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妙从朱嫣处回到自己屋中后, 便一直躲着,再没出来过。别说是兴冲冲地去木芙姑姑那里学规矩了, 连门都不肯开, 谁也不见。
三夫人许氏见女儿如此,很是困惑:女儿前几日明明还高高兴兴的, 说是请了木芙姑姑一并教导自己的礼仪, 与二堂姐朱嫣夜处的不错。怎么今日忽然便闷回了房间里,门也不肯出了?
莫非,是与朱嫣闹脾气了?
许氏守在女儿门口, 好说歹说,才劝开了门。门扇一响, 朱妙便抽噎哭着扑上来, 哽咽道:“母亲!是二姐姐欺负我…是二姐姐欺负我!”
许氏心头微惊。自己这女儿向来有主见, 人虽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但几时哭的这么狼狈过?再定睛一看, 许氏吓得脸色红红青青——自家宝贝女儿的一双眉毛, 竟然被刮了个干干净净!原本该长一双秀眉的位置, 如今正是好一片白茫茫的荒大地。
京中崇尚的美女, 从来都是朱嫣那样淡柳眉细弯月,无需描画便楚楚动人。若是拿炭笔画出来,那便难免缺了韵味,且看起来粗假。女儿这眉毛被全数刮掉了,人看上去也傻了一圈。
“这…这是怎么回事?!”许氏接住朱妙的双臂,大惊失色, “妙儿,你的眉毛呢?”
朱妙哭哭啼啼的,眼泪直淌:“母亲,是二姐姐叫人按着我,把我的眉毛剃干净的!她怎可这样对待我?!我与她是姐妹呀!”
许氏闻言,心头怒不可遏。
二小姐朱嫣自小便是整个朱家最受宠爱的小姐,许氏与她们房来往不多,未曾与朱嫣说什么话,但也听闻过她性子傲、不服输的传言。后来朱嫣进了宫,许氏与她没什么交集了,便也不再将这些放在心上。谁又能知道,朱嫣一出宫回家,便做下这等事!
不成,决计要为自家女儿讨个公道。
许氏的性子本就颇有些斤斤计较,如今女儿被这样欺凌,她更是咽不下这口气,将其视作奇耻大辱。当即,许氏便携了几个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冲着嫂子万氏的地盘去了。
万氏正忙着筹备女儿的嫁妆,每日里清点这个、核算那个,忙得不可开交。许氏怒气冲冲地杀过来时,万氏正对着长长的田产铺子清单仔仔细细地打算盘。
“三夫人来了。”守在门外的小丫头有些怯怯地来报,万氏头也不抬,“让她进来,奉茶。”
万氏的语气很是客气,但浑身怒气的妯娌许氏却并不想与她客气。“嫂子,你到底是怎么管教的女儿?身为长姐,却无端欺凌自家同姓的妹妹,好端端的,竟将女儿家的眉毛全都刮掉了!”许氏一手摔开门,语气恼恨地踏进来。
万氏听得门重重的摔响,心底有些心疼。再看到许氏气的浑身发抖模样,有些诧异地站起来,道:“弟妹,你这是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嫂子,你自己教导出的女儿,莫非还要我来说么!”许氏冷笑一声,自顾自在圈椅上坐下,恨恨道,“朱嫣要嫁太子了,便飞扬跋扈起来了,连同宗的堂妹都不放在眼里!她素日里傲些也就傲些了,谁没受过她的气,还忍不了了?可这一回,却是叫几个婆子按着我家妙儿,将她的眉毛刮掉了!嫂子,你说,这到底算什么?!”
万氏听完许氏怒气冲冲的问罪,心头也有些诧异。
嫣儿…竟将朱妙的眉毛都刮了?
这是什么阴招呐……怕是跟福昌殿下学的吧?
但万氏心里有面镜子,清清爽爽的。朱嫣是最会看眼色做事的人,对自个儿没好处的事,她绝对是高高挂起,不去沾一点儿腥。欺凌堂妹这种事,不会没理由地去做,恐怕是有什么缘故的。
于是,万氏清清淡淡地笑了起来:“哎呀,小姑娘家玩闹,弟妹你何必那么认真呢?都是堂姐妹,又哪里会有什么坏心眼。”
见万氏这样给朱嫣开脱,许氏越发气不可遏:“嫂子,她将妙儿的眉毛刮得干干净净,摆明了就是想侮辱妙儿!这算哪门子的姐妹玩闹?!纵使嫂子你想偏心,也不必做的如此明显!”
许氏一副不肯轻放的样子,万氏知道是没法糊弄过去了,便很给面子地对马嬷嬷道:“去把嫣儿叫过来,仔细问问是怎么回事,一定给三小姐一个交代。”
马嬷嬷连忙低头应是。
许氏气的手指发抖,连茶盏都托不稳了。她本就不大喜欢万氏母女,觉得万氏自恃出身高贵,便不把她这个弟妹放在眼里;平日里少来往也就罢了,但同在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少不了要见到万氏傲然的鼻孔。
且万氏又爱显摆,今天去了这个国公夫人的宴会,明日与王妃一道看了场戏,有事没事都拿出来说。女儿自打进了宫做了伴读后,更是三五提出来说一嘴。
许氏暗地里气,却也没办法。朱嫣命好,才进了宫;若是轮到朱妙进宫做伴读,定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更别说,如今朱嫣还许给了太子。真是叫人听了就心底烦!
妯娌二人等了一阵,外头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细帘一撩,朱嫣娉婷端庄的身影便跨了进来。但见人着一袭青碧色衣裙,拢着镶兔毛边的披风,愈衬的颈如细瓷,整个人婀娜惹眼。
“母亲,不知出了什么事儿?”朱嫣盈盈行礼,又对许氏道,“见过三叔母。”
她跟着木芙姑姑学了一段时间的规矩,到了人前,体态便很是大方,这让万氏无声地点了点头,内心极是满意。
这才像是将来太子妃的模样。
许氏则全然不同了,看到朱嫣浑然大方充作无事人,再想起自家女儿哭的几欲晕厥过去的模样,她一颗心都要抽起来。
“二小姐,既然你还敬称我一声‘叔母’,那我便要问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许氏咬牙切齿地,狠狠地盯着朱嫣,“为何要将妙儿的眉毛全都刮掉?这样欺凌同宗堂妹,便是你的做派吗!”
朱嫣闻言,却不慌不忙,嫣然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事,嫣儿也知道三叔母心中生气,可此事,着实与嫣儿无关。”
“与你无关?!”许氏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斥道,“是你亲口命房中的丫鬟嬷嬷按住了妙儿,就连刮眉毛时,都有你亲自动手!这还敢说你无关?那么多的下人都看到了,你也敢空口白牙地说谎!”
罢了,许氏转向万氏,恨恨道:“大嫂,我素来敬你明事理,是宗妇,能将阖府上下的事都处置的极有规章。如今这事儿,若是大嫂想就这么算了,那可算我过去看走了眼!朱嫣欺凌堂妹不说,还知错不改,对着长辈撒谎,这便是错上加错!应当重罚才是!”
万氏见她语气激动,目光微飘,闲散地靠到椅上,劝道:“弟妹,你歇歇气,别说话那么急。来,吃茶。”
万氏这副风轻云淡看戏似的做派,反倒叫许氏更恼了。她正想开口,却听万氏说:“凡事皆有缘由,你不如听嫣儿把话说完。”
许氏勉强压着恼意,安静了下来,等朱嫣开口。
“叔母,虽说确实是我按着三妹妹,叫人刮掉了她的眉毛。可此事实非我意,乃是有他人授命,我也不过是照命行事罢了。”朱嫣一副无奈的样子,“咱们朱家到底是为人臣子,有岂能抗命不从呢?”
许氏听罢,有些古怪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什么叫“照命行事”?
这说的是什么话?
难道还会有朱家上头的人,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做,特地跑来和妙儿的眉毛过不去?!
那些个王爷宗室、皇子妃嫔的,连妙儿的名字都未必知晓,岂会那么闲?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许氏见朱嫣信誓旦旦,语气笃定,不像是心虚撒谎的样子,心底疑云丛生,问道,“你这是奉的谁的命?!我倒要看看,是谁敢与朱家小姐的眉毛过不去!”
朱嫣眼珠一转,语气很无辜:“是太子殿下之命。”
是太子殿下之命!
许氏的骂言瞬时卡壳了。
“这…这……”许氏“这”了半天,面色发白。她当然知道太子殿下何等尊贵,那可是这个天下的主人家!可…好端端的,太子何必做这种事?
“你休得乱说。”许氏怕惹事上身,警惕地瞥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没事怎么会下这种命令?他与妙儿的眉毛,又有什么过节!”
“当真是太子殿下之命。”朱嫣信誓旦旦地说,“若是不信,大可现在就派个人去东宫问问。若是太子殿下说一句‘不是’,那我便立刻给三妹妹磕头谢罪,再把自己的眉毛全都刮掉。”
许氏直接听傻了。
“哐当”一声响,许氏手里的茶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她没听错吧?朱嫣方才说的什么?
——如果太子殿下敢说“不是”,便立刻给妙儿磕头谢罪……?
这样重的誓言,平常哪有人敢许!
恐怕……此事是真的了!
当真是太子殿下下了令,叫人将妙儿的眉毛都给刮了!
许氏面色发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旁的万氏看着满地的碎瓷片,心疼地皱眉,拿帕子掩唇,提醒道:“弟妹,这茶杯是南边送过来的,烧技难得,杯薄如纸,金贵的很。你摔一个就罢了,可别摔第二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嫣:说,是不是你下的命
5:是的。
第87章 将军
越近年关, 京中便越是下雪。且今冬的雪,似乎来的格外大些, 飘飘荡荡、断断续续的, 眼下已下到了第三日。
皇宫之内,已是一片素裹之姿。枝上径间, 都覆着皑皑银装;又有一线白雪压在红墙之上, 晶莹剔透。玉阶金瓦,霜雪澌澌。
皇帝的寝宫内,炭火升的极旺。紫薇香熏绕满殿, 锦幕重重垂落如厚重蕉叶。
“咳……咳咳…”
一阵短暂的咳嗽声依稀自帘后传来,旋即, 便是皇帝略带不可置信的声响:橘子“已近年关, 洪致庭却不回京叙职, 反倒要太子去往北境?!”
在殿中侍奉的宫人自知皇帝此时怒火上浇,谁也不敢应声。
皇帝歪坐于桌案之后, 桌上胡乱摊放二三叠信折。他一脸怒容, 满面黑沉, 正恨恨地瞪着桌上的信纸, 仿佛能从上头瞧出花来。
这些信是由驻守北境的将军洪致庭寄回的,未有几多字,却足够叫皇帝暴跳如雷。
“北将军”洪致庭在北境待了十余年,虽身负驻防要任,但每年的年关时都会回京叙任。往年,他都是深秋时节来京, 其后便暂留下来,一直到开了年才动身回北境去。可这一回,洪致庭人倒是在深秋时乖乖回来了,还在草场射猎时压过几位皇子,轻轻松松地拿了个冠首;但他却不打算留下。才刚入冬不久,洪致庭便已悄然离开京城,回到了大兵在握的北境。如今还来了信,直说他不会再回京叙命。
便是这么一封信,已叫皇帝恼恨不已。
洪致庭擅用兵,皇帝才愿将大军交由他带领;可这么多士兵在他手下,又难免叫皇帝不安。因此,洪致庭的夫人被留在了京中,领着诰命于皇帝眼皮底下过日子,充作质子。
如今洪致庭这般不听话,是不想要自己的结发之妻了?
皇帝黑沉着脸,将第一封信丢至一旁,又捡拾起第二封信,斜着目光看下去,喃喃念起了信上的字:“……北狄遣皇太子赴边境,不足半月将至军前。今军中将士士气低馁,还盼东宫亲至,不至令军士阵前丢鞍……”
顿一顿,皇帝低声怒斥道:“什么狗屁!太子何等尊贵,又怎能派往北境?”
且北狄如今羸弱,已连续五六年不曾犯过边疆,今春还烧了草场,如何突然又动了武,还是令北狄的皇太子亲征?!
皇帝大气一阵,又觉得肺腑痒疼,不得不连着一阵咳嗽。
待咳嗽平复了,他又面色复杂地思虑起来。
若北狄军报当真,将士见敌方皇子亲至,恐怕确实是会士气不足。
——但即使如此,皇帝也不愿令李络离开京城。让李络沦于险境之事,他是断断不肯做的。
“父皇。”
就在此时,皇帝的面前传来一道不温不火的嗓音,徐徐清淡,令人心中怒躁骤减。
皇帝侧目看去,原是一直安静坐在侧首的李络开口了。“儿臣觉得北将军言之有理。若儿臣能至军中,定能让将士士气高涨,前迎敌匪。”
李络低头一揖,姿态甚是恭端。
“不成。”皇帝皱眉,想也不想便拒绝,“如何打赢北狄,那是洪致庭的事。他若无能,岂能叫堂堂东宫太子给他垫背?”
且眼下这节骨眼,有人想让络儿死。他若出京,恐怕人还未至北境便已尸骨无存。这一点,皇帝心知肚明。
但李络却道:“事关家国大事,儿臣愿将社稷置于安危之上。恳请父皇成全。”
他落落说罢,叫皇帝面色颇为复杂。旋即,老皇帝一声叹息,道:“络儿,你与你的两个哥哥,当真是不同的。”
沉思片刻,皇帝又慢慢举起了那两封自北境遥遥寄来的信。殿中烛火轻曳,火盆中银炭渐焦,宫人们屏息而立,犹如一樽樽石雕。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才从皇帝的殿宇中跨出了门。
外头正在下雪,点点鹅毛正悄然自铅灰空中飘落。李络扬首望了一眼天际,便有个男子上来替他掌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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