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俯下身道:“姑娘,您轻些声。”
“我知道。”她压低了声音,隐隐有些不安:“周焱不可能知道的。一定有人在背后指点他,那人是谁,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
“难道是宗公子?”
对!萧沅叶咬着下唇,猛然抬起眼。她按捺住内心的狂怒不安,冷冷道:“我险些糊涂了,除了他,还能是谁?他是想要向我证明,只有靠着他,我们姐妹二人才能为母亲,为外祖全家报仇雪恨吗?”
桃叶看着她,轻轻笑道:“姑娘先前的计划,未免……寒了人心。”
“谁的?你的?”她下意识问。
“当我什么都没说。”桃叶挑了挑眉,收拾起碗筷。她将要走的时候,又说了一句:“我知道姑娘不高兴,可是宗公子已经插手了,姑娘不妨想想怎么借助这样的机会,扭转局面。岂不比生闷气更好么?”
前头随秋打着灯笼,萧泽跟在后面,不徐不疾地向西院走去。
竹影微晃,再穿过月洞门便是老公公们住的院子了。四下静悄悄的,随秋忽然停住了脚步,低声道:“公子,刚刚想起了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您。”
他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今儿白天的时候,陛下和王公公来找您了……见您不在,就跟姑娘说了会儿话。”随秋称萧沅叶为姑娘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拗口。
萧泽凝视着月光下的黑影,沉默了许久,道了声:“哦,他来了啊。”
隐藏在长袖中的双手在无意识中紧紧握住,他将内心复杂的情绪压抑在心头,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比起皇帝的心思,小叶子的态度和心意更让他琢磨不透,一想到她会用同样的笑容跟周焱说话,他的心就抽痛得厉害。
假若皇帝真的要宣召小叶子入宫为妃,他就算想要带她远走天涯,抛去一切爱恨情仇,也要她点头应允。
可是两个人朝夕相处久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始终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见他许久不说话,随秋眨着眼睛问:“公子,那个,您不会真的和……和姑娘有些什么吧?”他总觉得,这二人不该是亲兄妹。
“有什么?能有什么呢?”他失落地盯着一晃一晃的灯笼,慢慢道。
“你们真是亲兄妹?”随秋惊恐道。
“去去,想什么呢,当然不是。”萧泽恼了,瞪了他一眼。
随秋没有害怕,反倒是笑嘻嘻道:“吓死我了,果然不是。公子啊,嘿嘿嘿,您到底对姑娘有没有意思啊?”
萧泽皱眉:“你小子想做什么?不得胡说,玷污了姑娘的名声。”
“您娶了不就成了。”随秋小声地嘀咕了一声,他渐渐有些理解萧泽的烦恼来源。他谄笑道:“公子,平日里姑娘和桃叶姐姐待我可好了,什么话都愿意跟我说。若不然,我帮您侧面打听一下姑娘的心意如何?”
萧泽心中一动,口上还是说:“你可别吓着了她。”
随秋喜笑颜开:“好嘞!”
步入西院,萧泽环视四周,他每年过年的时候会过来一次,平时很少踏足这里。
他问迎面走来的小丫鬟:“还有谁没睡?”
小丫鬟带着路,将他们引入了最靠近井水边的一处厢房。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道苍老尖细的声音:“还回来……咳咳,又回来做什么哩。”
小丫鬟细声道:“是公子来探望您了。”
萧泽推开门,随秋便将油灯重新点燃,带着小丫鬟一道退出门去。萧泽寻了把椅子坐下,见那白发苍苍的老内侍从榻上起身,忙扶了他一把:“近些时日倒春寒,您老的身子骨还好么?”
“还好,咳咳,”老内侍躺靠舒适了,眯了眯眼看他:“一年没见你了,唉……督公走了,咳咳,全靠你撑着这个家了……”
“您放心,有我萧泽在这一天,咱这个家就不会散。”萧泽还记得他姓宋,往日还对萧公有些恩惠,所以老了后住到他们的府上。他继续说:“公公,今日晚辈夜里来访,实在是有事想要打听。”
“你想问些什么?”老内侍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萧泽道:“晚辈想问,十七年前宫中庭花一案,到底是个什么事?”
昏暗的灯光下,他诚恳地问。老内侍看着他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长叹了一声。他将头向着后枕一靠,闭着眼睛道:“不想过了,咳咳,这么多年,还会有人关心……”
“那您是知道了?”
“没错,”他陷入了往事的无限回忆中:“我们那辈的太监,怎么会不知道……十几年前,不,二十多年前,白后还是宠冠六宫的第一人……那个时候,太子聪慧贤良,宫中妃嫔甚少,一切都很好。”
“然后呢?”萧泽追问道。
“然后……咳咳。有一年,北方蛮族入侵,杀了不少人。当时太子年轻,执意要战,先帝宠着他便应允了。谁料那一战虽然是胜了,却让太子落下了病根,不到半年就逝世了。帝后因此大吵了一架,从此就留下了嫌隙。后来蛮族派人来朝贡,被人发现和先后有旧。”老内侍睁开眼,惨笑道:“先帝这才知道,白家原本居住在北方边疆一带,蛮族的王和先后,也算是青梅竹马。先帝经不起旁人的挑唆,又亲眼捉到了物证人证,很快,白家满门抄斩,白后,也被废黜了。咳咳……”
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方才用手帕擦了擦口,感叹道:“就是这样,都没了。”
“那当今的太后呢?”
“她是母凭子贵,在白后废黜的很久之后,先帝膝下空虚,才将她提拔为贵妃。”老内侍感叹道:“当年,她曾是白后宫中的梳头婢子,唉。”
萧泽还有些糊涂,他不明白周焱为啥要追查这桩往事。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公公,义父和黄姨娘,跟这件事有关么?”
老内侍静默片刻,笑声苍凉:“问这么多作甚?宫里的人,有谁的手是干净的……”
第32章
翌日,萧泽又去了趟东厂。
只是这次恰巧遇到了李煦,他不悦地挡住了门,皱着眉问:“萧太傅不忙自己的公事,来东厂作甚?”
“来查一桩陈年旧案。”萧泽坦然道:“此事关乎重大,萧某不便多说,还请李兄不要多问。”
“这里是东厂,萧太傅为何不去大理寺?”李煦有意难为他,背着手神情倨傲:“就算有陛下的密诏,也请拿出来过目。”
“二哥!”
李慧意拎着食盒,从外面欢天喜地奔来。她乍一看到萧泽,又惊又喜,只是不好在脸上表现出来。反倒是李煦看到她颇是不爽,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发作,只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呆着么?”
“大嫂新作了糕点,我想着亲手给二哥送来。”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很轻:“萧大哥也在,要不要过来用一点呀。”
“不了,在下还有事。”萧泽趁着李煦分神的空隙,猫进了地下监狱里。他既然已经进去了,又有那间密室的钥匙,李煦只能在原地气得跺脚,思索着下次一定要将那把铜锁给废了,换上新锁。
“姑娘家,回头就让大嫂好好看着你,别出来瞎跑。”李煦点了点她的额头,兄妹二人双双走进了旁边的厢房。她将几碟子糕点从食盒中取出来摆好,看着他笑道:“上次哥哥同师姑娘幽会,可没说什么姑娘家不该出来乱跑。”
“你懂什么。”他脸色微红:“那,那只是在街上聊聊天……”
“我就信你好了,说不定过一久她就是我的二嫂了。”李慧意双手托腮,看着他吃完糕点。李煦听了这话,也十分舒心,便不在计较她偷偷溜出来的罪过。
“你看看你,老大不小了,早晚是要嫁人的。”李煦帮她将食盒收好,试探性地说:“你这大咧咧的性子,若是进了宫,不知该得罪多少人。”
“进什么宫?”她手一抖,险些将碟子摔碎:“你说什么?”
瞧着她一脸惊慌,李煦笑了笑,道:“若你下次去宫里看妘妘,我当然要担心了。”
李慧意放下心来,也自觉想偏了,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李煦又去忙别的差事,吩咐她要早点归家。
用手拂去卷宗上的一层厚厚灰尘,萧泽寻了把椅子坐下,试图从陈年旧案里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白家逆案后,按照本朝律令,阖府的成年男丁皆遭斩首,女眷发卖。然而白家的女眷不多,一转眼十七年过去了,能够存活在世的就更少了。周焱着意让他寻找白家的后人,可是据卷宗记载,当年白家的男丁几乎都已经成年,唯一的幼童夭折在狱中。难道当年有人留下了遗腹子?
萧泽从卷宗中再找不到其他有用的信息,便起身将它放回了原来的地方,着意掩饰了一下这份卷宗被动过的痕迹。他一边想着去官府中找些当年卖人的线索,一边推开门,离开密室。等他重新回到温暖和煦的春光下,一眼瞥见李慧意正在石桌旁坐着。
“萧大哥!”她起身唤了声。
萧泽随意点了点头,道:“李兄不在?”
“二哥已经走了。萧大哥这是要去哪里?”
他含糊地回答:“去官府办些事情。”
“哦,萧大哥这么忙,真不好意思打扰你呢。”她笑盈盈道,拎着食盒走了过来:“很久没见到沅叶妹妹了,不知道她怎么样,想着去府上拜访又怕唐突,真是为难呢。”
“她整日闲着,若能跟你们说说话,我想也是很乐意的。”萧泽温和地笑了笑,道:“你若是有空,我们府上随时欢迎你。”
她抿唇笑道:“我今日便有空,只是不认得路,萧大哥可否带我前去?”
萧泽本来是有事要忙,但是东厂离他家极近,想着也不耽误多少时间,便欣然应允了。两人聊了一路的拳脚刀法,说得倒也十分投机。等到了萧府的门前,萧泽吩咐道:“好好招待李姑娘,带她去园子里。”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
李慧意踏入园子的时候,正好瞧见萧沅叶撸起衣袖,正蹲在河边摸鱼。
园里的桃花已经开了两三朵,粉嫩嫩地挂在枝头,引得蝶飞雀舞。河里的冰已经化了,萧沅叶穿着绛红袄裙,皓腕上挂着银白的镯子,将手伸进冰凉的河水里搅合着。她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来一看:“李姑娘,是你?”
“没想到吧。”李慧意立在桥上,笑道:“很久没见了,若不是萧大哥带我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妹妹呢。”
萧沅叶好似只听见了前半句,她眉头微蹙,并没有说什么。起身将袖子撸下,她离开了河边的湿软土地,方才道:“李姐姐来得这样突然,桃叶,快去煮茶。”
虽然春日回暖,可外头还是有些凉风。萧沅叶便邀她进了花厅,她从未接待过‘闺中姐妹’的拜访,也不知道寻常的京中贵女是怎样待客的。桃叶奉上花茶和时鲜瓜果,她豪迈地一挥手:“姐姐请。”
李慧意虽然从小摆动刀枪,可还是被当做女儿家教养的,见她举止粗俗,什么都没说。她抿了口茶,笑道:“先前妹妹在做些什么?”
“本来想砸几块冰玩儿的,不想都化了。”萧沅叶淡淡道:“久居家中,实在是无聊得很。”
从当朝三品同知跌落成庶民,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乐意的。大约是为了面子,萧沅叶自过年以来很少出门。李慧意能理解她心中的烦闷,安慰道:“若是妹妹不想在家呆着,不妨约了我一道出去。你我都会武艺,怕什么呢?”
她干笑一声,给自己倒了杯花茶。这姐姐妹妹的称呼实在是腻歪,萧沅叶自觉跟她没有这么亲近。虽然摸不清李慧意此行的目的,可萧沅叶并不想开口去问。
她移开了话题:“我听到传闻,太后有意将广陵县主嫁给令兄啊?”
“真的是这样?”李慧意一愣,惊喜地看着她:“你的消息从哪里来的,可靠么?”
“你放心,我觉得么,八九不离十了。”萧沅叶微微笑道:“不过李姐姐可别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太后没开口,咱们只能猜测,都不能胡说。我最近一想,以前没有留意,令兄对县主还是有意的。”
“一定,一定。”她高兴道:“等二哥也娶了嫂子,我家的人更多了。”
萧沅叶看着她的笑容,眸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芒,轻声道:“是呀,等我哥哥娶了嫂子,我家的人口也更多了。”
李慧意的笑容一滞:“萧、萧大哥要娶亲了?”
她注视着对方没来及掩饰的惊慌,最终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李慧意莫非把他们当成亲兄妹了?萧沅叶笑道:“可不是,幼时,我们的爹娘给哥哥订了个娃娃亲,前一久人家找上了门,不久就要成亲呢。”
李慧意头昏目眩,喃喃道:“哦,哦,那恭喜了。”
却听见萧沅叶嗤嗤笑道:“不用恭喜,我逗你呢。就哥哥那样,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她才察觉到一丝喜悦和希望,又听萧沅叶补充道:“还是姐姐家里即将双喜临门,才更值得恭贺一番。”
“什么双喜临门?”
“姐姐还不知道么?”萧沅叶一字字道:“宫中传闻,太后有意立姐姐为皇后,姐姐即将母仪天下,难道不是莫大的殊荣吗?”
“开什么玩笑?”她慌乱道,用力一拍圆桌。她忽然想到了先前二哥说的话,难道是在试探她!李慧意犹然不肯相信,摇头道:“怎么可能是我,京都的贵女那么多,这传闻不能相信。”
她惊奇地问:“姐姐不高兴?”
李慧意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抑制住眼眶中的热泪,低着头道:“没有。我只是……只是有些惊讶。”
天色渐晚,萧泽才离开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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