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世向来是秘密,当年他入任家时,任广贤曾逼着他在父汗的牌位前起誓,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因此多年来,就连他身边最信任的江怜、扶风和金明池都不知道。
虽然身世不能告诉他们,但有些秘密却是可以说的,因为这也根本不算什么秘密,只要再深里查一查,就能查到。
想到这儿,文旌道:“你称呼她为殷大小姐并不确切,当年殷氏死时早已成亲,并且育有一女,你应当叫她任夫人。”
“任……夫人?”金明池大为惊愕。
文旌点头道:“她闺名殷如眉,是阿遥的亲生母亲,也是我的义母。”
“可是……”金明池诧异道:“众所众知,殷如眉与哥舒耶奇定有婚约,怎么她竟另嫁他人了?”
文旌心道,若非这门姻缘未成,那这个世上又怎么会有他,怎么会有阿遥。
他摇了摇头:“这些陈年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你去查,或许……哥舒耶奇的死就是因为这门婚事未成……”
金明池如坠云里雾里,满腹的疑惑,可看文旌已露疲色,只得把疑惑咽下去,同江怜和扶风退了出去。
……
文旌因有伤在身,这几日可以不去凤阁理政,金明池将需要他过目的奏疏都搬到了静斋,他就在家里批阅公务。
清晨,任遥亲自给他送来了早膳,亲眼看着他吃完了。
过后,文旌伏案看奏疏,任遥就坐在一边玩思寤,两人安安静静,竟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但静好了没多时,江怜就进来报,说是皇帝陛下微服来探望文旌了。
说是探望,但赵煦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刚想跟文旌倾诉,歪头一眼看见了盘腿坐在绣榻上的任遥。
赵煦指了指任遥,冲文旌道:“朕有要事跟你说,你先让她出去。”
任遥心想也不能耽误了人家的正事,刚整理了衣襟想站起来走,便听文旌的声音清清淡淡飘过来。
“我是不会让阿遥出去的,你若是有什么话不能当着阿遥的面儿说,那么……你出去吧。以后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南弦:兄弟和老婆哪个重要我心里明镜儿似得。
第18章 偏爱
赵煦被这么一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文旌。
默了片刻,他掠了任遥一眼,抻头悄悄道:“你们进展这么快,都到这地步了……”
文旌抬眸看他,眼底一片清冷雪光,看得赵煦后脊背直发凉,轻咳了几声,试图给自己找回场子:“哦……那个也没什么要紧事,任妹妹想在这儿听,那就听一听吧,无妨。”
任遥早已四平八稳地坐了回去,她倒不是对皇帝陛下的心事多有兴趣,只是文旌既已说了不让她走,那她若是再要走,这不是拂文旌的面子吗?
反正外面天凉,也没有什么有趣的消遣去处,权当在这里消磨一下辰光。
赵煦撩起前袂坐在文旌对面,道:“你以‘避嫌’二字困住了魏太后,她不好插手舒城一案,也未必会就此任我们处置,起码,舒城这条命她是一定会保的。”
文旌将饮了半盏的茶瓯放下,冷声道:“若是没有了镇远将军的头衔和权柄,他这条烂名也不值得咱们放在眼里。若是魏太后想保他的命,那正好,我们退一步,她也退一步,把北衙四军的辖制权交出来。”
赵煦稍稍舒了口气,不禁称赞:“原来你早就想到了,不愧是当朝诸葛,睿智多谋。”他一边恭维,一边拿眼梢偷瞄任遥,心想着在任遥跟前替文旌长长脸,却见任遥半趴在绣榻前的梨花雕木几上,手里把玩着思寤,一身的慵懒调调,好似全然不在意他们在说什么。
不禁略有些失望。
赵煦蔫蔫地把视线收回来,突然,脑子中雪光一闪,觉出些不对劲儿来。
任遥在玩什么?
思寤!
他忙又把视线送了过去,见那平日里总是悬在文旌腰侧,高冷威严、凛然不可侵的思寤正被任遥像是摆弄玩具似得,摇过来,晃过去,思寤的剑柄上还坠着个不知从那里淘换来的吊坠,看上去颇为荒唐滑稽。
那可是思寤啊!
想当年被废储位贬黜出京的赵煦在北疆初与文旌相遇,他一身雪衣,不染纤尘,身边唯这么一柄银鞘长剑,出入寒风黄沙,始终洁若霜雪。
赵煦在长安时便见过文旌几面,也深深仰慕他的为人,只是那时他是延龄太子的近臣,深得倚重,与赵延龄同进同出,而在皇兄璀璨的光芒之下,那时年纪尚轻的赵煦毫不起眼。
纵然仰慕,直到两人前后落拓离京,赵煦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去与文旌单独地说上一两句话。
就是这样一个人,被他在北疆遇上了,赵煦自然兴奋至极,寒暄过后,便自然地去拨弄文旌的剑。
这行为日后想想也确实欠妥,但一来赵煦是在他乡遇故知,确实高兴坏了;二来,北疆那地儿鱼龙混杂,最不讲究礼节规矩,赵煦偶遇文旌时已在那里浸淫了数月,早已染了一身江湖人狂放不羁的习气,一不小心就露了出来。
谁知,他的手刚刚抚上那凝着凉意的剑柄,便觉寒风飕飕掠过,眼前冷光一闪,利剑出鞘,稳稳指向了他的脖颈。
赵煦当即愣了,抬眼,却在文旌的眼底见到了那骤然凝起来的提防与敌意。
紧接着,他便感觉到手腕处传来疼痛。
抬起手一看,腕间被划出了一道极细极长的血丝。
那时江怜和扶风已跟在了文旌的身边,见状忙上来跟他赔不是,道:“殿下,我们这一路遇的追杀太多,公子数度命悬一线,连夜间睡觉都是剑不离手的,他反应有些过激,您别怪他……”
事后,赵煦总是不忍细想,再遇到他之前文旌得吃了多少苦,刀头舔了多少回血,才能那么过激,别人碰一下他的剑,他就立马全副武装铿然出战,一副要将对方斩于马下的狠劲儿。
想到这儿,赵煦又看了一眼正玩思寤玩得不亦乐乎的任遥,再看看一脸清淡平常的文旌,心里不由得泛上些许酸意。
她凭什么?
然而文旌对他复杂的内心浑然不知,只当他还担心立后一事,平声道:“这一番闹腾,舒家小姐自然再无入主中宫的希望,至于姜国公……”文旌微顿,唇角上弯,勾起几许微妙笑意:“姜国公不同于舒城,后者是权臣,而他是闲散贵人,这种世勋平日里圆滑不外露,瞧着难对付,但又好对付。姜国公向来擅长审时度势,若是魏太后保不住舒城,他便会在心里掂量一二,而你这位新君即便再根基浅薄,也不是他想得罪的。”
赵煦心不在焉地听着,总是控制不住去瞟任遥,她好像玩腻了,随手将思寤放在地上,去摆弄小几上的棋盘。
文旌终于察觉到了赵煦的异常,也察觉到他若游丝一般落在任遥身上绵长、耐人寻味的视线。
心中顿感不快,脸色也不由自主的冷下来。
‘砰’!
赵煦只听耳边一震,猛地回过头来,见文旌的手还抚在青瓷茶瓯上,刚才那一声巨响好像是把茶瓯狠掷到桌上的声音。
文旌冷声道:“除了这些,陛下可还有别的事?”
言语疏离,满满的逐客之意。
赵煦懵了一阵儿,立刻反应过来。
文旌定是以为他在垂涎他的任遥,所以才不给他好脸色看了。
明知是误会,但赵煦却并不怎么想解释,只觉心底那股酸气更盛,像是浮在泉眼上,汩汩的往上冒。
他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走。
当然,走之前他想过要控诉文旌的厚此薄彼:朕与你出生入死多年,平常摸都不能摸一下思寤,任遥不过是你的义妹,你就任她这般玩弄思寤,太不公平了!
但想一想,这太像内帷里拈酸吃醋的小女人腔调,太没品了,故而作罢。
赵煦走后,文旌当即陷入沉思。
心想:赵煦这个小色鬼果然跟他父皇一脉相承,一边惦记着方雨蝉,一边还敢来垂涎阿遥,好啊,他要是敢对阿遥动什么歪心思,我就把他堵宣室殿里揍一顿,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样打定主意,再看看身边娇俏可人、乖乖缩成一团摆棋盘的任遥,脸色才稍稍缓和,露出些许笑意。
……
舒城很快被定罪,虽然在魏太后的力保下他被免除了死罪,但削官削爵,被判流放蜀中。
而姜国公等人对此事的反应,便如文旌所预料的。
姜国公在舒城被定罪后立即上表,说自己女儿姿容平平,不配中宫,放弃选后。
但姜国公姬容是个顶精明的人,那边刚刚放弃了和皇帝结亲,立即就把目标对准了文旌。
任遥得到消息时,姜国公已派人往任府送了好些名贵礼品,并遣派管家向任广贤好一顿夸赞自己的女儿,说明了想和文旌结亲的意愿。
任广贤对着一摞纸笺看得眉飞色舞,任遥只当是姜国公府送来的礼品单子,在一旁微露不快:“爹,咱们家这么有钱,什么名贵物件没见过,你何必这么眼皮子浅,任他送了什么能让你笑成这样?”
任广贤将任遥拉过来,道:“爹哪是因为那个笑,爹是在给你选夫婿。”他将手里的宣纸放下,果真都是年轻男子的画像。
他语重心长道:“眼看着南弦要结一门那么好的亲事了,你的终身大事爹也得考虑,瞧瞧,这都是读书人,好些还是举人,都是愿意入赘的。你相中了哪个,爹派人去查查人品,若是行,就尽早招进来当姑爷,也好了了爹的心事。”
话音甫落,门外刚有一双手扶上门页,顿了顿,又收了回去,站在门前半步也迈不开。
文旌听说了姜国公派人往家里送礼的事,生怕义父不明就里答应人家什么,便匆匆赶回来。谁知刚走到门前,却听了那么一番话。
在寒风口里静立了一会儿,文旌冷哼:“读书人?入赘?想得美!”
第19章 择婿
任广贤的安排很周祥。
他计划先在花厅见一见名册上的人选,随意聊些家常,考察一下这些人的学识人品,事毕再让任瑾亲自送出去。
当然,不是直接出去。
任府的花厅修得很是宣阔,数道垂花拱门相接,在里面绕个一炷香不成问题。
任瑾领着人从正厅绕到侧厅,再从侧厅的窄门走到回廊上,这时差不多人也该绕晕了,下面任瑾领着绕远路也看不出来了。
顺着抄手廊向后,有一间抱厦,按照常理直接出府是不必经过这儿的,但任瑾会故意领着人从抱厦前经过。
任遥就在里面,隔着一道薄绢屏风,可以看清楚路过人的仪态长相,若是遇见倾心的,便差遣冷香出去摘一枝绿蕊梅插瓶,而任瑾看见了自然就明白了,会找个理由再把人重带回花厅。
繁琐是繁琐了些,但好在周全,既不必任遥出来抛头露面,又能保证她会选出合自己心意的。
可是……任遥在抱厦里守了两个时辰,愣是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更漏里流沙簌簌陷落,任遥抿了一口奶酪茶,打了个哈欠,冲冷香道:“奇了怪了,光听见前面热火朝天地迎客,可愣是一个人都不往后院来……冷香,你去瞧瞧,大哥该不会领错了路吧。”
冷香也是一头雾水,“不会吧……大公子做事向来周全,怎么会……”说着,绕过屏风披上棉衣出去了。
后院安静得很,偶有寒风拂过,吹动枝桠相错,落花碎碎而坠,发出细微的声响,仅此而已。
冷香顺着回廊走到尽头,刚一转身,便见任瑾领着布衫少年从花厅出来后,径直进了一间小屋。
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是一个同样年少布衣打扮的男子从小屋里出来,边走边擦汗,一个趔趄,还险些被回廊边缘的砌石绊倒。
冷香看得大为疑惑,心道难怪小姐那儿等不到人,敢情是都在这儿了。
她正想再看看,却见任瑾送进去人后独自出来了,头也不回地往花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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