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立刻跪地,对着男人磕头道:“小生李传,多谢老板指引明路,若得梁王爷救我难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男人见居然还有人给自己跪下,连忙摆手,一副受宠若惊道:“哎呀,你就算找到了他,他也未必会帮你的。”
书生眨了眨眼,又有些失落了。
男人咧嘴笑了笑,就喜欢这种说话说一半,憋死对方的感觉,于是道:“不过你可以从另一人着手,记住,大家闺秀的外貌,狂放不羁的本性,她是个天生的热心肠,又好管闲事儿,你只要在她跟前能挤两滴眼泪来,她必能跟你走。”
男人一拍脑门儿,哦了一声:“她叫秦鹿,你见她时不用太刻意,喊一声秦姑奶奶即可讨她欢心。”
第3章 桃花人面:二
煜州轩城,出好纸好墨好砚好狼毫,是天赐王朝文房四宝做得最好的地方,每年燕京文房四宝的进贡,也是从轩城取货,但也有人说,天下各物,一流的自己用,二流的进贡,三流的出国卖高价,四流的才在店铺上挂着。
皇帝用的未必是最好的,轩城内顶尖的文房四宝就连煜州的官员都用不起,好砚出墨快,好墨留香久,好笔群兽取毛才能出一根,好纸留墨不变色,藏柜十年拿出也是新的。
这些好物,都被堆在了轩城城郊无有斋内书房桌子上了。
七月暑气热,才落过一场晴日雨,天空大亮,浇灌入地里的雨水未过一个时辰便被花草吸得半干,积水的屋檐上偶尔滴了几滴雨水下来,打在一枝探入窗户的石榴树枝上,石榴顺着窗边长,红花已谢,结了个青黄半大不小的果子,果面湿润,正被热风吹得微晃。
身穿墨绿长裙的女子正半蹲在门前,一双眼小心翼翼地朝外看,压低声音喊:“贪贪、贪贪——”
“我劝你回来练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女子没回头,挥了挥手,有些嫌弃地说:“练三日了,再练下去我会疯的。”
听见这话,身穿白衣的男子微微挑眉,伸手勾起一缕秀发,扯着嘴角瞥了一眼书桌上摆着的字帖,啧啧摇头。
人说西齐再不好,好歹有三宝,战争未能涉及的茶山,留了顶尖红叶茶,已故皇帝留下的金冠,上镶嵌了一颗绝无仅有鸡蛋大的夜明珠,真的能在夜里发光的那种,还有一个便是梁王的字。笔墨挥洒如蛟龙入水,连笔贯墨书绝世好帖,这位现在轻易不写字,龙游凤舞的书墨怕临摹的人学不来,于是压着手腕儿写了一篇《符术百拟》,结果还被人学得不像样,好好的狼毫笔愣是练分了岔。
“贪贪——”
瞧,被人按着练字的现在坐不住,想方设法出去玩儿呢。
女子没喊多久,门前便刮来了一阵风,红烟化了人形,身穿牡丹裙的女人旋身出现,一头偏棕色的长发上朱钗宝饰,还戴了一朵艳花,双肩微耸,胸前也一片花白,丰胸窄腰,半露的长腿,唇不点则红,眼不弯也媚,女人掩嘴低声笑了笑,声音倒是如醇酒,酥到了人的骨子里。
“秦姑奶奶,梁王爷不在。”女人说完,媚眼朝一旁站着的白面书生勾去。
身穿白衣的书生狭长双眼未落在女人身上任何一寸,眼底带着几分讥讽轻视,下巴微昂,手执书卷在面前挥了挥,像是生怕女人身上的香风吹来自己这边,染了读书人的墨气儿。
一听人不在,身穿墨绿衣裙的女子才站直伸了个懒腰,两臂处束袖,一头长发随意挽着,只一根银簪在上头做了点缀,腰间居然还挂了一把小弯刀,弯刀上镶了五彩宝石,看上去像是他国胡人的匕首。
女子拨了头发,伸出右手,右手五指上都戴了戒指,以纯银细链连在了一起,纤长的手指招了一把暑风,于空中打了个响指,牡丹裙的女人与那握着书本的白衣男子各自化烟,刹那间入了她的戒指里。
书房门大开,阔步出门时,女子还觉得自己有些潇洒,如若她家梁王爷在,必然要嘘她一句:“山中无老虎,野猫称大王,瞧你那嘚瑟劲儿。”
不过、梁王爷不在。
秦鹿高兴啊!
一连写了三天字,字字都是老一套,那人也奇怪,居然三天没有出门,偶尔还端了个长椅放在书房前,然后靠在上头泡一杯红叶茶,羽扇扇风,藤椅晃晃悠悠,金丝鸟笼就放在旁边的窗沿上,偶尔吹声口哨逗弄一番,他能这样靠一天!
秦鹿不爱练字,她当初还不识字来着,不过自从跟了梁王爷,这人便像是下定决心要改了她身上的匪气,从学字,到看书,从看书,到学琴,从学琴到谱曲,从谱曲到作画,七十多年了,只要是回想起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于秦鹿而言,年年都是噩梦!
她当然有反抗!
当年西齐兵败连退十几年,她跟着兄长上阵杀人时,那一把长矛使得风生水起,她骨子里就有不平便争的血液在,如何不会反抗?
凭什么学字?
凭什么看书?
这些算是为她好,那凭什么学琴谱曲还画画?!
但……她打不过。
所以、只能认栽,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出了无有斋,秦鹿一路朝轩城过去,这一处他们三年前搬来的,至多再有七年便要离开了。
十年够长了,身边的人一个个从年轻变衰老,从青年变中年,唯有他们还停留一直不变,时间长了,总会被人起疑心的,以新的身份来,再悄无声息地离开,是宿命。
轩城到处都是书香气,城中光是书院便有七座,整个儿煜州有钱人家都把孩子送到轩城来读书,天赐王朝虽然是靠征战获得了天下,但不可否认后续育人方面做得也算不错,这处有最酸的文人,也有富得流油的商贾,秦鹿原以为梁王爷搬来轩城,是冲着轩城读书比天高的气氛,却没想到,他是冲着秦戏楼来的。
秦戏楼实则并不有名,因为天赐王朝的人大多不听戏,唯有西齐的一些王孙贵族有听戏听曲儿这习惯,因为无人听,便无存在的必要,当年西齐遍地都有的戏楼,渐渐也改了行当,唯有这秦戏楼算得上是从西齐一直延续下来,经历百年犹在的。
以梁王爷的话来说,这戏楼唱曲儿,有过去的味儿。
远远瞧见秦戏楼的顶,秦鹿一路上回想起不少过去的事儿,断断续续,已经在心中起不了什么波澜,路边卖烧饼的老头儿瞧见秦鹿,顿时笑了:“哟,秦姑娘,几日不见,又被你家主人罚抄书了吧?”
秦鹿扯了扯嘴角,没回复,却是默认了,她瞥了一眼刚烤出来的烧饼,老头儿顿时心领神会,以黄纸包了两个递给她,秦鹿笑着说:“老规矩,等我家主人从这儿过了,你朝他要钱。”
“好叻!”老头儿说罢,便见秦鹿咬着还冒热气儿的烧饼继续朝前走。
将到秦戏楼,天色又变了,黑压压的乌云遮下,似乎即将要下一场大雨,盛暑天便是如此,阴晴不定。
路边行人也都抬头望天,摆摊卖女红的妇人从柜子底下抽出了几把伞也顺便卖着,瞧见秦鹿来了,打了招呼:“秦姑娘,马上要下雨了,给你一把伞。”
秦鹿接下,道了句谢,抿了抿嘴指着只有十多步便能到的秦戏楼,问那妇人:“我家主人可在里头?”
“今日没瞧见呢。”妇人摇头,秦鹿立刻松了口气,对妇人道了句谢,又挑眉给了个眼神,妇人立刻知晓,便是只要她家主人来了,高喊一声自家在后头淘气的娃娃名字,好让秦鹿提前准备跑路。
其实今日大暑,按照梁王爷的性子,应当会去找个茶楼饮茶,再买两根香回去烧,所以才不在无有斋中,来听戏的可能不高,秦鹿才敢朝这边来玩儿。
妇人瞧见秦鹿朝秦戏楼跑去,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远方来探亲帮忙的表妹凑上前,问了妇人一句:“方才那小姑娘是谁家的?长得可真好看,一瞧便知是大家闺秀,只不知怎的一个人出来,身后也没跟个伺候的人啊。”
妇人笑着说:“那秦姑娘是几年前跟她主人一同来轩城的,也非大家闺秀,是个实打实的下人呢,不过她家主人有钱,行事派头都像是京里来的贵人,像是生了什么病,来轩城静养,为人还非常谦和,虽说这秦姑娘是下人,可他家主人一点儿也没把她当下人看待,想来也是有福啊。”
“如此,姐姐你看,咱家弟弟可能与这姑娘攀上亲啊?”那表妹想起自己还有个年过十八的弟弟尚未娶妻,心里着急,妇人连忙道:“表弟的性子我还不知?与秦姑娘绝对合不来,你还是别想了,去,帮我看着点儿孩子,这小子一个转头又跑没影儿了。”
对话才结束,天边便起了轰隆一声,雷电即便是在白昼也清晰可见,蓝紫色如枯树枝般炸开。
秦鹿才刚入秦戏楼便落了大雨,差一步就要淋湿,她看着手上还没来得及用的伞,顺手将伞递给了门前招呼的小二。
小二瞧见秦鹿来了,又朝外看了看,秦鹿自然朝里头走,边说:“我家主人没来。”
有钱的没来,没钱的又来蹭吃的了。
小二撇了撇嘴,先给秦鹿上一杯茶,又端了一盘瓜子,台上正是秦戏楼的台柱子在唱曲儿,红粉交错的脸上摆出个嗔怪的表情,轻推身边的人,惹得台下纷纷笑了。
秦鹿喝了口茶,有些涩嘴,她尝不出好茶坏茶来,跟兄长打仗的第一年她才十四岁,便学着喝烈酒了,于她而言,白水都比茶好喝,但她家梁王爷喜欢茶,所以秦鹿虽然不会喝茶,但会泡茶。
想到这儿,秦鹿放下杯子,有些愤然,都是被逼着学的!
才听了不过一刻钟,秦戏楼的门前便有人说话,秦鹿本眯着眼睛看台上,偶尔跟着笑一笑的,却在那混杂于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话语里,刹那捕捉到了一道新鲜的声音。
耳尖微动,脸上的笑容收敛,秦鹿放下茶盏,回头朝门前看去。
大雨还在倾盆,入秦戏楼的书生身上被淋得透湿,正在焦急地和小二说着什么。
小二道:“这位公子,我们戏楼不给钱,不让进,戏都在厅内唱着呢,您进来了,不消费,等于白请您听一场,若各个儿都这样,我们戏楼就真难经营了。”
那书生抿嘴,握着手中两枚铜钱,这是他最后的积蓄,他吞了吞口水,道:“小二哥,麻烦帮帮忙,我只是进去找个人。”
“这……”小二为难,书生继续道:“真的,只是找人,我不听戏的,不然……不然劳烦您跑一趟,帮我找个人,那人、那人银发过肩,身穿蓝袍,还提了个鸟笼……”
小二一听,视线朝秦戏楼里头正在白吃白喝的秦鹿瞧去,这形容,不正是秦鹿家的主人吗?
秦鹿起身,慢慢朝书生走过来,一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书生握着铜钱的手,他人看不见,她却能看见,那人手心抓着一把符灰,符灰写了个‘谢’字。
书生着急忙慌,顺着小二视线正看见了个姑娘,对方穿着随意,不施粉黛,却长着柳叶弯眉,桃花含水的眼,书生一怔,抱着希望喊了一声:“秦姑奶奶?!”
秦鹿挑眉,嘴角微扬,心道果然是姓谢的那家伙引来的。
于是她从腰带缝隙里掏出了一粒银子递给小二,道:“去二楼给我安排个雅间。”
又对书生勾了勾手:“随我来。”
小二看了一眼手中银子,心里嘀咕,感情这位一直都有钱?!那前面那么多回,怎的回回都让他向她家主人要?还要白白受她家主人的冷眼。
第4章 桃花人面:三
秦戏楼的雅间在二楼,为了让一些达官贵人或未出阁的小姐过来听戏又不叫人看见相貌,这才设立的。
二楼的雅间门前都有一道纱帘,一道珠帘,有喜欢宽敞的贵公子坐进来,纱帘珠帘都会挂起,也有注意隐私的,会将纱帘珠帘都放下。从里看,纱帘薄如蝉翼,视线顺着珠帘的缝隙里便能瞧见戏台子,并不影响看戏,但从外看,有珠帘一层于光下熠熠,晃了他人的眼,再隔纱帘,便让人看不清里头了。
应秦鹿的要求,小二以铜盆端来了一盆水,折了门前杨柳树的一条枝丫泡在里头,将这盆水放在了雅间里,挂下两道帘子才离开。
雅间里头布置得很别致,正面过来便是一套桌椅,桌面上摆了茶具,黄花梨木做成的茶桌较矮,白瓷杯洗得洁净,桌上放了六盏,一旁小炉上咕噜噜烧着水,还未冒烟,桌下还有个矮柜子,里头放着茶罐,茶不算什么顶好的茶,胜在香气不错,入口回甘,也算普通茶中的上品。
秦鹿走到一旁,于香炉内燃了一缕自己带来的香,青烟袅袅,片刻便顺着香炉周边坠落,似是沉香。
书生站着有些手足无措,只见秦鹿贫空抓了一把香燃起的烟,轻飘飘地丢入了铜盆里,再指着铜盆对书生说:“洗手。”
书生摸不着头脑,心里觉得怪异,但也还是照做,他双手伸入水中,洗了一会儿便发现盆中的水黑了,自己的手心似乎藏着什么脏东西,一直未能瞧见。
若是放在以前,书生读圣贤书,定觉得这是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是障眼法,但这几日奔波,而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着实奇怪,他又不得不信,这时间当真有鬼神之说。
秦鹿才刚入座,书生洗好了手便立刻朝她跪下,一双眼灼灼地看向她,开口道:“秦姑奶奶!还请帮帮在下,欢意茶楼的老板说,这世上恐怕只有你能帮我了,还请秦姑奶奶随我去一趟晋城!”
秦鹿抿嘴,朝那书生勾了勾手,问他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李传。”书生说罢,见秦鹿比了个让他起来的手势,于是起身站到一旁,结果瞧见秦鹿微微一笑,忽如春风拂面,露出了几分恬静温和,却随意道:“坐,别客气。”
李传定了定神,还是坐下了。
炉中的香还在燃,淡如菊花的味道渐渐扩散,夹杂着几分苦涩。
秦鹿左手撑着下巴,右手五指轻轻在桌面上来回敲着节奏,指间银链叮当作响,她打量了李传两眼,直接道:“废话不多说,你需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才能确定这事我到底能不能管。”
李传抿嘴,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回想起曾经过往,却让他不禁红了眼眶,秦鹿就见一个大男人在自己跟前说哭便哭了,抬起脏了的袖子抹了抹泪,带着几分无奈的哭腔道:“一切,都源于我当年的一时义气,却没想到,反而害了我父母妻子的性命。”
李传虽说现在看过去有些落魄,却是煜州晋城内有名的秀才,也曾风度翩翩,出口成诗,不知能讨好多少女子的欢心,他若好好打扮,也算得上几分俊俏,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以读书人的话来说,是文人傲骨,以秦鹿的眼睛去看,便是满肚子墨水的酸气。
虽然想要去李传家说媒的人有不少,却无一人被他看在眼里,后来一次他出游,意外落水后被水冲入下游,被一个在河边浣纱的女子所救,那女子生得貌美,如仙女下凡,她将李传带入家中治伤,一家子居然也是老实本分的人家,李传因为救命之恩也对女子心生爱慕,以玉佩为定情信物,回去之后便让家里人去女子家中提亲,不日两人便成亲了。
只是好景不长,李传才刚成亲没多久,几个诗社里的友人便因为写了反诗被官兵抓走,实则那也算不上反诗,只是为了押韵,提了一句西齐梁王爷的字,为了对比美丑,又以天赐已故几十年的一位纨绔王爷做了比较,正因为这一首诗,害得整个诗社的人入狱,李传因为成亲之事多日未去诗社,所以官兵没有抓他。
可身为文人,满身硬骨头,他偏偏不听劝,去了衙门敲鼓,为几个友人伸冤,结果自己也被抓了进去,这牢底一坐就是一整年,他被放出来后,陆洲晋城内的才子又出了一批,早无人记得当年以李传为首意气风发的几人,众人口中提起的,大多都是他们写反诗惹来的后果。
“蠢不蠢啊。”秦鹿说了一句,李传浑身一僵,嘴角挂着苦笑,也觉得自己很蠢。
分明已经过上了人人羡慕的生活,分明功成名就就在眼前,却为了几个诗社里的友人,却因为自己得了个秀才之名,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日益膨胀,最终也为这满腹书墨所累。
“然后,你从大牢出来之后,发现你妻子已经死了?”秦鹿问。
李传咬着下唇,刚止住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了,他点了点头道:“是,我从牢中出来,也是县官赦令的,因为我家中父母得知我入了牢狱,身体日渐衰弱,我本就是普通人家,父母老了,妻子又弱,谁都扛不起这个家,家中银钱为父母治病花去了许多,就连吃米都成问题了。”
“好绾儿,已经为我付出了太多,非但孝顺父母,甚至白日上山砍柴,我本与她爹娘说好了要给她幸福,却没想到却是害她最多的人。”李传颤抖着嘴唇低下了头:“我出牢的前一天,绾儿为了给我爹娘采药,在山中不慎滑倒,一头撞在了山石上死了,爹娘瘫痪在床,因为一日不吃不喝无药救治,也亡了……县令念我满门悲剧,送我出狱,可我这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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