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躲,草儿却不知道能躲到哪儿去,于是她就成了刘老三的出气筒。男人发酒疯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好几次扯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往墙上撞,撞得咚咚作响。
小姑娘每一次都做好了就此死去的准备,而那个时候,她娘就在里屋,隔着一道房门漠视她的痛苦。
她知道,娘做梦都想给刘老三生个儿子,而她这个前夫的女儿对她来说,是毫无价值的,是应该抛弃的。
草儿虽然由于常年的营养不良长得瘦小,但到底在刘老三手底下熬了四五年,是个十岁的大姑娘了。再有两年,她就会被嫁出去换一份彩礼,草儿知道,那将是她人生唯一一个转折点,她期盼嫁一个会把她当人看的丈夫,和他生儿育女,平安到老。
可惜,她最终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刘老三月前在赌场欠了好多银子,家里实在还不起了,就想抓她去抵债。
赌场那是什么样的地方,进去了这辈子都别想出来。草儿知道这回若真让继父得逞了,她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她头一次生出了抵抗的勇气,在刘老三要抓她去赌场的时候狠狠给了他一棍,转身夺门就跑。
然后她就撞到了一辆昂贵的轿车上,仰头看到了唐沅。
十岁的小姑娘这时候还不明白那对她意味着什么,直到很多很多年后,她再回想起这一天,终于明白她此刻遇到的,是她的此生救赎。
……
这案子来龙去脉再清晰不过,也没什么好再查探的,警务司迅速写好了卷宗结了案,按照新政府推行的法律对刘老三数罪并罚,关进了大狱。
按照警务司的意思,草儿毕竟还有个亲生的娘,理当由她带回去继续抚养。可那边刚把这意思表达出来,唐沅都还没发话,草儿却一把抓住她的衣角,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姐姐,我想跟你走。”
那眼里有渴望,有希冀,还有害怕她拒绝的忐忑。
唐沅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想拼命挣脱泥泞的灵魂,于是没怎么犹豫地,她点头说了好。
草儿的娘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女人,眼下她正是失了丈夫六神无主之际,唐沅稍微威胁敲打一番,她也就同意让出草儿的监护权。唐沅给了她一笔钱,约好时间去办手续,就带着草儿离开了警务司。
这一大串事情解决下来,早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好在这儿离杂志社已不算远,唐沅让司机先送草儿回别墅,自己乘了黄包车继续往杂志社去。
她早叫了跑腿的人先去向庄彦书告罪,众人也都知道她临时有要事缠身。眼下饭点已过,唐沅以为自己只是去走个过场略坐一坐,却不想进去后才发现一屋子人都等着她,望着满桌的菜肴大眼瞪小眼,谁也没说动筷子。
她这一进门,不知谁先欢呼了一声“大老板来啦”,满屋子人就一下子沸腾起来,有人带了个头,屋子里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大家都拿出了欢迎首长的架势,望向唐沅的眼神一个个都亮得发光。
唐沅微怔,转头看向迎上来的庄彦书:“不是说好大家先吃着,别等我吗?”
庄彦书还没说什么,坐在靠门边位置的小年轻就先“嗨”了一声,笑嘻嘻道:“大老板没来,小的们哪敢先吃啊。眼下就等着大老板一声令下,咱们好开饭呢!”
话音刚落,庄彦书抬手就给了他一个爆栗,笑骂道:“就你话多,没大没小的!”
那小年轻捂着额头笑嘻嘻地又把头缩回去了。
自来到这个世界,大大小小的宴会唐沅也参加过不少,却唯有这一次,她吃得愉悦又放松。
桌上的菜色其实不大好,还因搁置得太久有些凉了,但满屋子的小年轻们你争我抢,仿佛那是什么珍稀佳肴一般,嘻嘻哈哈的笑骂声此起彼伏,时不时还有人端着酒杯凑到她面前来说要给大老板敬酒,最后却拉着她猜谜划拳行酒令,闹闹腾腾地折腾了大半个下午。
直到好些醉鬼在饭桌上七歪八倒,唐沅和剩下的人合力把他们塞到休息室睡过去,这场所谓的庆功宴才算开到了头。
庄彦书也有些醉了,却还记得唐沅这个大老板,硬是摇晃着步伐把她送出了门。
约莫醉酒的人话都特别多,他一路上拉着唐沅说个不停,一句道歉翻来覆去地重复了千百遍,最后甚至抓着车窗沿不让她走,反反复复地只有那一句话——“大老板,他们年轻不懂事,我代他们向你道歉!”
弄得唐沅哭笑不得。
得,原本想着要跟他商量的事也只能再次搁置了,唐沅好说歹说让他放了手,赶紧让司机启动车子扬长而去。
庄彦书还想再追,却被甩了一脸汽车尾气,呛得直咳嗽,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车影发懵。
庄彦书酒醒后如何懊恼暂且不提,此刻坐在汽车上的唐沅望着周围飞驰的街景,在远离了欢笑喧闹以后,方才沉闷难言的心情又一点点冒出了头。
她在想草儿的事。
眼下是民国初年,沪城这座后世的经济中心刚初具规模,她坐在飞驰的汽车上,透过窗玻璃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两边的街道,斑驳的老房子后是刚建起的大厦楼房,一面是拥挤、泥泞和肮脏,一面是光鲜、体面和奢靡。
像极了白乐天写的那句诗——“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民国是什么?
沪城外滩,金陵秦淮?戏台子上让人一掷千金的名角儿,画报杂志上娇艳时髦的女郎?
是学术界的百家争鸣、风云变幻,大师们的豪气干云、挥斥方遒?
是统率千军生死壮烈的军阀,抑或煮酒烹茶你侬我侬的才子佳人、风月□□?
那些是民国,却不全是民国。
它更多的,是眼下目之所及的土地,是愚昧固步的百姓,是那些被时代的洪流裹挟、活得像猪狗一样的人。
——像草儿一样的人。
历史总喜欢歌颂轰轰烈烈,可这些夹缝生存于时代更迭的人呢?
因为他们渺小、卑弱、不值一提,所以就可以当他们不存在吗?
这世间的账原不该是这么算的。
第139章 被牺牲的原配(12)
司机把唐沅送回居住的别墅,她一下车,便见小花园外的大门前,草儿和绿绮正在那站着。
绿绮跟着唐沅一路从宜城到沪城,眼下新政府成立,旧时候那套丫鬟小厮的规矩如今是不适用了,绿绮也就随大流改回了原本的姓,叫做吴绮,帮着唐沅做事,如今也算她麾下一员得力干将。
草儿见了她,神色一下子雀跃起来,临了却收了声,小心翼翼地喊:“姐姐……”
小姑娘被吴绮从头到脚地梳洗整理了一番,穿一身干净的细棉布衣裳,头发洗得干净柔顺,散披在身前,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清凌凌地望过来的时候,能望进人心里去。
唐沅走过去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柔声问:“怎么站在这儿?”
吴绮无奈道:“我劝了,不听,草儿说想等小姐你回来。”
“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做……”
小姑娘似有些不好意思,说着就呐呐低下了头。
唐沅心里一暖,认真同她道:“谢谢草儿。”
“不、不用谢!”
到底还是小孩子,被大人夸一下就会脸红,明明开心得恨不得原地转圈圈,却强抿住唇角故作稳重的样子可爱极了,唐沅一个没忍住,伸手又薅了把她的头发。
小姑娘也不恼,自己伸手抚顺被薅乱的头发,亦步亦趋地跟着唐沅进了屋子。
吴绮心细,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周到,还请医生为小姑娘细细检查过身体。直到她检查时掀开衣服,才知道小姑娘在那个“家”里遭的罪远比她想象的多,浑身都是伤痕,好些地方甚至新伤叠着旧伤,没来得及结痂,还时不时往外渗着血,看起来可怖极了。
小姑娘右边小手臂上有一大块烫疤,是她继父有一次大发雷霆,把她的手强摁在烧红的炭上留下的。她望着那块烫疤说得平静淡然,吴绮却在旁边抹了好几次眼泪。
最后还得小姑娘替她擦着泪哄她,说,姐姐别哭,我不疼。
草儿营养不良得厉害,医生特意叮嘱不能一次补得太过分,晚饭吃的是阿姨熬了一个下午的肉粥,又香又糯,小姑娘一连喝了三大碗,要不是吴绮拦着,她能把胃灌满。
唐沅没什么养孩子的经验,前头虽然养过一个塞缪尔,那家伙却是不怎么需要她操心的,自个儿就能把一切打理妥帖,有时候还能反过来操心她。
可草儿这样的女孩子却又小又软,骤然经历剧变,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正是最敏感惶然的时候,该怎么教养她,唐沅着实没个章程。
最后实在被逼得没法子,唐沅让1088找了本安徒生童话,走进小姑娘的卧室,用前后这么几辈子最温柔的声音问:“要听睡前故事吗?”
小姑娘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唐沅弯起唇角。
橘黄色的柔暖灯光下,女人用微哑的声音娓娓道来,一字一句飘散到窗外寒凉的秋夜里。躺在被窝里的小姑娘用被子遮过鼻子,露出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听得认真入迷。
“……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天空去了。”
唐沅轻声道:“故事讲完了。”
小姑娘长长的睫羽不知何时已经低垂下去,神色看上去有些难过。她发了会儿怔,在唐沅准备起身关灯时忽然出声问她:“姐姐,不灭的灵魂——真的值得小美人鱼付出一切吗?”
唐沅说:“只要她觉得值得,那就是值得。”
小姑娘又问:“那您也有可以让您付出生命的东西吗?”
唐沅说:“有的。”
“是什么?”
唐沅缓缓笑了,狭长的凤眼注视着她的黑眸,认真道:“那得问做下这个决定的你自己啊。”
小姑娘怔在那里。
“晚安,草儿。”
……
第二天是中秋,一大早就有人往别墅送包裹,说是宜城那边来的,唐沅打开一看,原是宜城著名的陈记点心坊做的月饼,一个个码得整整齐齐,精致又好看。
不用说,定是戚恕吩咐人准备的。如今整个戚家,也只有老爷子肯为她花这个心思了。
至于其他人……呵,估计对她都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她让阿姨把月饼切了端上桌,算是给早食加餐,三个人和乐融融地吃完了早饭,却又闻有客来访。
是庄彦书。
他穿一身半旧灰白长衫,手上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点心盒子,说是代替杂志社的众同好来给大老板送节礼。
吴绮把他迎进来,庄彦书一见茶几上的月饼碟子就笑了:“我来迟了一步,早有人把月饼给大老板送来了。”
众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长得好又待人平和的读书人,总是让人格外有好感的。
草儿挺喜欢这个大哥哥,大哥哥眉眼带笑,说话的声音和姐姐一样好听,还愿意教她认字。她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草儿”,大哥哥就把一块月饼塞进她嘴里,笑眯眯地鼓励:“我们草儿真聪明。”
没一会儿,就哄得小姑娘一口一个“彦书哥哥”,对他喜欢又崇拜。
寒暄了一会儿,庄彦书才把怀里的一本书拿出来,难掩雀跃地对唐沅道:“大老板,咱们这一期的样刊,出来了。”
他们的杂志因为缺资金停印了三个月,他几乎以为这本样刊要永远压在他手里,却不曾想山回路转,他们杂志社又险死逢生。
这一切,都是仰仗他们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大老板。
一想到此,庄彦书就对唐沅生出滔滔不绝的感恩之情。
这是奶活了他儿子的活菩萨啊!
唐沅也忍不住带出几分笑意:“恭喜。”
她望着那本样刊,沉吟着道:“彦书,咱们这期杂志,能不能临时加一篇文章?”
庄彦书疑惑地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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