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反抓住就要脱落的手:“娘?娘!”
“……他是咱家的根……”话音袅袅和着不舍离去的魂魄,消散在天地间。
“娘!!!”麦穗绝望哭吼。
屋外听到这声嘶吼都明白知怎么回事,几个大人不由自主看向才九岁的陈长庚。
陈长庚面色雪白双目失神,仿佛一座雪雕的冰娃娃没有灵魂没有热气。
几个人互相看看叹气摇头,哎,可怜呐……
陈长庚觉得世界离自己很近又很远,周围人影影绰绰‘嗡嗡嗡’,好像黄泉飘荡的鬼魂。
轻飘飘什么都落不到实处。
“就这样吧,麦穗炕上的席子是新的,就用那个卷。”
陈进福的话隐隐约约飘进耳朵,陈长庚一边恍惚一边清醒:“两亩地,换一头猪一口松木棺材,大摆筵席请两个和尚念《往生经》四个乐人送葬。”
陈进福面露难色:“这又何必……”
陈长庚转过脸,恍惚中几个陈进福在眼里合成一个。陈长庚脸上露出一点悲愤狠厉:
“我娘十七岁嫁到陈家,夙兴夜寐不辞辛苦。二十岁因为爷爷忤逆皇帝,惊的落胎伤身。没有休息一天,典卖嫁妆伺候爷爷千里回青合。”
“为陈家血脉,拼着三十二岁高龄生下我。我娘在陈家,上,奉养公公十多年,下,孤身抚育我成人。”
陈长庚双眼泛红:“八百嫁妆银子花费殆尽,我娘贤孝勤谨友睦宗族,配不上一口棺材吗!”
陈进福哑然无语,三十刚出头的他面容沉重鬓染雪丝,也是苦。
“……是不能太亏待三婶。”陈进福叹口气。
……
“崽崽,你累不累,要不靠着姐姐休息会?”麦穗小心翼翼问跪在旁边一起守夜的陈长庚。
陈长庚双眼无神盯着棺木一动不动。
“崽崽?”小心翼翼
麦穗担心的很,陈长庚不吃不喝不说话,如果不是迎灵跪拜,都不像个活人了。
麦穗等了一会儿,挪着膝盖靠近陈长庚,轻轻把他揽在怀里靠着。
“崽崽乖,靠着姐姐合会眼。”
陈长庚面无表情推开麦穗,盯着棺木重新跪好。
……
丧事是乱事,更何况陈家这次大过,人来人往杯盘碟盏。秋生看了一会儿,去找陈进福:“大堂伯要不要给姑姑家报丧?”
忙的头晕的陈进福愣了一下,麦穗是买来的童养媳根本不用报,买来的和娘家再没什么干系。如果报了就是抬高麦穗身价,把麦穗当正经儿媳。
童养媳身份上差一层,对陈家来说不报最好,好拿捏。
“……你去问问麦穗,看要不要给她娘家报丧。”陈进福到底是个君子,愿意帮陈大娘一把。
秋生想了想去灶上端了一碗肉丸汤,去灵前递给麦穗,在她耳边低声:“姑姑派人去给你家报丧吧。”
……家?麦穗努力想了想,才想起爹娘那么多哥哥。
麦穗吸吸鼻子眼眶一阵阵酸涩,忍着泪水搅了搅肉丸:“不用报。”
秋生还想再说什么,就看麦穗一颗心都放在陈长庚身上:“崽崽,饿不饿?张嘴啊……”
半个肉丸喂到唇边,陈长庚慢慢别过头。
“崽崽听话……”麦穗举着勺子,追着喂过去。
‘啪’一声脆响碗勺被陈长庚打到地上,肉丸骨碌碌滚了几滚,孤单单停在碎瓷肉汤里。
麦穗胸口起伏看着肉丸,眼泪落下来道歉:“是姐姐不好,姐姐应该等崽崽饿了再问。”
娘……麦穗泪眼看向棺木,哭的哽咽难忍,娘……我该怎么办?
秋生似乎明白麦穗为什人不让自己家里人来,又似乎不明白。他默默拿来笤帚簸箕,收拾好地上残渣。
第二天天气依然不好,惨白的日头悬在天顶,寒风嗖嗖刮过草头树梢,那个能带来温暖的娘却横在棺木里。陈长庚身戴重孝背扯着纤绳走在前边,神情空荡荡。
高高抛起的纸钱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荡,最后落在枯败的大地上。
下葬后家里就剩下麦穗、陈长庚,零落的油迹、厨房里满盆满锅的剩菜,似乎昭示着什么不一样了。
“崽崽,饿了吧,姐姐给你做面籽儿好不好?”麦穗带着一份期盼。
……陈长庚不言不语坐在炕上,胳膊搭在炕桌上。
麦穗眼睛一红又想哭,那位置那姿势就是陈大娘以往的样子。
麦穗靠近陈长庚想扶他躺下:“崽崽不想吃饭,躺一会儿合眼睡一会儿,好不。”
陈长庚漠然避开麦穗,盯着他娘的针线蒲篮,里边还有绣了一半的蝴蝶。
麦穗放下手讪讪后退,退到屋门口坐在门槛上呆呆看着陈长庚。
守着他
下午暮色渐起陈长庚动了,他从炕上下来……
麦穗立刻起身,起的太快麻木的双脚,差点摔倒,趔趄着扑到陈长庚面前:“崽崽,你干什么?姐姐帮你。”
陈长庚踮着脚取下挂在墙上的铜锣。
麦穗明白了:“崽崽要去给娘打怕怕,姐姐陪你?”殷切、期盼、小心。
陈长庚好像看不见麦穗,只是伸手推开面前的阻碍自己出去。
丢了魂一样的陈长庚,让麦穗害怕的心都缩起来了,咬着手背忍着哽咽,泪花儿却忍不住。
风呼呼刮过树梢,明明和平日一样,麦穗却偏偏听到哨声幽幽咽咽缠绵树梢。
崽崽怎么还不回来?麦穗等不及去坟上找,陈长庚面朝下扑倒在陈大娘坟边,铜锣孤零零落在不远处。
麦穗吓的魂飞魄散,几乎连滚带爬扑过去:“崽崽!崽崽!”
陈长庚醒不过来,麦穗用尽力气背起陈长庚,昏迷的人仿佛一座山压在麦穗背上。
太阳已经落山暮色笼罩原野,风嘶嘶吹的枯草沿着地面滚,或者旋到半空。这世界的一切仿佛都成了剪影,唯有麦穗背着陈长庚往前走。
“崽崽,再坚持一下,就到家了。”颤抖的哭音,被风拉扯着飘散“崽崽,别丢下姐姐……崽崽……娘……”泪水蜿蜒
陈长庚急火攻心,再加上几日不眠不休,一场病来的气势汹汹,高烧昏睡不醒。麦穗为了救他用五亩地换回春堂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片刻不离日夜守着。
陈长庚幽幽转醒,眼前是麦穗惊喜的面孔:“崽崽醒了!”
浑浑噩噩的陈长庚终于神思清明,他看着麦穗,就是她,就是她累死了娘。
翻滚的恨意凝成漆黑的平静:“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你去死吧。”
箭穿胸口,麦穗终于知道陈长庚真的讨厌她。
第28章
陈长庚一双漆黑眼睛盯着麦穗,看惨白色从麦穗麦色肌肤里一点点渗出来。漆黑的眼珠散发一点奇异光亮,他等着,等麦穗痛苦,等麦穗离开他。
麦穗心很疼很疼,那是一颗娇娇女儿心,是陈大娘娇爱几年才养出来的。这一刻碎了,被陈长庚淬了毒的冰箭一箭碎成渣渣。
麦穗抬起眼哆嗦着嘴唇,崽崽看起来像个古怪的小怪物。娘走了,她是姐姐得带好崽崽。
抬起袖子一抹眼泪,麦穗瞪了陈长庚一眼转身就走。一阵风过去,主屋和堂屋再没别人,空荡荡只有一个陈长庚。
也不知是目的达成舒心还是心疼撑不住,陈长庚放任身体摔回炕上。合上眼思绪沉入无底漆黑的深渊,放弃自己任由凉意一遍遍侵袭自己身体。
就这样吧……
“起来吃饭!你多大了不知道爱惜自己?不知道生病要花钱吗?”清脆有力的声音在寂静里响起。
麦穗?惊讶睁开眼,陈长庚看到一个应该消失的人,端着碗虎里虎气走过来,
麦穗把碗放到炕桌上扯陈长庚起身:“吃饭!”一张老大晚娘脸。
“不是让你去死了嘛!”陈长庚缩着胳膊往回拽,麦穗见他反抗手上用力往炕桌扯。
姐弟俩,一个在炕上一个在炕下扭打起来。说扭打其实不太合适,应该是麦穗单方面碾压。麦穗手上一用力,几天没吃好没喝好的陈长庚,乖乖扑到炕桌前。
麦穗抬起下巴给陈长庚一个蔑视的眼神:“你让我去死我就去死,你谁啊?看把你能的。”
被按在桌前的陈长庚气到爆炸:“你都把我娘害死了还要赖在我家?你要不要脸!”
这话扎心扎肺麦穗脸色一惨,陈长庚用力挣脱看着麦穗自责痛苦,心里恶狠狠想着:活该!
麦穗心疼,提到娘就疼,还有弟弟污蔑的疼。忍了半天心疼好些,麦穗咬牙切齿爬上炕把陈长庚拉到桌边。
“你给我好好吃饭!你是家里独苗知道不,不许使性子!”
陈长庚被麦穗按的不停折腾反抗:“你要不要脸,滚。”
“我要不要脸关你屁事?再不听话我把你拽到娘坟上,让她好好看看你咋不听话的。”
‘娘坟’陈长庚本就没有血色的脸越发雪白,被麦穗按在桌上一动不动。
麦穗有些心惊,自己又把崽崽吓没魂了?
“你乖乖吃饭,姐姐不去告状”麦穗坐到陈长庚身边放柔声音“崽崽乖,家里就剩咱们两个别让娘担心。”
就剩咱们两个,眼眶一酸泪珠子就滚落下来。
他们是没娘的孩子
陈长庚呆呆看着桌上圆圆水迹,半天低头看碗:青菜豆腐面籽儿汤,放着他喜欢的细磁勺子。
“吃吧,娘说你是家里的根儿。”麦穗低着头,拿抹布把桌上圆圆水迹……擦去。
陈长庚低头抬起千钧重的胳膊,捏起细磁勺。
吃,他得吃饭,哪怕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娘陪,他也得吃饭。他是爹娘独子背负着父母的期盼和爱,他得为自己行为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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