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宋师竹其实极少到店里去。有李随玉的名声在前,店里的经营向来顺利。若不是封恒的这桩劫难,她现在应该在想着开分店的事。
叶夫人一心两用,见宋师竹的神色立刻就不一样了,想起什么,笑道:“其实是大郎喜欢时辰钟。太后娘娘原先赏赐过一个给老太太,大郎和小叔子都喜欢,但东西只有一个,老太太给了小叔子,大郎便每日都闹腾,货铺每日都限卖,谁来都不给面子,我上回便是想过去碰碰运气,幸好买到了。”
买到了便好。宋师竹笑,正想说话,又听叶夫人说了后续:“……但小叔子那个钟玩坏了,老太太便逼着大郎和小叔子互换,大郎那阵子心情一直不好,我安慰他会再买一个,只是下回买到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宋师竹:“……”叶夫人话还真是直白,这件事应该是属于侯府内宅争斗了吧。这么说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叶夫人却觉得没什么不好说的,无论永昌侯那边如何,他们这些被留下来的女眷都是一定要承担章太后的怒火。既然如此,说些什么都无所谓了。
宋师竹对别人的情绪一向敏感,她停下来,想了想有些叹气:“对男人来说,以性命搏前程是常有之事;但妇人则不同,以自己的性命来成就别人的荣耀,虽一时感动了自己,在我看来只是白白牺牲罢了。”这段话是给一个忠实客户的劝谏。
叶夫人若想听懂,一定能听得懂,若不想听懂,再多说也是无用。
叶夫人半响不出声。
魏姨母也没有说话,彼此在小路尽头分开,宋师竹也没有立刻回屋。最廉价的舒缓心情的方式便是散步,尤其是她现在的心情真的不大好受,这年头家里只要一个犯事,一串都要倒霉。但女人在这上头真的只有被牵连的份。
半个时辰后,宋师竹心里才好受多了,只是她回屋之后,居然看到封恒正指挥着螺狮给他收拾东西,看样子好像要出发一般。
封恒似乎也在找她,看到她便把她拉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
宋师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太后还真是一招鲜走遍天,威胁利诱玩得贼溜,且在京城时就已经让人盯着好些勋贵之家了。
可如叶家这等积年家族,耐心极佳,又有诸多迷惑人的伎俩,太后派出去的人直到昨日才有了反馈,然后太后就抓住了好几家的马脚。
这些人方才都一一被太后找了过去,叶夫人也在其中。
宋师竹想起刚才神色落寞的叶妇人,公道地说了一句:“女眷不一定知道男人的事。”
封恒其实也觉得如此,但太后那边却极为肯定。事实证明太后是对的。
“……那些女人真是不可小觑。”
太后只想知道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件事,几家人做了决定之后,便什么都说出来了,彼此间互相验证,一份勾结叛王的人员名单就这么出来了。
说到这里,封恒想起李副将刚才的汇报,说叶夫人是接触了宋师竹之后才下定决心,也不知道怎么说,宋师竹的运气真是极佳,方才太后高兴之下,也夸了她两句。
若不是叶夫人这边先动,其他人不知道还要犹豫多久。
螺狮看到他们在一旁说私密话,悄悄出去了,宋师竹便接手了她的活计,往包袱里放了几瓶药丸,一边放一边道:“现在才知道名单,也太晚了吧?”
“不晚。”封恒道。这就是他们刚才商量出来的。这份名单是一定要给皇帝一份的,但皇帝的那条路线,太后不放心别人知道,唯有封恒亲自去办。
另外两份,一份要送到假皇帝那边的李腾手上,希望还能发挥点用处;最后一份则是让人快马入京送到锦衣卫高指挥使手上。
封恒道:“……锦衣卫一直在京城待命。”那些人打着里应外合的目的。现在京中有锦衣卫坐镇,锦衣卫是皇帝手上最能信任的一支人马,若是正面对敌肯定做不了,但干一些私底下的阴谋活计就是他们的老本行。
宋师竹想起在为儿子担心的魏姨母,不过也没出声扰乱封恒的心神。想最终得到好处,总得付出代价。封恒若是一直呆在温泉山庄,确实履行了皇帝的命令,但最后能得到的有限。
只是她在出发前,心里总有一点不妥当的感觉。老天爷是真的心疼她,宋师竹赶在封恒出发前打了个盹儿。
最终跟着他出行的随从被换了一个。封恒背上背着弓箭,还把之前缴获的连发弩箭也带了一把在身上。谁能想到随从里也有不妥当的人。
章太后面色冷凝地回顾了一下高玉珩身边的人马,这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便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从封恒出发那一刻,温泉山庄的气氛完全就不一样了。
宋师竹也觉得这两日尤其难熬,整个山庄的温泉场子都跟空置了一般,无人有心情去泡汤,宋师竹也不好经常过去。
庄子里似乎还有一只人马攻打过,只是皇帝既然能把母亲和妻子都放在这边,就不会没有准备。
宋师竹一夜醒来之后,只觉得空气里有蔓延着淡淡的血腥味。章太后每日的眉毛都能夹死苍蝇,李随玉每日都把她召过去卜卦,宋师竹的龟壳又派上了用场,其实认真说起来,她当初学易经八卦就是为了装神弄鬼,没想到还真的屡屡有用处。
螺狮出去提膳时,回来还告诉她,山庄里有不少拿着腰刀的侍卫在巡逻。这等环境下,宋师竹有些庆幸没把太多下人一块带进来,人多嘴杂,闹出事情就不好了。
宋师竹也没有再遇过叶夫人。这几家人就跟突然消失无踪一般,也没人敢出声打听。
直到几日之后,有斥候在山下拿到一杆写着“李”字的鲜红大旗,章太后的脸上当时就露出喜色。
章太后之后,便属李随玉最为高兴。当时宋师竹与她正在下棋,她听到消息之后,一下子就笑得露出牙豁子了,之后还有潸然而下的眼泪。
宋师竹从来没见过李随玉这么失态的一面,不过也能理解她的心情。
……………………
终于回到京城时,宋师竹只觉得天空一片碧蓝。
李腾背负着迎回太后和皇后的使命,本来还想着慢点赶路,好让路程能舒服一些,可太后和李随玉一个挂念儿子和一双孙儿,一个则是惦记着夫君和儿女的安全,整整七日的路程,压缩到第四日下午便回到京里了。
被宋师竹给了点钱打发在清河山下的村庄寄宿的丘嬷嬷一行人,也是激动得不行。
好些个进不了皇家山庄的下人都跟他们一般,在农庄住了几日。这回的危险,别人不知道,但他们这些时时关注清河山动向能不清楚吗。
那几日山下半夜经常出现骚乱,隔着半里地都能听到刀剑相击中的声音,不知道是哪家下人大着胆子过去看了一眼,当场就被吓个半死。
那几日丘嬷嬷每日都在祈祷老天保佑,让家里的老爷太太平平安安的。
宋师竹在城门口跪送了銮驾后,封家的马车便朝着临泰胡同的方向前进。没走两步,就被人拦下来,是特地过来接她的宋师柏和封惟。
宋师竹看着跳上来的两人,嘴角满是笑意。
猜出京中会有发生时,封恒与她便悄摸着暗示过二叔家和舅舅家。
宋家也是经历过先前京城戒严事件的,怕让人猜出端倪,不敢出京,但总有些防备措施是能提前做好的。
因着封家除了两个小子便是长辈幼女,京里气氛紧张的那两日,宋大郎和宋二郎干脆就住过来了。
李家离得远不能时时照看,但李舅舅也送了好几个孔武有力的小厮过来。
宋师竹听着弟弟嘴里汇报的这一桩桩事情,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
宋师柏嘴皮子溜,知道他姐最担心什么,一下就把事情给说完了。
之后封惟才接口道:“二哥今日本来请假想要过来接嫂子的,只是宫里突然有事把他叫了过去,二哥这才没来。他特地让我跟二嫂说一声呢。”
宋师竹点点头,宋师柏便接着道:“姐你不知道,前几日京里真是紧张得不行,捉了好多人,我在外头走着都喘不过气来了。”
“……大堂兄和二堂兄怎么让你们出来了?”宋师竹瞪眼道。
“……姐夫都回京了,为什么我不能出来!”宋师柏声音极大,又大声道,“大姐你不知道,姐夫回来时浑身上下都是脏得不行,就像在泥里滚过一样。”
“他受伤了吗?”宋师竹赶紧问道。
“好着呢,就是一躺下去就睡了一个日夜,家里人都担心得不行。后头还有太医到我们家来。”宋师柏还是第一回见到太医,他描述了一下那太医的模样,“白发苍苍,脸上好些褶子,一看就是好大夫。姐夫这回一定是立功了!”宋师柏言语间十分肯定。
不然皇上怎么会把一个经验丰富派过来。他想了想,像做贼一般,压低声音道:“街上好些人都在说,几年前想要造反的叛王家世子被抓住了。”
宋师竹也知道这件事,李腾在章太后面前汇报事情时,宋师竹也在场。皇帝这一回,几乎大获全胜,几年前逃跑的吴王幼子当场伏诛,锦衣卫当夜也一鼓作气,限制住不少有异动的武将。
据说皇帝那边假死的消息一传出去,吴王世子就带着人马想要进城了,没想到城门一打开,便是天罗地网。
他威胁众人,要把手里一对皇子皇女都杀光,但皇帝早有准备,他手里的那对孩子都是假的。
徐贵太妃当场便被推出来杀鸡儆猴了。
让皇帝最为震怒的是,他手里的那些人,居然都是一口南蛮口音。
宋师竹当时听到这里,就想起自己先前做的那个极为琐碎的梦境。
果然是有其深意。徐贵太妃一直有些不妥当,太后放任她和进宫的外命妇接触,也是想看看她会跟谁传递消息,那段日子跟她搭过话的人,章太后几乎都往他们府上派了探子。
还有和亲到南蛮的徐千意。
宋师竹有些出神,回过头来就听到宋师柏问:“……听说姐夫这一回在林场上被人行刺了,是不是真的?”封恒这几日都是宿卫在宫中,宋师柏没处打听事情,好奇心一直积压到现在。
宋师竹道:“这事是真的,不过你也别到处说了。”宋师柏和封惟都在京里私塾念书,里头都是一些京籍学生,但跟他这个外地生居然玩得极好。宋师竹一方面高兴于弟弟的交际能力,一方面也怕这小子口无遮拦。
宋师柏道:“我又不是大嘴巴!”反正这一回,他大姐和姐夫应该立了不少功劳,这一点宋师柏心里是有数的,不然跟在太医身边的那个小太监一定不会那么谄媚。
宋师竹听完,就表扬了他一句,封惟和宋师柏毕竟只是读书少年,宋师竹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知道多少重要事,又问了几句家里众人的状态之后,她便掀开一点窗帘子看向外头。
前些日子的紧张气氛仍然能从百姓们脸上的神色观察出来,街上好些店铺都还没开张,不过宋师竹经过西大街时,看到锦绣货铺如常开业时,便知道应该是好起来了。
锦绣货铺有李随玉的份子,这一回李老太太和李望宗都没跟着去围场,有这两人在,货铺也应当不会有什么事。
总之看到看到一切都齐齐整整的,宋师竹心里也是高兴。回到家后才进了二道门,她便看到喜姐儿朝她跑过来,那腿脚利索的,没白费她给高三娘的束脩费。
不过才半个月没见着,宋师竹居然觉得闺女高了一点。
赵氏跟在她身后从屋里出来,笑道:“喜姐儿一直说外头有马车声,我还不信,还是小孩子的耳朵灵。”
宋师竹在闺女脸上亲了一口,还是她们母女俩心有灵犀。因着喜姐儿一直粘着她,宋师竹不得不带着她一块进屋洗漱换衣裳。
“娘,我可想你了,想你好久了。”喜姐儿跟前跟后的。
“娘也想你。”宋师竹换衣裳,从留守的秦嬷嬷嘴里问话,还有回答闺女,一心三用毫不打岔。
秦嬷嬷看到宋师竹,素来严肃的脸上也出现一抹笑意,话也多了不少:“……太太不用担心,有叔老爷和舅老爷帮扶着,只前几日家里的货铺关了两日,之后李家那边有人过来,说可以开了,丛管事便又出门了。”
宋师竹点点头,大手一挥,让秦嬷嬷给家里下人发一个月的月银压压惊,之后就把想把她的半裙扯下的闺女抱在手上,去了婆婆那里。
赵氏看着儿媳妇,叹了一声,道:“京城好是好,可不好起来,也真是让人紧张。”她那两日虽然没有出门,可京里每日发生了什么事,封惟和宋师柏几乎都要念叨一回。
宋师竹道:“……这两小子吓着娘了。”她决定回头一定要好好说说这两人。不知道赵氏容易藏心事吗。
赵氏笑:“他们也害怕着呢。”宋家二房固然好,可哪里好得过亲二哥和亲大姐。她道,“这回真要好好谢谢大郎和二郎。要不是他们过来,咱们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都没个主心骨了。”
宋师竹有些愧疚,其实她这一回该留下来才是,但她担心封恒会出事,所以才跟着过去了。
赵氏也想起儿子的体质了,她想了想,隐晦问道:“这回是不是——”她没说完,就看到宋师竹点点头,立刻就明白了。
她叹了一声,只觉得儿子这要命的劫难真是越来越高级,现在居然都跟皇家扯上关系了。儿子前程一片大好,也不能让他辞官回家,赵氏心里真是万分纠结。
宋师竹却是想起自己前些日子的猜测,她觉得,只要这个皇朝一日没有回复原来的故事线,封恒应当还会这么危险下去。
不过凡事也应该有个限度。都说十死一生,只要把画册上的劫难都经历一遍之后,应该就能过去了。
这是宋师竹突然而来的领悟,也不好随便跟赵氏说。
她跟赵氏说完话之后,便又去隔壁二叔家感谢了一回冯氏。秋日的日头短暂,傍晚之时,宋师竹终于见到封恒。
他穿着一身青色官袍从外头进来时,家里已经摆好了两桌席面,冯氏和赵氏都说要给宋师竹压压惊,宋师竹也没有拒绝。
她那几日在庄子里确实受到惊吓了,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巨大,尤其宋师竹体质还有些敏感,虽然一直知道会化险为夷,但那过程也实在不好受。
因着朝廷处理不少人,宋二郎和宋文朔这几日都被借调到别的衙门,居然跟封恒同步到家的。
宋师竹才对着宋文朔行完礼,宋二郎便抢先道:“难怪我今日一早起来就听到喜鹊在叫,竹妹妹可算回来了。”
宋师竹的目光虽然一直落在封恒身上,但出声感谢了二堂兄一回,她方才已经感谢过宋二郎,两兄弟的待遇总得一样才行。
宋二郎笑眯眯地受了谢,也没在堂妹夫妻面前再碍眼。宋文朔也知道一些内情,略略颔首,便到上座去了。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