的。”
兰追一愣,“殷国军?”
“没错,他们能偷渡进来一支,就可能会有第二支,蚁多咬死象,不得不防。”
“师父的武功,普通的军队去了也是白搭。”
兰追皱眉,“可是对醉仙楼下手又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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