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仲奇愣了片刻,喜上眉梢,握紧王伯正的手:“哥,若真有闲田,我们岂不是可以种地了?”
王伯正到底年纪大,比单纯的弟弟多想一层。他担忧道:“那朱庄主要收多少田租?十抽四?不会十抽五吧??”
这些年土地兼并严重,农户们自己手里没了田,只能给地主种地。地主们知道农户无路可退,收的田租便越来越高。官府抽的苛捐杂税也在年年增长。今年洪灾,官府非但没降税,反倒以救济灾民为名又添了几道赋税。这些赈济款项最后没发到灾民手里,却只饱了一些人的私囊。总而言之,日子越来越难过,想当初太祖开新朝之际,田租十抽一,官府十税一,农户们自己还能剩下八九成粮食。到如今,地主十抽四五,官府十税四五,农户们辛勤劳作一整年,自己手里只剩下十之一二,即使有地种也一样活不下去。
“十抽五?”那难民环顾四周,道,“你以为这里为什么这么多人?因为朱庄主说,他的田租十只抽一。十!只!抽!一!”
“什么?!十抽一?!”王家兄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没听错吧??”
“十抽一还不算呢!朱庄主说,田租每年秋收之后实收实算。”那难民满脸难掩的兴奋,“天下竟有这样的大善人!”
王家兄弟惊得嘴都合不上。无论田租还是赋税,地主和官府往往都是按均数算的。譬如一亩地年均产粮六斗,十税五就是每亩地需交三斗粮的税。无论当年收成好坏,年年都得照三斗来交。这样能省去每年冗杂的计算统筹。可这样亦有极大弊端。
若是遇上丰年还好,可一旦遇上灾年,田里量产大减,赋税却不减,一样得按每亩三斗来交。于是种了一年地,百姓自己非但没有收获,反要倒欠地主和官府许多粮食,这日子还怎么往下过?而按朱瑙所言,每年实收实算,固然麻烦一些,可至少灾年也有了活路,对农户而言,实在是求之不得。
王仲奇听了此言,已兴奋地忘我,拉着哥哥不断往人群里挤,生怕晚了就抢不上地。王伯仍有些疑虑:“天下怎会有这样的好事?我实在不敢信。”
那难民道:“朱庄主的田庄在仪陇,听说那里有很多山贼——那又如何?我们还能怕那山贼么?”
王伯正这才明白了。难怪田租收的如此便宜,原来是因为受到山贼侵扰。可正如那人所言,他们如今无家无室,一无所有,能有一块落脚之处,还会怕山贼么?何况田租实收实算,若到秋收的时候真遭遇山贼打劫,收成减了,租税也能少交,仍有活路。怎么都比如今的活法好。
王伯正再不犹豫,喜上眉梢,带着弟弟一起往人群中挤去。
……
申时之后,杨老二才悠悠地往城南走。
下午他与众人计划好夜晚的行动,便去了城里的勾栏。然而他一身臭气,打扮又穷酸,也掏不出银子,刚进去就被人赶了出来。他气得在勾栏外痛骂了好一阵,还指着那老鸨的鼻子说,等他有了钱,非但要把勾栏里最漂亮的女子赎回去,也要把老鸨一并买走,让那女人天天跪在地上为他洗脚。
他今年已四十好几,因家中无钱,人又好吃懒做,一直没有娶上媳妇。好在苦了四十几年,今日终于等到转机。
他已全都想好了,等晚上抢完钱,他马上就把钱分了,让难民们赶紧离开阆州。反正灾民滋事不是头一回,谁又会想到牵头人竟是他呢?等他有了钱,他非得娶上十个媳妇,把勾栏里的女子一个个全睡过来不可。
想到这里,他顿觉扬眉吐气,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待他走到朱府附近,天已黑的差不多了,前方仍有一片暖色,是有人点的火把。杨老二略有些担心:是谁点的火把?该不是巡逻的官兵吧?
他小心翼翼贴着墙过去,只见朱瑙家的大门外,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全是熟人。火把也正是他们拿着的。
杨老二不由愣了一下。这些灾民倒是足够守时,这会儿就已经全到了。可胆子也为免太大了些,不说找地方躲起来,就这么堂而皇之站在别人家门口,还点个火照明,就不怕打草惊蛇,顺便把官兵也给引来?
他一时间没想太多,只道这些灾民全是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忙从墙后出来,冲人打手势:“灭了!快把火灭了!”
他一露头,瞬间几十双眼睛都盯到他身上。他对上众人虎视眈眈的目光,这时才觉出不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准备逃跑。
可惜已经晚了。几十个人呼啦啦全朝着他冲过来,王伯正年少力强,跑得最快,一把抓住他的后襟。杨老二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没等他爬起来,噗噗噗几声,一大群人叠罗汉似的压上来!
可怜那杨老二在最底下,被人群压得差点把肝吐出来。
在他昏过去之前,只听众人中气十足地齐声道:“庄主!抓住啦!”
作者有话要说: 达成庄主成就233
第12章 这位朱庄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盆凉水当头泼下,冰凉刺骨不消说,又似一个巴掌拍到脸上,火辣辣地疼。
杨老二猛地惊醒,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庭院,庭院的中间有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位面皮白净的年轻男子。男子周遭黑压压围着一群人,数道的锐利的目光正盯着他。
男子笑眯眯地开口:“醒了?”
夜色太黑,杨老二不得不眯起眼睛,待借着火光看清此人长相,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不是他就是准备今晚打劫的苦主朱瑙吗?!
朱瑙乐呵呵地问道:“听说你今晚有甚计划?”
杨老二吓出一头冷汗,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我没有!我不是……”
还没等他撇净关系,边上立刻有人拆他的台:“庄主,就是他杨老二想要谋害庄主,夺财害命!”
“是他!”
“就是他!”
“我们都能作证!”
杨老二:“……”
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笼络过来的难民,此刻几乎全都站在朱瑙身后。就在今天中午,他还和这些家伙一起聚在废庙里,他站在祭台上高谈阔论,俯视众生,春风得意。这才过了几个时辰,他就被人捆成死猪似的扔在地上,仰视众人,狼狈落魄。风水轮流转,转得实在快。
难民们义愤填膺,反倒是朱瑙这位苦主不以为意。他翘着二郎腿,饶有兴致地问杨老二:“误会?什么误会?说来听听。”
“我……我……”杨老二憋得脸色紫红,硬是憋不出个屁来。
人到危急关头,往往不是急智,就是病急乱投医。杨老二就是后者。他情知此事已经无法狡赖,为减轻罪责,竟随手指着人群中一青年道:“不是我,是他!一直都是他暗中出谋划策,指使我这么做的!”脸一变,又带着哭腔道,“朱皇子,我也是个可怜人,你就饶了我吧……”
被杨老二指认的青吓了一大跳,霎时慌神,结结巴巴道:“庄主,他、他胡说!不关我的事!”
然而朱瑙并没有看那青年,仍看着杨老二,目光比方才多了几分失望。他问道:“你说的误会就指这个?还有别的么?”
杨老二傻了一会儿,开始磕头求饶:“皇子,皇子饶命啊,这些小人谗言害我啊!”
众人:“……”
朱瑙悠悠叹了口气。
方才难民们出面指认杨老二,杨老二一时情急,竟不惜与众人为敌,想把自己摘干净。这下他彻底犯了众怒,被他诬陷的青年第一个跳出来,对他拳脚相加。被他指为“小人”的人们也跟着一拥而上,将他一顿痛揍。
“你敢谋害我们庄主,老子打死你!”
“你妖言惑众,险些把我们都骗了!”
“混账东西,幸好我们没听你的……”
杨老二被揍得哭爹喊娘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给你们当牛做马,放我一马吧……”
程惊蛰看着这出闹剧,忍不住撇嘴。他小声道:“公子,怎么不把他直接送官?”
朱瑙打了个哈欠:“本来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本事……唉。”
惊蛰惊讶不已:“本事?什么本事?难不成公子还打算用他做事?”
朱瑙笑笑,不置可否。这杨老二能纠集众人生事,难说没有点过人的本事。可惜,这一番试探下来,此人空有野心,却无智谋,更连局势都看不明白。说到底,只是个胡搅蛮缠的无赖罢了。
天色已经很晚,朱瑙伸了个懒腰,瞅了眼地上鼻青脸肿的杨老二,摆摆手道:“送官吧。”说完便回屋休息去了。
……
翌日,朱瑙门口又排起长队,都是闻讯赶来应募的佃户。
王家兄弟也排在队伍之中。由于佃户人数较多,昨日登记造册的事务并未完成,因此他们只能今日继续排队。
王仲奇拉着哥哥的胳膊,忐忑道:“哥,我们能募上吗?”
王伯正道:“别担心,我们兄弟都是男子,能吃苦,总比别人募上的机会大些。”
王仲奇用力点头,捏了捏自己细细的胳膊:“我很能干!”顿了顿,又皱起一张苦瓜脸,“可是,我们一点钱都没有了,明天的饭都没着落,怎么熬到明年夏天呢?”
王伯正安慰弟弟:“庄主是个善人,说不定会借我们些粮食。”
王仲奇很相信哥哥的话,眉间愁云立马散去,脸上又有了笑意。
然而王伯正虽然安抚好了弟弟,自己心中却很不安。他并不知道,朱庄主真会愿意借他们粮食吗?借粮的利息又会是多少呢?
需知穷苦人家每到寒冬腊月便没了粮食,为了熬到来年丰收,只能先向地主富户借粮度日。地主富户固然愿意借,利息却很高,有时冬天借去十斗粮,来年就得收回来十五斗,足足五分息钱。于是丰收时节,农户们刚割下来的粮食还没捂热乎,还债就还掉了大半。等到冬日又山穷水尽,只能再去借粮。年复一年,永无出头翻身之日。
然而这还是不是最糟的。一旦遇上收成不好的年月,地主富户自己手里余粮也不多,或是嫌穷户太过穷困,担心借出去还不上,就连借也不肯借了。那时才真的油尽灯枯,走投无路。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王仲奇回头看了眼身后,想看看今日共有多少人来。他一回头,便注意到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高大的男子。那男子面容冷峻,身材颀长,体型健硕,在人群中颇引人注目。
王仲奇忙拉了拉王伯正的手,小声道:“哥,你看那个人。”
王伯正回过头,也看到了那名男子。这队伍里都是面黄肌瘦的难民,忽然出现一个这样的人,实在打眼。
那男子似乎察觉了王仲奇与王伯正的目光,亦向他们兄弟看了过来。王仲奇偷看别人被发现,颇有些心虚,立刻低下头去。稍过片刻他再抬头,又对上那男子视线。那男子的相貌虽是难以亲近的模样,性情却颇友善。他对着他们笑了笑。
王仲奇微愣,心中一暖,对那男子的印象好了许多。
不片刻,便轮到王家兄弟登记造册。
管事的详细询问了兄弟俩的姓名、年龄、户籍以及家中人口等信息,道:“两日后你们再来,待我们核查无误,就会把佃约发给你们。”
交代完后正要叫下一位,王伯正忽道:“等等。”
管事的撩起眼皮:“还有什么事?”
王伯正赧然道:“我们是家中受灾才流落至此的。可否向庄主赊些钱粮,让我们兄弟熬过今年寒冬,明年丰收以后归还?”
他们显然不是第一个提出这要求的,管事的一点不意外,语气平淡地回答:“可以。等签订佃约以后,会有专人负责此事。”
王伯正忙问道:“那利率几分?”
管事道:“庄主宅心仁厚,体恤灾民,只要是庄主的佃户,头年借贷免息。每人可贷七贯钱粮,夏收秋收分两期归还。不过只有头一年可以免息,从次年开始,会依照当年市价重定息钱。”
王家兄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傻站着不动。
管事的等了片刻,催促道:“还有事没有?没事快走吧,后面还排着好多人呢。”
“头、头年免息?!免——息?!意思是不收利钱??一分都不收??”王伯正两眼瞪得似铜铃,再三确认,“管事大哥,千万别跟我开玩笑。这……当真的吗?!”
管事的一脸麻木:“当真,当真,真的当真。”
他今天已经被数不清的人询问了同样的问题,回答了同样的答案,人们给出的反应也都大同小异。几乎没有人敢相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一个问题恨不能颠来倒去问他十遍。他从一开始的耐心,到后来被问烦了,再到后来也就麻木了。只恨不能在头上挂块匾额,书上“字字当真”几个大字,可以省去许多口舌。
不过,烦虽烦了些,他也能理解这些惊讶的灾民。一开始朱瑙跟他说规矩的时候,他也被吓得不轻,来回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王家兄弟还站在桌前不肯走,管事的忍不住再催一遍,刚抬眼却发现王伯正双眼通红,整个人不住打摆。
管事:“……”
这已经是他今天接待的第六个当场痛哭的人了。如果王伯正再激动点,还能成为今天第三个昏过去的人。
好在王伯正并没有那么失态。他迅速抹了下眼睛,哽咽道:“谢谢。”便赶紧牵着弟弟离开,不再打搅后面的人登记。
一离开人群,王伯正便转身紧紧抱住了弟弟。兄弟俩的心情都很激动,难以平复。
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无论王伯正如何故作坚强,安慰弟弟,其实他心里早已绝望。他以为往后的日子就算不是炼狱也是深渊,能活到哪一日实未可知。就在昨天,他还打算带着弟弟一起走上一条不归路,从此亡命天涯。可谁能想到,今日此时,他所担忧的事情竟然全都迎刃而解了!
地也有了,今年的冬粮有着落了,又没有严苛的利息。即使眼下穷苦些,只要他们好好劳作,往后的日子竟是比从前还更有盼头!
王伯正哆嗦道:“我真想立刻去替朱庄主上香,祈求老天保佑他。天下竟有他这样的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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