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被他这样瞧着,竟让李固觉得有些压抑,甚至还觉得李络颇为高高在上。
明明李络只是个瘸子,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他为何会有这种眼神?
他平日里不是安安静静地躲在角落里,从不在人前露面,几乎如个影子似的吗?!
为何他会有这样的眼神?!
李固心底发毛,又想到确实天色已晚,再不回宫怕是要挨父皇责罚。当下,他便咬了咬牙,怒道:“你等着!你和那臭丫头,谁都别想沾着好!”说罢了,便赶紧上了马车,催着车夫回宫去。
见李固走的快,李络也没有再追。
他只是垂下手臂,摸了摸自己的双膝。薄毯下的双足微微一动,很快便没了响儿。
凭着这双腿,能不能救朱嫣,他心底有数。
第22章 容貌
李固走后,李络却不急着走,只是久久地留在马车上,像是在等着谁。
如此一来,朱嫣便是想装作没注意到他的去留都难。
明明自己也未做什么错事,但她偏偏不想转过身去瞧李络,更不知道如何开口和他说话。于是,朱嫣只留给李络一个背影,自己则一个劲儿地和身前的马夫说话。
“你在说说,平日里喂的什么饲料?”朱嫣问马夫。
马夫有些摸不着头脑——朱二小姐没事问这个干什么?从方才起,她已经东拉西扯了好一段有的没的,什么马的作息,马的品类,马的颜色,仿佛要改行去做马夫似的。
不过,马夫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照例喂东原收来的鲜草,偶尔会喂些麦秆子。”
朱嫣作出侧耳详听的模样,但马夫回答地利索,三两句就说完了。朱嫣心里懊恼的很——李络还没走呢,你怎么就说完了?她可不想转过身去与他打招呼。
“那…那……”朱嫣想了想,又问马夫,“这马平日里睡多少个时辰?”
马夫满面惑色,愈发不解:“就…寻寻常常,二三个时辰。累的时候,就久一些……”
就在此时,朱嫣听到李络道:“朱二小姐,你别为难他了。”
她一咬牙,终究是下了决心,转过身去看李络,道:“我不过是问问养马的事宜,怎么叫‘为难’?这种事儿,多问多懂,自然是要仔仔细细地了解。”
李络一手撩着车帘子,目光淡如冰雪 :“你便这样不想和我说话?”
朱嫣愣了下,有些心虚,抿唇撇开头去:“五殿下说什么呢?嫣儿听不懂。”
李络凝视了她一会儿,见她始终没有正眼看自己,而是目光闪烁四巡,仿佛是个被大人抓了现行的犯错孩童。于是,他垂了眼帘,道:“那我走了。”
说罢,他放下车帘子,对赶车的应公公说:“回宫罢。”
朱嫣听得车帘子窸窸窣落下之声,心知李络要走了。说也奇怪,前时她根本不敢与他对视,现下反倒有点儿心急,连忙提着裙摆,小步追了上去。
“这马和人不同,平日里休息的少,哎——二小姐!”车夫说了一半,瞧见方才还认真询问养马事宜的朱嫣竟径直转身离开了,不由有些疑惑,“二小姐,养马的事儿,您不问了吗?”
朱嫣却是理也不理他,气喘吁吁地追在马车后头,喊道:“五殿下——”
马车的车轮停了片刻,李络自车窗里探出身子。他的面容怪好看的,清冽中带一丝冷锐,像是一块沉静的美玉,又如雨丝洒落在翠竹之上。朱嫣看着他的面庞,咬咬牙说:“请五殿下下次莫要再帮我了。我不喜受额外之恩。”
李络的面庞微愣。
朱嫣见他神情如此,心底有点儿涩。但终究她还是狠下了心,觉得自己所说是对的。
这宫里的人情,本就是如此——李络对她心肠软,却得不到一点好处,只有可能惹祸上身。他要是想在宫里安身立命,就该对她冷眼以待,作壁上观才是。
都不知几回了,他怎么一点记性也不长?
片刻后,李络轻轻点了头,却没应答她的话,只说:“朱二小姐的簪子,我会补好送还。”
罢了,马车再度启动,车轮骨碌碌向前行驶而去。
///
李络回到长定宫时,夜色已经很深了。
别处宫苑依旧是灯火煌煌,犹如龙蛇点星。但长定宫永远是一片冷寂,似淹没于黑夜中的巨兽。陈旧宫门一推,便是生了锈的钝闷声响,如刀子在耳朵骨上刮擦。
应公公背着他跨过宫门,又放在了轮椅上。李络正想揉一揉腿上的筋骨,忽瞥见宫墙内站着一个男子。
“谁?”他冷静地问。
“……是朕。”那男子似乎略略有些尴尬,慢慢地走出了影子。月色浅淡,照亮天子两鬓的一缕霜发,还有高大身躯所覆的明黄龙袍。
“父皇?”李络微诧,旋即道,“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有些无言,似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径——诸儿女都去马球场放松了,而他借口公务繁忙,未能同去。夜半里散着步,便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长定宫,跨入了宫门。
“这里太暗了,点个灯吧。”皇帝道。
“是。”应公公连忙进了屋去,端出一盏莲花灯台。些微的光火一亮,终于叫漆黑的庭院被映照出了轮廓。
借着这片灯光,皇帝久久地打量着李络的面庞。
李络生的很俊美,但却有些瘦削淡薄,如纸张一般。那眉与眼的线条,既干净清冽,又有些远山似的锋锐,这一点,像皇帝。
而其余的五官,则像极了他的生母。
“……络儿。”他从没这么喊过李络,叫的有些生涩拗口,“你身子可好?”
李络道:“回父皇,除了双腿不能行外,并无大碍。”
皇帝望着李络的面容,面色逐渐复杂。庭院内一片寂静,唯有早虫低低的鸣叫声,短促地响起一二下。
谁也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李络的眉眼和自己这样相似,他定然是自己的亲生子。
便是双腿残疾、人带病气,他也一定是自己与纯嘉的孩子。
可……
皇帝皱了皱眉,袖中手掌悄然握起。
若要承认李络确实是他的孩子,岂不是证实了是当年的他识人不清,错怪、冤枉了纯嘉,亲手赐死了无辜的她?
想到此处,皇帝的面色陡然一变。
“老五,你好好养着,朕走了。”皇帝侧开了头,朝长定宫门外走去。在宫门前,他顿住脚步,道,“改日里,朕叫皇后给你多拨几个使唤的人,省的丢了皇家的脸面。”
留下这句话,皇帝便离开了。
应公公端着灯台,对李络道:“殿下,外头风大,进屋里去吧。”
李络瞥一眼宫门,道:“回去吧。……对了,你去将柜子里的刻刀与鱼鳔胶取来,我有用。”
///
过了几日,朱嫣的断簪便修好了。
彼时,朱嫣坐在玉粹斋里,正眯着眼将丝线穿过针眼。手边的绣花料子上,凤穿牡丹的纹样已绣出了个草草的轮廓。
日光西透,窗外有一株芭蕉,叶叶心心绿意舒展,风剪一丝翠意。
琴儿进来行了个礼,在珠帘外道:“小姐,奴婢自隆昌巷子取丝线回来,碰着了长定宫的黄嬷嬷。她说有东西想要给小姐,请小姐去隆昌巷子口说话。”
听到“黄嬷嬷”这个名字,朱嫣险些将绣针在手上扎出了个洞。琴儿有些忧心,问道:“小姐没伤着吧?”
朱嫣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说:“没什么大碍。”
琴儿颇为心疼道:“为了给皇后娘娘缝制披帛,小姐这段时日一直不眠不休的,手上都不知多了几个针眼了。何必这么赶呢?”
朱嫣放下了手里的披帛料子,叹道:“不紧着些,皇后姑姑怕是会忘了我这号人。”
自打马球会回来后,朱嫣便隐隐觉得不大对劲。朱皇后对那罗家的小姐,未免也太宽裕殷切了些。会不会,皇后姑姑想令那罗氏做正妃,而只留给自己一个侧妃之位?
她虽心知这不太可能,但到底有些担心。
想来想去,只能先紧着讨好皇后姑姑,再自己安慰自己了——父亲的面子摆在那儿,皇后姑姑不会那般不近人情。
若是让亲兄长的女儿做了儿子的侧室,就算姑姑身为皇后,那在家族里也不好交代。更何况,父亲在族中向来说的上话,姑姑必然不愿与父亲闹僵了。
“你说黄嬷嬷?她又是什么事儿?”朱嫣思索一阵,道,“去瞧瞧。”
她出了岐阳宫,往隆昌巷子去了。果然如琴儿所说,黄嬷嬷正在角门前徘徊。瞧见朱嫣来了,黄嬷嬷迎上来,行了礼,道:“朱二小姐,五殿下说,您的发簪修补好了,叫老奴拿来给您。”
说罢了,便取出一个布包裹递给琴儿。
“这么快?”朱嫣小小地嘀咕,接过包裹,打了开来。定睛一看,却不由得好笑,那包裹中的发簪根本不是她的,而是一支样式简单的木簪子,“怎么了?你们殿下修补不好我的发簪,便随便找了另外一支来胡乱搪塞我吗?”
黄嬷嬷闻言,很是疑惑,道:“这发簪,与二小姐您碎掉的发簪,不是同一支吗?”
“怎么会是!连材质都不同。”朱嫣说,“嬷嬷,不会是你老眼昏花,拿错了吧?”
黄嬷嬷面色一变,取过发簪,仔仔细细地打量,“哎呀”地叫了声,道:“这,这可真是…是老奴瞧错了发簪,拿错了……”
闻言,琴儿和朱嫣俱是不知该说什么。
“朱二小姐且稍等,老奴这就回去取!”黄嬷嬷连连请罪,“还请二小姐息怒。”
朱嫣忽然想到了什么,蹙眉问:“黄嬷嬷,你是不是眼睛瞧的不大清楚?这次是看错发簪,前回是瞧不清人影,险些冲撞了秦元君。办事这么毛毛躁躁的,你家殿下也不说说你?”
黄嬷嬷老脸一红,羞愧道:“二小姐眼利,老奴……老奴确实,不大看得清了。”
闻言,朱嫣一愣,原本想说的话不由收了起来。
黄嬷嬷小声道:“毕竟年纪大了,老奴忘性大,眼睛也花,早五六年便不大瞧的清东西了。不过,老奴给殿下熬个药、铺个被子,那还是可以的。”
“你们家殿下知道吗?”朱嫣问。
“殿下他不知情!”黄嬷嬷连忙说,“还请朱二小姐行行好,莫要叫殿下知道了。若不然,殿下心慈,定不会让我继续在长定宫伺候了。”
琴儿疑惑道:“那也是常理呀,宫人年纪大了,便不该留在主子跟前,再调新人去填缺便是。”
说到这,琴儿忽然想起那位五殿下在宫里是个什么境况了——李络的长定宫,根本不会有新的宫人调进去。黄嬷嬷走了,那便会少一个人,不会再有新人去伺候了。
难怪黄嬷嬷要瞒着五殿下,不让五殿下知道她的眼睛已经不好使了。
“算了,我跟你一起去一趟长定宫,我亲自去拿发簪。”朱嫣道。
琴儿闻言,觉得很是不妥,小声道:“小姐,您怎可自己跑去长定宫呢?就算不放心黄嬷嬷,那让奴婢去走一趟,也就是了。”
若是让别人发现小姐竟然与皇子私交甚密,风言风语可要吓死人了!
朱嫣瞪她一下,正儿八经地说:“琴儿,你也经常出差错。你和黄嬷嬷两个人,都不让我放心,所以我要亲自去长定宫拿发簪,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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