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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阳。
    自从朱瑙决定将国都迁回洛阳,洛阳城又恢复了许多生气,不少昔日逃离的的百姓闻讯后开始陆陆续续迁回洛阳,而汉中和蜀中的人马也在逐渐往洛阳搬迁。
    旧皇城脚下,士卒们正忙碌地进进出出。皇城里不时传出轰隆隆的声响,是旧日的宫殿楼阙被推倒时发出的动静。很快就有大队人马们搬运着一筐筐的残砖碎瓦从城内出来。
    他们正在拆除前朝留下的旧皇城。
    朱瑙虽然称帝了,但他与前朝皇族一样姓朱,起事时打出的也是皇室子弟的旗号,因此在外人看来,他并非开创了新的王朝,而是挽救了旧朝国祚,他是位中兴之主。出于此番考虑,朱瑙迁回旧都后,打算将宫殿继续安置在旧址上,也免去了挑选新址腾挪土地的麻烦。
    只是经过多年战乱,旧皇城几次被匪军占据劫掠,早已破败得不像样了。在汉中时朱瑙不大兴土木是为了不劳民伤财,但正式迁回洛阳,总不能还继续在穷酸破败的宫室里待着,朝廷的颜面总还是要维系的,因此他们决定拆掉旧皇城以后在旧址上新修宫室。
    为了能加快修建皇城的进展,暂时无需出征的军队就承担起了劳役,谢无疾亲自坐镇指挥。此刻他就站在旧皇城的入口,却并未面向皇城内部,而是背对皇城,望着宽阔破败的街景出神。
    午聪打马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谢无疾站在皇宫大道的中央。他脚下满地都是残砖碎瓦,青石板路爬满青苔。谢无疾就站在一片废墟中,他的披风被大风吹得上下翻飞。这一幕让人产生了两种矛盾的观感:既苍凉,却又充满生机。
    午聪来到谢无疾的身边,从马上跳了下来:“将军。”
    谢无疾过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午聪不由好奇地顺着谢无疾的视线向前看去。他不知道谢无疾看什么看的这么出神,街道上明明只是残破的建筑。可他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好像几年之前,他们第一次来到皇城的时候,那时还是十几路诸侯一起勤王。在一片混乱中,人们争先恐后地往皇城里涌,唯有朱瑙也站在这条大道上,站在这个位置上,眺望皇城外的景象。
    谢无疾问道:“什么事?”
    午聪猛然回过神来,忙道:“方才我收到消息,陛下已在来的路上了。大约七八日后就能到达洛阳。”
    谢无疾轻轻颔首:“好。”
    他没有再多表示,只是眼神柔和了许多。
    午聪想了想,还是道:“陛下是从巴中来的。他此番去了蜀中与巴中……”
    朱瑙这时候回巴蜀,显然是去见虞长明与卫玥的。而他回去的目的,午聪大概能猜到一些。
    谢无疾看了他一眼,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谢无疾这样的态度,午聪也不知该再说什么。片刻后,他向谢无疾行了个礼道,告退了。
    ……
    ……
    数日后,朱瑙再次抵达洛阳。他回来的那天,谢无疾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到城门口去接。
    到了洛阳后,朱瑙就不在马车里继续坐着了,他骑上坐骑,在卫兵的簇拥下与谢无疾一起进城,随便看看洛阳这几个月来的变化。
    谢无疾问道:“这趟回去还算顺利么?”
    朱瑙颔首:“顺利。先迁了一半人过来,能让朝廷先运作起来。待皇城修建出样子,再把余下的人都迁过来。”
    他这次回去,选了几个朝廷的机关要部,第一批迁到洛阳来。剩下的人继续留在汉中善后,毕竟现在残破的洛阳也没有太多地方能给官员们办公。等洛阳修复得差不多了,两套班底就能合二为一了。
    朱瑙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道:“我走了几个月,城里好像多了许多人。”
    “是啊,”谢无疾道,“最近每天都有很多人进城。”
    朱瑙离开不过四五个月的时间,这洛阳城就跟他离开时截然不同了。
    城池的重建虽然也才刚刚开始,但城里已经展现出生机勃勃的一面。尚未修缮完毕的房屋开始有人入住了,街巷里也已有人摆摊做起生意来。城池里到处是叫卖声、砍价声和欢声笑语。
    洛阳本就是沟通东西南北的要地,只要战乱停止,城池就如春日的草地般迅速复苏。而且不止城内,城池周边的各乡各县也多了很多人。有回迁的百姓,也有得知重新定都而急着来天子脚下占位的人。
    朱瑙问道:“徐州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谢无疾道:“有。你回来的正好,昨日马束才派了使者来,说他们愿意率军队向你投诚,问你讨要官职来了。”
    不远处的惊蛰听见了这话,惊讶地向谢无疾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么快?!
    其实昨天谢无疾得知使者到来的时候,也有和惊蛰一样的诧异。他们都知道马束打算待价而沽,却没想到,马束这么快就等不下去了。养兵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它不仅需要主将强大的才能,天时地利也同样缺一不可。任何人胆敢恣意妄为,都一定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而马束会这么快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与朱瑙暗中的推波助澜也是分不开的。想当初田畴的旧部还打算强行夺回徐州,是朱瑙制止了他们,朱瑙让他们不断对徐州施压,却不让他们真的进攻徐州。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可其中高明之处,只有身经百战的将领才能够明白。
    如果当初真的任由徐州军进攻马束,无论他们能不能夺回徐州,在强大的外敌面前,马束的淮南军也好,整个陈国也好,都会空前凝聚团结,共同抵御外敌,甚至陈国朝廷很可能会放下对马束的偏见全力支援淮南军;可如果让徐州军撤走也不行,在轻松的状态下,敌人就能够脚踏实地发展壮大。以后再想对付就难了。因此朱瑙既对徐州施压,又不压迫太过,逼着马束心急之下自己暴露破绽,也让陈国权贵们在摇摆不定中产生矛盾。
    马束和那些江南权贵们甚至可能还没意识到,他们已经跳入朱瑙给他们挖的陷阱里了。
    谢无疾问道:“如何?你打算见见马束的使者吗?”
    对于谢无疾而言,既然马束已经主动来归顺,倒也未必不能收降。此刻马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敢再提什么条件,所以收降淮南军、收服徐州已经变得轻而易举。更重要的是,一旦马束投降,对于陈国而言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会让陈国的士气愈发低迷。
    然而他相信朱瑙会有更好的主意,因此并没有给任何建议。
    果不其然,朱瑙摇头道:“不理会他们,打发他们回去。”
    谢无疾微微挑眉。片刻后,他淡笑道:“好,那我让人去打发。”
    或许,让淮南军自生自灭也能起到一样的效果。而且,此事也给全天下一个告诫,让第二个、第三个马束不敢再恣意妄为!
    两人一面聊,一面进城去了。
    ……
    ……
    黄昏时分,惊蛰安排完禁卫军的巡防,正要回去休息,正巧遇上了迎面走来的午聪。
    惊蛰停下脚步:“午哥。”
    午聪问道:“你这是要回去休息了?吃过东西了没?”
    惊蛰摇了摇头。初回洛阳,一大堆事要忙,这时候才想起来他今天一天几乎未进过食。
    午聪笑道:“去我那里坐坐吧?最近城西开了家店,是个百年老字号。掌柜前几年逃难出去了,最近听说都城迁回洛阳才刚回来的,一开张就排了长队。我早上才托人去那里买了几斤牛肉和黄酒,一起去尝尝?”
    惊蛰忙道:“好啊,走吧!”
    想当初朱瑙把惊蛰放到谢无疾的军中历练了一年,谢无疾军务繁忙,无暇顾及,倒是午聪对他照料颇多,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后来惊蛰管了禁军,午聪一直在谢无疾身边,两人见面的机会兵不太多。
    到了午聪的府上,午聪让人热了牛肉、烫了黄酒,又置办了几道下酒菜端上来。惊蛰本是不怎么喝酒的,因耐不住这酒确实香气逼人,也就要了一壶小酌。
    两杯热酒下肚,又吃了几两牛肉,午聪与惊蛰聊起了前阵子朱瑙回蜀的事。
    午聪道:“听人说,你们前阵子去了蜀中和巴中,见到虞将军和卫将军了?”
    惊蛰点头:“是啊。”
    午聪笑问道:“怎么忽然回去阅兵了?陛下是有什么安排么?”
    惊蛰举箸的手登时在空中一顿。他没有作声,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午聪。
    午聪脸上原本挂着笑,在惊蛰的注视下,渐渐笑不出来了,
    屋中的气氛沉默到令人尴尬,午聪喉结滚了滚,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门见山地问道:“陛下是打算开始裁军了么?”
    惊蛰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没那么快。”
    午聪舔舔嘴唇,端起酒杯一口喝下,被辛辣的酒呛得长长哈了口气。
    他搁下酒盏道:“你别误会,这绝不是将军的意思,是我自己。我只是……只是想找你聊聊。我心里很不踏实。”
    惊蛰默默看着他。
    午聪道:“这些年,将军他得罪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如果不是有大军傍身,他可能早就被人害死千八百次了……你明白么?可能是我杞人忧天……但将军他没有退路……”
    虽然谢无疾这些年也一直致力于让他的兵马效忠于朱瑙,但他的兵马大多都是在他加入朱瑙麾下之前就收编的,这些人仍然更愿意忠于谢无疾,而非朱瑙。因此一旦开始裁军,即便是为了王朝的安稳,这些兵马也不能留下。
    而这么多年来谢无疾统率大军南征北战,他手握大权,势必会损害许多人的利益。就说当初他非要进京城勤王,便让全天下的诸侯都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那些被他得罪过的人有些已在乱世中零落成泥了,有些却仍然手握权柄,因碍于谢无疾正如日中天,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谢无疾的权势有所动摇,就不知有多少人会迫不及待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若换作旁人,或许还有家族作为支撑。可是谢家却是最巴不得谢无疾早点死的。午聪不敢想有一天谢无疾手中没有兵权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午聪的这番话倒是激起了惊蛰早就有的一桩疑惑。他从前是不便问,后来则是没什么机会问了。
    惊蛰问道:“午哥,谢将军他当初为何会与江南谢家闹翻呢?”
    第308章 谢无疾,谢无尘,那些谢家子弟,他要他们死!
    这个问题让午聪微微一怔。
    很多人都对此好奇,谢无疾与谢家当年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导致谢无疾离家出走?由于打听不到实情,好事的人编排出了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有人说谢无疾看中了一名女子想要娶回家,谢家却棒打鸳鸯,为了让谢无疾死心甚至不惜毒死了那女子,最终导致双方的决裂;还有人说谢无疾其实并不是谢家血脉,而是他母亲与人私通产下的小杂种,谢家顾全颜面不能揭穿,暗中找了个缘由把他赶出谢家。
    其实那都是些无稽之谈,事实上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午聪道:“真要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很曲折的事,起因只是一场口角。只是当时定没想到会有今日……”
    他顿了顿,似在整理思绪,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朝廷变法。那时朝廷应当也察觉这天下积弊已深,民生困苦,于是励志变革,颁布了多条法令,想要清查天下富户的家产,向富户加税,为贫者减税,以安抚民心,还可增加国库收入。”
    程惊蛰神色茫然。他并不是富家子弟,他完全不记得从前有减过税的事了。难道那时候他年纪太小,还不记事?
    午聪道:“不过你也知道,这般变革想得虽好,办起来却不易。政令推行下去后,各地官府腐败贪污,并不照章办事。富者买通官员,继续瞒报家产,将税名全都转嫁到了贫者身上。朝廷的本意是好的,事情却没办成,反而愈发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后来民怨沸腾,多地发生暴乱,朝廷被迫废止新法,一大批支持变法的官员被查办。似乎就是打那时起,天子一蹶不振,何大将军与外戚开始轮番擅权。”
    惊蛰沉默。这么一说他有印象了,他家中只是普通农户,并不关心朝事,有一年依稀是听说了朝廷在变法,结果就是苛捐杂税忽然之间多了许多,弄得民不聊生,大家怨声载道。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也是跟了朱瑙之后,他才知道,官不易为。为官者绝非下达命令便可万事大吉。政令要如何推行,如何见效,皆是天大的难事。想当初朱瑙刚任成都尹时也下令重制户籍田册,想弄清楚民间的财产。朱瑙也受到了极大的阻力,花大力气打压贪官污吏、安抚百姓,再加上当时蜀府遭逢大乱,各地盘根错节的关系已被打散了许多,他才最终完成这件事。
    可这与谢无疾有什么关系呢?
    午聪接着道:“当年将军似乎才十四岁,谢公送他进官学念书,本是想让他入朝为官的。”他口里的谢公,指的是谢无疾的父亲,也是当时谢家的家主。
    “谢家当时就是徽州的豪族,早与当地的官吏有所勾结。朝廷的政令下来后,谢家轻轻松松将税赋转嫁了出去,并未受到任何影响。谢将军得知此事,又看见当地的贫者只有草屋片瓦,食难果腹,便与谢公起了一些争执。”
    “将军以为,谢家家缠万贯,并不在乎那些赋税,缘何不照朝廷的旨意办事?谢公却觉得将军在官学里学傻了,钱财哪有嫌多的?况且一旦家财被朝廷知晓,往后朝廷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来收缴,谢家豪族的地位也将难保。”
    “将军说,朝廷颁布如此法令,就是为了制衡豪族富户,倘若天下富户都如谢家这般,贫苦百姓无路可走,迟早天下大乱,谁也没有好日子过。谢公勃然大怒,说将军是谢家的子弟,应当一切以谢家为重。倘若他不能将谢家的利益放在首位,来日必是个祸害。”
    程惊蛰怔怔地看着午聪。
    午聪轻轻叹了口气,道:“伊始可能只是父子间的言语争执,可将军与谢公都是强势固执的人。不知怎么的,这件事竟然越闹越大,谢公甚至禁止将军再去官学念书了。”
    “后来父子还是没能和解,正好徽州附近的驻军司马之职空缺。谢公就用了些手段,把将军送去了军中任司马一职。谢公当时只是想让将军在军中吃些苦头,他对将军说,将军早晚会明白,离开了谢家他就什么也不是!将军那时年少气盛,自然是不服的,也就真的去了……”
    “后来直到徽州驻军换防,将军都再没回谢家,他就跟着军队流转。再后来就到了北方……”
    再后来,就是天下大乱,谢无疾锋芒毕露,于乱世中脱颖而出。惊蛰也全都知道了。
    事实并不像市井传闻中那样的骇人听闻,起因只是一场父子之争,当时谢家绝想不到谢无疾会有今日,恐怕谢无疾自己也没想到过。
    而谢无疾与谢家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当谢无疾在北方打出一片天地来后,谢家还曾想过要他回去。双方的矛盾激化,恰恰是因为谢家派出谢三,想要在谢无疾不听话时架空他,抢走他的军权,谢无疾察觉后果断杀兄立威,这才导致双方彻底反目。
    而谢无疾之所以杀兄,也并非出于私心。世人都以为他身为大军主帅如何威风,实则也极为凶险。一步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而当时的谢无疾确实没有能力游刃有余地处理这样的危机,只能乱刀斩乱麻,斩杀首恶,稳定军心。
    至于谢无疾杀舅舅……当年午聪也曾为此胆寒过。可时间久了,午聪也渐渐明白,其实天下大乱,朝纲败坏,虽是朝廷无能所致,可又何尝不是这些权贵勾结地方,只手遮天,架空了朝廷的权势,使朝廷的政令无法推行?不除薛家,当年的澶州就无法恢复太平。
    谢无疾心中一直是有大义的人。只是天下太多的事有心难为,或是不得不为,使他遭人误解。他还曾一度被天下人视为匪军,被各路诸侯排挤。倘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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