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颜若栩短短数月以来,第二次到城外送行。
陆垣蛰着一身兵甲,一举一动之间,忽而有了上一世初见时的神态,人是清冽而孤傲的样子,薄唇抿做一条细线,挺而直的鼻梁一侧,在清晨微亮的晨光中被打出淡淡的阴影。
他与众将士饮了壮行酒,随后将酒碗投掷与足下,瓦器受力碎裂,周围将士纷纷效仿,破碎之声连绵不绝。
空气里弥漫着清酒的凌冽气息,沁入心脾,满腹香甜。
陆垣蛰跨坐在马上,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低头向颜若栩望来,方才那坚毅的眼神,在触及颜若栩之时,仿佛软和几分。
“公主,我们要出发了,你早些回宫吧。”
陆垣蛰刻意放低了音量,却还是被周围耳尖的士兵听见了,大家唔一声开始起哄,纷纷调侃道。
“宣威大将军,人就要远行了,还不对未婚妻说几句窝心话么!”
蓦然间,颜若栩感到脸上烧得厉害,将头垂下。
“闭嘴,谁在啰嗦军棍伺候!”
陆垣蛰喝住了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等着看热闹的士兵们,抓了抓头发,声音又缓和下来,“他们在兵营里粗野管了,别往心中去。”
“军营中的人,都这样吗?”颜若栩揉了揉发烧的脸庞,笑着问道。
陆垣蛰愣了愣,没有多想,“是。”
颜若栩眼珠子转了一圈,噗呲笑出了声,“那陆公子也是这样?”
“呃。”陆垣蛰万万没想到颜若栩会有此一问,一时语塞。
“他呀,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旁的沈然插嘴道。
“胡说。”陆垣蛰用马鞭子指了指胆肥的沈然,做出一副黑面来。
身旁的士兵们再次起哄,后方没听清楚他们的开始看图说话,道将军这是在护妻呢!
这都哪跟哪啊!颜若栩心中哑然,脸上不禁又热起来。
“咳咳。”陆垣蛰干咳几下,用目光警告着为首几个闹的最起的士兵后,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对颜若栩拱手,“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颜若栩点头,轻叹一声,“一定要平安归来。”
那一支只有数百人的队伍,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颜若栩的心渐渐沉下来,方才滚滚发烫的脸颊被凉风一吹,也恢复原状。
此去,路途艰险,是一场世人眼中必败的行动,但是想起昨夜陆垣蛰所说的计划,颜若栩不禁握紧了掌心,如此看来,也是有几分胜算的。
沈然抄着手站在颜若栩身侧,看着官道的尽头发了会愣,耸肩摇头,“公主,我们回去吧。”
颜若栩点头,扭头之时目光落在沈然那张惊艳的脸蛋时,不由的多看了几眼。
原来,陆垣蛰身边真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厮,看来那些传言,当真?
“公主?”沈然疑惑的提高了音量。
颜若栩回过神,不自觉的挺直了肩背,对沈然点头致意,“好,回城。”
“……”
沈然摸摸鼻子,与颜若栩分坐两辆马车,往城内而去。
第29章
马车行在坑洼的道路上, 有些颠簸,颜若栩拉紧了身上杏色的锦帔,身子往前探去, 撩开了车帘的一角。
风顺着那一线缝隙钻进来, 夹杂着浓浓寒意。
颜若栩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车夫挥舞着鞭子在前头驭马, 蹄声清脆, 在寂静的山野间格外清楚。
道两旁的树木多黄了叶子,垂头丧气地弯着腰。
颜若栩看得出神。
“公主可是担心陆长公子的安危?”
坠儿将她的神情看得分明, 帮她掖了掖衣角,轻声问道。
颜若栩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摇摇头,伸出手指戳了戳坠儿的脑门,“你满脑子想什么呢, 我是担心他,也担心大燕的勇士们, 不仅仅是对他一人。”
“是是是,公主说得极是。”
坠儿忙捂住额求饶,主仆两人嬉笑了一会,行走的马车却渐渐停下。
车夫跳下车, 凑近车帘禀报道:“公主, 咱们偶遇了陆将军。”
偶遇?颜若栩抿嘴轻笑,这分明是陆将军刀子嘴豆腐心,来城外为陆垣蛰送行,却又碍于面子不愿露面, 谁知在归城途中相遇了。
“臣陆如卿, 参见公主殿下。”
车帘之外响起一道音色疏朗,听起来中气十足的嗓音。
声音如此之洪亮, 难怪那一脚能踹得陆垣蛰半晌起不来身。
昨夜众人都散去后,陆如卿黑着一张脸,径直到近陆垣蛰的身旁,许是愤怒到了极点,连颜若栩在侧都未注意,二话不说,抬起一脚就踹在陆垣蛰腿上。
陆将军那一踹没留余地,使了十足的气力,又令陆垣蛰猝不及防,他皱起眉,倒吸一口凉气,唇紧紧抿着,好半天神色才缓和过来。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种忤逆的儿子!从今往后别管我叫爹,我担不起。”
这是陆如卿的原话,话说到这个份上,第二日自是不便露面送行了,只怕现在遇见颜若栩,他面子上已经有些挂不住。
颜若栩不愿让陆如卿难堪,示意坠儿撩起车帘,脸上带了几分笑意,“陆将军免礼,我……”
她话只说了半截,忽而如鲠在喉般,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已经许久没想起的脸,安静却又猝不及防的浮现在眼前。
在血肉之躯中跳动的心脏,忽然受了刺激似的擂动不止,藏在锦帔之下的双手,轻轻的发颤,不受控制的攥紧了拳。
是陆垣韩,他就站在离颜若栩两丈远的地方,一双漆黑的眼睛,云淡风轻地望过来。
这样的陆垣韩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年少入仕,好不风光,可他的眼神却陌生至极。
上一世陆垣韩看颜若栩的眼神一直在改变,从一开始的冷漠,到关系恶化后的视而不见,最后进化到憎恶与鄙夷,最后的那段日子,他们已经称得上水火不容。
可无论怎么改变,陆垣韩是从来没有过这般温和的看过她,哪怕一眼。
“公主?你怎么了?”
身侧的坠儿见颜若栩脸色苍白,似乎极不舒服,心中不免担心她身体不适,又想到此刻还有陆将军在场,连忙小声问道。
颜若栩一惊,错开陆垣韩的目光,吞了吞口水,对陆如卿颔首道:“我今日有些倦了,陆将军,我便先行了。”
说罢,坠儿放下车帘,车夫甩了一记鞭子,马车继续往前行进。
坠儿握住了颜若栩的手,极凉,她一边为颜若栩搓手一边问道:“公主是不是冷了?回去奴婢给您熬一碗浓浓的姜汤,一口气喝下去睡上一觉,保管就舒服了。”
“好。”颜若栩笑得勉强,目光顿在脚下绣了花样的地毯上。
今日重见故人,她忽而觉得几分梦幻,上一世被她视若珍宝,住在她心尖上的人,现在出现在眼前,不过是颗鱼眼睛,失去了令她着迷的光华。
回到宫中已经过了正午,素心道皇后娘娘在宫里等了半日,半个时辰前才回瑞康宫,听说是太子妃进宫了。
徐皇后看不上那朱邪拓,也不喜满世界恶评的陆垣蛰,依她看,徐衣臣才是公主驸马的绝佳人选。
颜若栩揉一揉太阳穴,蹙眉思索着该用什么理由说服母后,边乘了轿辇,往瑞康宫中去。
半道上路过了一队捧着锦盒的小丫鬟们,说说笑笑地,见了公主立刻驻足行礼。
她们有几分面熟,像是皇后宫里头的人,“你们这是干什么去了?”
颜若栩不过是随口一问,那些小丫鬟却笑得合不拢嘴,其中一个机灵地说道:“回公主的话,宫里出了大喜事,皇后娘娘赏了阖宫上下三个月月奉,您快去瞧瞧吧。”
在脑中苦苦细想了片刻,颜若栩怎么都想不起来今年宫中出过喜事。
她人还没有踏入宫门,就听见了里头传来的欢声笑语。
其中有道女声极为陌生,音调高昂,走近了颜若栩才认出来,这位此刻口若悬河的贵妇人,正是太子的岳母,一品诏命夫人,萧氏主母冯氏。
“若栩,你快来瞧瞧,你皇嫂有喜了。”
徐皇后满脸欣慰地笑容,自太子大婚以来,她一直盼着萧嘉柔能诞下皇嫡孙,可数年过去,他们夫妻二人一直没好消息传来,期盼一次次落空,徐皇后干脆就死了心,没想到今日太子妃携冯氏入宫,竟是告诉了她这样一个好消息。
冯氏掩嘴咯咯直笑,抚摸着自家女儿尚未显怀的小腹,柳眉一挑,“大夫还说了,太子妃脉息强健,胎象稳妥,定是个男胎。”
此言一出,徐皇后更是喜不自胜,抚掌叹道:“那样更好。”
萧嘉柔此刻正躺在榻上,身上盖了件暗纹金丝软毯,面上带着几丝羞怯的微笑,似乎对自己母亲这般说感到不好意思,她眼波一转,对站在一旁的颜若栩招了招手。
“若栩,过来坐。”萧嘉柔的嗓音依旧温柔甜美,她坐直了些,低声问道:“今日可是去送那个人了?”
颜若栩抬眸,直视着萧嘉柔那张神色自若的脸,勾了勾嘴角,“皇嫂说的那个人,是谁?”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萧嘉柔垂眸,鬓角边一缕青丝坠在耳边,愈加显得人娇弱,睫毛还在微微颤抖,柔和的像是一汪清泉。
可惜了,颜若栩在心中暗道,她已经不是那个心无城府,只会直来直去,被人轻易窥探心意,最终伤的面目全非的颜若栩。
“那个人是未来的驸马爷,是大燕的英雄,皇嫂连他的名讳都不肯称呼,未免太失礼了。”
颜若栩强压下去心头的怒火,不就是逢场作戏说鬼话吗?欺负她颜若栩不会?
“皇嫂,安心休养吧,女子孕期不宜多思,您要时时记得。”
萧嘉柔脸上的微笑僵了僵,随即飞快地掩饰住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不经意似的道:“我还以为若栩妹妹不情愿嫁他。”
“哦?皇嫂多思了,我与他是情投意合。”
颜若栩定了定神,说完后还看向门外叹了一声,倒真像个刚送走了心上人的少女。
萧昌呈自作聪明领着百官逼乾景帝答应和亲之事,不料作茧自缚,在圣前失了宠,这本该是对萧氏的重击,谁知道在此刻,萧嘉柔却忽然告诉所有人,她有孕了。
这事情未免太巧和了,也太会挑时机了。
颜若栩的视线定格在萧嘉柔的小腹上,如今看来她有喜,皇兄也是极其欣喜的,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皇兄对他们母子二人情薄到那般地步。
如此想着,颜若栩心中感到一丝恶心,她只盼着萧嘉柔是为了护住家族荣光,才来她这里套话的,她的眼神坚定几分,暗暗发誓道:“总有一天,她要将萧氏这颗大燕的毒瘤除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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