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她挡开他的手,道,“谢谢你,你一向都是个很靠得住的人,只要有人开口寻求帮助,你一定会全力支持。可现在咱们已经离婚,除了孩子的事有商有量,再其它就不合适了。我有我的男朋友,你以后也会有更适合你的妻子和家人,未免不必要的麻烦,尽量少接触。”
贺云舒脑子里乱糟糟的,对魏宇的抱歉,对方洲的不满意,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的怨气。
是的,怨气。
为了得到方洲,她做的伪装不比魏宇少。整个婚姻里,快乐的日子不多。崩溃后拼命要爬出来,只想着救自己,保存好身体,不让孩子们失去妈妈。她对方洲有很多很多的抱怨,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情绪早就淹没其中。过于沉溺自身,导致看不清所有,才造成这样的状况。
后悔,不应该,各种情绪交缠着,那满腔的愤懑不由自主地泄露出来,眼睛里就充满了恨。
方洲明显感受到那些恨,只当是冲着自己来的,一股凉气从后背升腾,直入心脏。
这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干脆捏着她的手腕往外走。
贺云舒要挣扎甩开,然而力气不够,只好一边让他放开,一边被动地被带到饭店旁边一个僻静的消防通道。
“贺云舒!”方洲沉着声音叫她的名字,“我只是关心你,你没必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实话而已,我们确实已经离婚了——”
“那是你要的,不是我要的。”
“离婚就是离婚。”贺云舒道,“我已经申明过很多次。”
方洲尽量平衡情绪,眼睛却越来越红,“以前我确实很自大,仗着你爱我,咱们还有两个儿子,对你很忽略。可离婚是我的真心之举,希望你在走出这个婚姻和方家后,能没有压力,能安心治病。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你,甚至考虑过你离婚后为了释放压力,会有越界的行为。为此,我提前做好心理准备,还试图能挡一挡。当然,那些针对关浩和叶乔的做法在你看来很过份,也很可笑。可我真心觉得人之所以为人,并非完美,只要将负面的情绪处理好,将生活的重心把把握住,就行。”
“我既将你看成我的妻子,也把你视为我的人生伴侣。你说我不爱你,对你不用心。我反省了,一点一点,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录像带一样在脑子里放过。不明白的,我就继续想;做得不好的,我改。可人的本性如山,怎么可能短时间里马上改得掉?我希望时间能多一点,最好不要有能让你心动的人出现,不然我的全部生活都会泡汤。可老天爷就没厚爱过我,弄走了关浩和叶乔,魏宇却凭空落下来。”
“除了尽一切可能地护着我的家,我的孩子,还有你之外——”
贺云舒胳膊被捏得生痛,又被他那脆弱的模样惊住了。以往的方洲,不管面对多么复杂难堪的情况,从来游刃有余。
可现在,她两三句话,居然令他显出崩溃的模样?
她停止了挣扎,只看着他。
方洲没注意到她的安静,继续表白自己,“我无法对你视而不见,这也是错?我想跟你和平相处,也不对?我看不得你有为难的事,想听你说一说,是贪心?”
“我只是,关心你而已。”
贺云舒用力眨眼,脑子里一片混沌,可内心有一块地方却逐渐清明起来。
是啊,爱这个字书写出来容易,说出口也简单,但要用行为表达却万万千千。
她自以为是地爱着方洲,方洲也自以为是的爱她,但两个自以为是的人却达不到和谐。
问题的根源,在一开始。
她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闭了闭眼睛,道,“可一开始错了,后面无论怎么做都不对。”
“你什么意思?”方洲茫然地看着她瞬间平静的样子,千疮百孔的心几欲爆裂。
贺云舒静了一下,道,“我很小的时候,家在你们家那个老车场旁边。偶然看到你,跟你说了两三句话,便对你一见钟情了。因为太小了,所以有很多妄想,把所有能想象到的美好都加诸在你身上。其实,我根本不了解真实的你,就一头热地扎单恋里面去,独角戏演得很热闹。后来长大,是意外的机会能和你相亲。我带着不好的目的去见你,你又说了喜欢贤妻良母。我那么想得到你,就附和你,讨好你,顺着你。现在想来,一切的根源都是我的谎言。如果时间倒流,我肯定回去抽自己一巴掌,然后对你说贤妻良母是个屁,我不懂。”
“只可惜这世上没后悔药,我也无法改变过去。”
方洲用力甩了甩头,反应了很久才明白她的意思。他提高声音反驳,“当然回不去。偏偏那么刚好我第一个相到你,刚好你对我有企图,刚好那个谎言成就这段婚姻。你以为只要离婚就能恢复?那我的心怎么办?它既喜欢你装出来的温顺,又喜欢你剥了面具后的任性,喜欢到连看别人也不想看了。你说,它该怎么办?既然我们彼此都相爱,为什么不——”
他越是激烈,她越是平静,平静到方洲害怕起来。
她道,“可我爱的,一直是第一次见你的样子。相亲的时候,你已经变了,既现实又精明,能掌控一切。我其实对那样的你很陌生,可知道你是因为家里发生变故不得不站出来撑住后,更是心疼你。商场诡异狡诈,你付出许多心血才没让方家倒下去,我敬佩你,更感同身受。你一定是迫不得己才杀了自己年轻张扬的模样,套上刚强的盔甲,从一个少年人活成世俗的商人。你戒备一些,计算一切,害怕失败会让方家一败涂地。你无时无刻不紧绷着,仿佛自己是个超人。我知道你担心害怕,知道你只能往前走,知道你身后需要有人支持,就以为只要做到所谓的贤妻良母,以为只要表现得稳定稳妥,方家一切走上正轨后,你一定会信赖我,进而爱上我,最后恢复以前的样子。可我真的太自大了,你那些盔甲全长肉上了,我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把它扒不下来。你在掂量我,规训我,想将我改成你想要的样子——
方洲震惊地看着她,手上的力量逐渐松开。
贺云舒拨开他的手,遗憾道,“我的爱太弱了,又始终做不到无怨无悔,所以根本不足以支撑你,对你而言是无用的。这,才是最大的失败。”
他看一下她,转身搓一下脸;又转头看她一眼,那种崩溃无所遁形。
贺云舒知道,自己扒开了他的皮,令他无所遁形了。
她闭一闭眼睛,道,“再见——”
方洲问了一声,“那魏宇呢?”
贺云舒转身,缓缓走出去。
他不死心,紧问了一句,“魏宇就可以吗?”
她没有回答,只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方洲一拳打在墙壁上,痛让他两眼模糊,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只知道,自己装出来的刚强被击穿,露出里面包裹着的,那个慌张又害怕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被贺云舒丢过来的‘爱而无用’抽掉了脊梁。
贺云舒开车出城,一路流泪。
小时候最喜欢夏天,可以穿漂亮的裙子,可以裸出四肢,可以盘起头发,可以骑着自行车在风里狂笑。
贺云舒真信了这世界是年轻人的,就什么都敢干。
她责骂着方洲,何尝不是在骂自己?
所以,已经那么任性过的人,不能再因为贪图爱情的温度而自私地害了别人。
抵达魏宇家楼下还不到下班时间。
她对着镜子看红肿的眼睛,觉得丑毙了。可问魏宇的话,他一定会说怎么都好看。
那个人,怎么睁眼瞎到那种程度呢?
只好上楼,从冰箱里取点冰冷敷一下。
一开冰箱,她带过来的饭菜已经吃了多半。空盒子被洗得干干净净,每个里面都装了一个小字条。
打开看,上面有他写的一些话。
“带鱼很香,吃的时候就会想你。”“这个炖鸡我会做,下次给你试试。”“饺子的馅怎么拌的,跟别的不一样。”
贺云舒看得发呆,最后一张张捡起来存好。
最后一次,她为他打扫了卫生。
魏宇是一个生活习惯非常好的男人,衣服绝对不会乱丢,垃圾一定入框,连卫生间也是干净整齐。
比起来,他才是操心的人,而她则是不拘小节。
贺云舒同方洲结婚前,母亲忧心忡忡,“你嫁谁不好非要嫁方洲?他要一个贤妻良母,你知道怎么做吗?妈这样的都不算,非得跟电视里那种装套子里的人一样,才算数。”
她自信满满,“我聪明,会学。”
然而人的本性是无法掩饰的,纵然学得再好,真正的自己也在哀嚎。
不是真心,就会累;累了,就会怨;怨到最后,爱便消了。
贺云舒打扫好卫生,坐在沙发上等。
一直等到夜灯初上,外面才传来开门锁和魏宇说话的声音。
他说话平稳,但里面带了许多的沉郁。
“买了明天最早班的票,会回去的。”他道,“我又跑不了,也不会离开。”
门开,人进来了。
“奶奶,你不要着急。爷爷要个重孙子,我可以给个孩子,但孩子的妈妈只能是我想要的人。可需要时间,很长一段时间来软化她的态度,重新说服她,知道吗?从结婚开始,一点点来呀,不要着急。可这些的前提是你们得支持我啊——”
“我觉得我能做到。”
他将包挂起来,换了鞋子,一直嗯嗯地应付对方。
贺云舒没吭声,也没叫他。
他就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撑在腰上,维持着那个姿势听电话。
时间过了足一刻钟,对方终于挂了电话。
魏宇将手机丢架子上,仰头看着一个木雕,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云舒怔怔地看着他挺直的背,脑子里想起一句话。
当命运轮回,只有镜子才能照出自己真正的样子。
如贺云舒之于方洲,更如魏宇之于贺云舒。
第七十二章 再见
魏宇认为,这是一个有弹性的世界。
纵然有重重山峦镇压环绕, 但尚有余地让人腾挪转圜。
时间和空间, 不同人的处理方式, 让这世界不会有百分百的确定。
可人若要成事, 必先得有目标和成事的信心, 接下来才是具体执行的方法——只要人的付出足够支撑住那个结果。
譬如说爷爷,一定要儿子儿媳在一起,付出的是父子感情;譬如父母, 虽然感情支离破碎, 但最终在高压下达成了事业上的和解和生活上的熟视无睹;譬如自己, 虽然从小没得到过父母的慈爱,但他做个不叛逆的孩子,至少保住了表面的平和。
他努力满足每个人, 所以亲情上还算圆满。
唯独贺云舒,是他的危机。
当年要工作的时候,父亲问他怎么安排的。
魏宇说去平城。
父亲说平城不错, 不远不近,既能照顾得到又不至于太过照顾,有利成长。
问他结婚。
魏宇笑了, 说暂时还没计划。他直说了,家里情况复杂, 恐怕没多少女人能处理得好。
父亲倒是没生气, 反而很赞同。说暂时不结也行, 慢慢物色合适的, 一定不要找跟他妈一样的。
其实,都是一座座的山。
魏宇决定搬山,一开始就是离开海城,紧接着是偏离家族安排自行决定升职方向,而现在则是贺云舒。
当他认识贺云舒,忍不住观察她的时候,会陷入沉思。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在家庭和工作之间的平衡呢?方家如何会让她放开两个孩子,做一个不挣钱的工作?她是怎么把束缚自己的大山一座座搬开,然后做了快活的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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