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城的高三学生都获得了高考前最后的假期,星光教育里所有的教室,全天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能空下的时段。
和星光教育的其他老师一样,谈易全身心投入到考前备战之中。
裴女士明示暗示多回,希望她能见一见陆阿姨的儿子,都被谈易以“最近忙,高考结束以后再说”这样的借口推脱了。
其实也没忙到那份上。
除了岳龙雨和双胞胎姐妹,谈易每天还另有两节单辅。满打满算八小时,是她的身体完全能够适应的工作节奏。
但费心是真的。
以这样的身份迎接高考,对于谈易而言还是人生头一遭,莫名的,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比自己身为高三准考生时更甚。
诚然,对别人负责比对自己负责要艰难得多。
当谈易用十分取巧的“抢分”逻辑来训练李晚照,并且亲眼见证她的模拟试卷成绩一度达到60分“高分”,叶晴空的尖叫声差点把学校房顶掀了。
“谈易姐,才三天,才三天你就让我姐破60了!那要是她早点来你这,不得考状元啊?”
谈易被她这把尖利的嗓子刺挠得耳膜发炸,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她小点声。
叶晴空压下声音,吐了吐舌头,上半身都快拱到谈易跟前了。
“你也太神了吧?”
谈易说:“不是我神。”
见叶晴空不信,谈易问旁边难得面带微笑的李晚照,“这三天,你学了什么新知识点没有?”
李晚照迟疑半晌,摇了摇头。
谈易看了叶晴空一眼:“这几天你也看到了,我教她的答题技巧,是最功利最套路的。任何一个高三学生,只要背会了我总结出来的答题套路,照搬照抄上去,都能够应付前几道大题的第一小问。对她的知识累积,没有半点帮助。”
事实上,如果不是临阵磨枪,谈易最厌恨的,就是这种投机取巧的学习方法。
叶晴空显然无法理解,她耸肩:“管他啥方法,条条大路通罗马啊——能到罗马就行。反正我姐上了大学也不学数学了,掌握这些知识也没用。”
反倒是李晚照,先一步明白了谈易的意思,她低声对叶晴空说:“这方法也就是狗急跳墙的时候能使,不是万金油。”
谈易笑笑:“是这个道理。它或许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方法,但绝对不是个值得提倡宣传的好办法。”
她正色,又看向李晚照,“这张卷子,我只算你45分。因为另外15分是你蒙对的三道选择题,你心里清楚,这纯属侥幸——所以你距离我的要求还差5分。”
李晚照收敛笑意,望着谈易认真点了点头。
但她眼中,已经没了初来之日的茫然。这三天来,15分的突破是实打实的,只剩下5分,并不算难事——毕竟真上了考场,她也不至于背运到连5分的题都蒙不对。
看见李晚照眼中的希望,谈易稍稍松了口气。
她知道,不管自己怎么说,这张试卷的卷面分数对李晚照的鼓动性都会很强——这也是她的用意所在。
这张试卷的选择题,谈易提前动过手脚。
因为事先知道李晚照面对不会做的选择题,习惯性蒙“C”,所以谈易有意识调整了剩下几道较难的选择题正确选项位置。
谈易营造出一种,李晚照不仅凭自己的能力做出了四道选择题,还蒙对了三道选择题的错觉。可实际上,剩下的那些题,原本仅有一道题正确选项为“C”。
但是无妨。
建立“能够突破50分”的自信,对现在的李晚照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谈易定了定神,凝视着李晚照,继续说下去:“当然,在考场上,你一定也会有蒙对的题目,但是我要你保证自己能拿到的真实分值达到50分,这样你才不会犯怵,不会因为过度紧张,把原本该拿到手的分数白白丢掉。”
“谈易姐,我明白。”李晚照说,“我一定好好练习,把你教的都记住。”
李晚照殷切地注视谈易,眼里闪动着某种光泽。
谈易从那光泽里捕获到一种希冀。
这是谈易目睹李晚照在母亲面前的表现后,就一直在心中谋定的目标——她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让李晚照快速建立信心。
可真当这孩子,在自己的设计下,把信任和希望交出来,仍然让谈易的手心不自觉生汗。
怕辜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谈易自小以来的经历,让她具备一种难得的能力,使她能够坦然面对凉薄,面对怨愤,面对偏见。
可她少有成功的经验,来指导她如何去面对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谈易深深呼吸,调整情绪,望向眼前这对姐妹:“明天你们——晴空你不用那么早来也行,但晚照早点过来。我给你安排一个教室做套题,咱们别占用上课时间,这样效率高些。”
李晚照乖巧地点头:“那我明天早上过来做题,中午就在下面吃。下午刚好上课。”
叶晴空忙道:“题我就不做了。姐,我明天中午来找你,跟你一起下去吃那家小杨米线,嘿嘿,老师你跟我们一起吗?听说那家巨好吃。”
谈易:“我带饭,就不去了。”
叶晴空:“好吧……”
第二天,李晚照一大早就来了星光教育。
谈易拿了张卷子给她,把她派去安静的自习教室,让徐丽丽给她找了个座位做题。而后,回到自己的单辅教室,看着岳龙雨刷题。
自那晚交锋之后,谈易和岳龙雨之间的关系,毫无疑问地再次跌入冰点。
这回岳龙雨甚至不惜得用挑衅的目光打量她,直接架空,全然漠视。他来了以后,就一声不吭地刷题,完成每天硬性任务,算是交差。
谈易有意选了难度系数高的试卷给他,不是为了刁难,只是想观察他的态度——处理数学难题的态度,很大程度上能反映一个人的心性。
最后,谈易得出一个有趣的结论:这个孩子,表现得再别扭,再暴躁,都掩盖不了他热爱学习的这个事实。
真有意思,谈易在心里说。
口口声声喊着厌恶高考的孩子,却如此享受征服难题的快感。
所有同好此道的人都明白,这份享受无法掩藏。
谈易清清楚楚地看见,岳龙雨的视线看似漫不经心,却永远会在她预计的位置有所停顿,譬如查看取值范围,譬如对解的个数进行取舍——他在认真做题,根本不是敷衍了事。
尤其,是那道她精心挑选,为他量身打造的三角函数大题。
当她眼睁睁看着岳龙雨觉察到题目设置的双重陷阱,敏锐避开后,又精准地跳进了第三重隐藏陷阱里时,谈易几乎要笑了——是得意的笑。
小家伙,我就知道你会栽在这里。
可她没料到,岳龙雨做完最后一道大题之后,居然又翻了回来,在草稿纸上以他自己才懂的鬼画符,重新演算。
他的眉心不自觉紧蹙。
谈易心也悬着,她佯装喝水,以上帝视角观望。
当她看见岳龙雨终于察觉到漏洞所在,眉头舒展,看似不经意地涂掉那个多余的解,只保留唯一符合条件的正确答案时,谈易又差点笑了出来。
这次,是欣赏的笑。
一切都像一场无声的博弈。
征服数学题时的惊心动魄,只有沉浸其中的人才能体味。最后那一刻的酣畅淋漓,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懂得。
谈易坚信,他享受学习,并不以此为负累——这本该是一个优秀学生的素养。
正因如此,岳龙雨的不配合与抵触,才显得如此矛盾。要不是亲眼看见,谈易打死也不会相信,一个“刷题狂魔”会对高考深恶痛绝。
其实谈易心里有千百个疑问,只是她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愿意开口。
但思绪百转千回,免不了在对着他的时候,在这静默里,发散开去。
如果就此下去,岳龙雨真的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破坏这场高考、放弃他唾手可得的升学机会吗?
他想怎么做?不去参加考试、乱填答题卡、不写姓名……抑或是其他办法?
可是,为什么呢?
谈易想不通,若岳龙雨真如他所言,根本不愿高考,那他何必在休学期间自学功课,还学得如此出色。
除非……最初他对此并不排斥,是后来发生的事,影响了他的判断。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呢?他休学两年的真相,又是什么?
谈易无奈地想,这恐怕会成为一个不解之谜。她根本不指望能在最后两天、仅剩一节课的时间里,从面前这个刺猬一样的少年口中,探知零星半点。
然而看似已成定局的这一切,在短短半小时后,就峰回路转。
下课后,岳龙雨照旧一声不吭,随手把做完的试卷团吧团吧,丢进了教室外的垃圾桶里。
他去如疾风,也没跟谈易打招呼。
谈易习以为常,垂头收拾东西,打算去自习教室收李晚照的卷子,再吃个午饭。
却未曾想,叶晴空推门而入,满脸惊奇,好像看见了外星人。
谈易说:“你姐姐在自习教室,你去那里等她吧。”
叶晴空根本不是冲李晚照而来,她还维持着刚才那副表情,兴冲冲地问谈易:“刚刚那人,是你学生啊?”
刚刚那人?
谈易迟疑地说:“你说岳龙雨?你认识他?”
“对对对对!就叫岳龙雨,太久没听到,我一时半会没想起来他名字。我靠,我能不认识吗?跟我一起学表演的一个师姐,是他前女友啊!”
叶晴空说起八卦,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真没想到,他也能参加高考啊。”
谈易动作停顿,从叶晴空的后半句话中听出某种隐藏信息,她问:“什么叫……他也能参加高考?”
叶晴空激动得一啧嘴,使了个“这事你居然都不知道”的眼神,凑上来说:“他高二就退学啦!把人打成二级伤残,进了少管所,没想到,这么短时间就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