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侯夫人梁氏与太上皇同岁,长相非常寡淡,只能算是中人之姿,举手投足之间倒是颇有大家风范,为她平凡的面容增添了一些光彩。梁氏与太上皇热切地聊着天,在她旁边站着一位美妇人,一袭烟青色的长衫,脸上带着病容,既不像侍女又不似主子,只一味在一旁低着头不吭声。
君婈进屋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这二人几眼。在原身的记忆里,曾在宫宴上见过几回泰安侯夫人,因此她认得;可这沉默的妇人她却是没什么印象。
二人给君婈行了礼,梁氏笑着道:“臣妇叨扰陛下和太上皇了,实在是有段时日未见二位圣颜,心中始终挂念,”她指了指身边的妇人,“这位是瑨侍郎的生母,因前些日子受了陛下的恩惠,特来谢恩。”
君婈心下了然,张院正之前来回禀时说夏侯瑨的生母许娘子先天不足,多年来又不得将养,还患上了风湿的毛病,一身病灶不是一时能治好的。如今看来,还真是面色苍白、体弱多病的模样。
许娘子再次冲君婈行礼,口中言皇恩浩荡、感激涕零,君婈想着这是自己的婆婆,没敢让她多拜,便虚扶了一把。许娘子抬起头的时候那双剪水秋眸与夏侯瑨有七分相似,清泠泠把你一望,明明是柔弱浅淡的一眼,却似有千言万语道不尽。
啧啧啧,君婈在心中叹息,这分明是中年林黛玉啊,真真儿的我见犹怜。不由得便对她增添了几分好感。
泰安侯夫人为何进宫,君婈和太上皇自然都心知肚明。因梁氏与太上皇有旧,自然是扒着太上皇闲聊,许娘子便被冷落一边,她原也不是个爱说话的,就一直沉默着。君婈为了让她自在一些,便刻意寻些与夏侯瑨有关的话题找她说,渐渐地许娘子也放开了些许,脸上甚至还带了笑意。
梁氏明面上是闲聊,实际上却是旁敲侧击地想为自己的大儿子夏侯璋求情。哪知与太上皇打了许久的机锋都被挡了回来,正主又一直在旁边和小妾说话,她一时心中有些恼怒,听二人还在聊夏侯瑨,便插了一句嘴:“说起来也是好久没见小瑨这孩子了,不若把他叫来,顺便也让他们母子二人团聚一会儿,毕竟这入了宫想再见一面可不容易呐。”
她这话乍听着没什么问题,许娘子脸色却白了白。按理说梁氏才是夏侯瑨的母亲,可她却说“他们母子”,言下之意就是没把夏侯瑨看做自己的儿子;而后面那句更是隐含威胁,毕竟即便是亲身母亲,没有当家主母、诰命夫人带着进宫,身为妾室的许娘子也是休想见儿子一面的。
君婈听出了梁氏话里的恶意,心中嗤笑,本不欲理她,太上皇却发话道:“也好,毕竟夏侯侍郎入宫也有段时日了,想必定是十分想念生母。安心,你去宣召一下吧。”
君婈闻言看向太上皇,太上皇眼神淡定地与她对视。
她摸不清太上皇的意思,又见许娘子脸上浮现了些许期盼的神情,便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夏侯瑨便到了,许娘子一见他进门,少有失态地往前疾行了两步,又生生定住。
夏侯瑨给了许娘子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目光不带感情地扫过梁氏。他倒是预料过泰安侯府会派人来找他,却没想到是从太上皇这里传来的消息。
他毕恭毕敬地冲太上皇和君婈分别行了礼,再对着梁氏作揖道:“母亲。”
梁氏微笑着点头应好,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夏侯瑨下一刻却站到了许娘子旁边,扶着她的手臂道:“娘,您身子弱,孩儿扶着您吧。”
想必他也知道在这一群大人物中,以许娘子的身份地位必是没有座的,怕她身体吃不消,方才有此一举。
梁氏脸色有些冷,君婈则有点尴尬地掩唇。
许娘子拍了拍夏侯瑨的手,小声道:“无碍,方才陛下赐了座的,娘亲是见了你太激动,这才站了起来。”
夏侯瑨朝君婈望去,君婈冲他微微一笑。他没说什么,只是垂了头,扶着许娘子坐下。
天可怜见,再怎么着她也不能让体弱的婆婆站着、自己坐着不是。不过若是她不赐座,太上皇和梁氏还真会让许娘子一直站着。
“小瑨如今蒙陛下宠爱,出落得越发俊雅飘逸了,切忌忘了泰安侯府对你的栽培教导,恃宠而骄,应当时刻做到兄友弟恭、谦逊温和,如此品性,才当得起圣眷绵长不是吗?”
见夏侯瑨来了,梁氏便调转枪头,冲着他疯狂一顿灌输,话里话外暗示他帮衬兄弟、向陛下说情。
夏侯瑨不卑不亢地答:“母亲言重了,儿子在后宫不过是区区一介男宠,能得陛下青眼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不敢有半分逾越。若是兄长友爱,儿子自然也会恭顺,只是儿子如今已入宫闱,宫外之事就如前尘往事,儿子怕是无法插手。”
夏侯瑨的回答很是精妙,一方面向太上皇和君婈表了忠心,一方面又句句都把梁氏的话堵了回去,只气得她呼吸急促,一时倒也忘了场合,厉声训斥道:“好一个前尘往事,那你亲娘也不顾了吗?你可别忘了,许娘子现在吃住用药可都在泰安侯府呢!”说完狠狠地剜了许娘子一眼。
许娘子浑身一颤,紧紧握住了夏侯瑨的手。夏侯瑨挡在了生母面前,向来温顺的面容此刻有一种隐忍的怒色。他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愤怒和憎恶,咬牙一字一字道:“母亲慎言!”
梁氏说完这话也反应过来,自觉在太上皇和女帝面前扬了家丑,甚为不妥,本想冲着太上皇软言几句搪塞过去,此时君婈突然冷哼了一声。这声轻哼不轻不重,却清晰无比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侯夫人好一个仗势欺人啊,居然当着朕的面威胁朕的侍郎,是觉得泰安侯府的爵位稳如泰山了吗?”君婈悠悠开口,霎时就令梁氏周身寒毛倒竖,就连许娘子也知这话语中内容的重量,不安地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令郎被撤职之事是政事,朕与吏部尚书、御史中丞商议了五六日方才下了决断,若是泰安侯有什么不满,大可上书言表,还轮不到一介妇人来到后宫乱嚼舌根。”
梁氏听了这话彻底慌了,她战战兢兢、支支吾吾地想开口申辩,君婈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站起来直接冲着太上皇一揖:“母皇若是还要留侯夫人叙旧,就请便吧,儿臣尚有政务处理,先行告退了。至于夏侯侍郎和许娘子,儿臣就顺道将他们带到清辉殿,好让他们不受打扰地闲话家常。”
太上皇望着君婈看似波澜不惊的面容,知道她这是恼了自己刻意安排的一出隔岸观火,便也不作挽留,挥挥手表示应允。
君婈转身带着夏侯瑨和许娘子走了,留下梁氏焦急不安地在身后喊着“陛下”。眼见挽回无望,她又转而投向太上皇,太上皇却只是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伤感无奈道:“唉,本宫老了,陛下的决断,本宫也不容置喙呀。”
待到梁氏惶惑无措地离开,太上皇才睁开了精明的一双眼睛。安心嬷嬷凑上前来,不赞同地道:“这夏侯侍郎也太魅惑君上了,陛下为了她居然连您的脸面也不顾,太上皇可得提醒提醒陛下才是啊。”
太上皇微微摇了摇头,沉思起来。泰安侯是老派权臣的代表,拉拢他是为了新帝执政收买人心,然新帝改革,第一块要踢走的绊脚石也恰好是他。夏侯瑨就像一根牵制泰安侯府的绳子,新帝一方面通过宠幸夏侯瑨,给泰安侯府以体面,从而笼络旧臣党羽;一方面又通过前朝的打压,来降低泰安侯府在朝堂上的势力。此所谓制衡平均之道。
新帝撤职夏侯璋,已是对泰安侯府下了手,此刻只要保住夏侯瑨在后宫的盛宠,就不至于与老臣一脉撕破脸面,是以她方才才纵容着君婈对夏侯瑨的维护。 不过这个夏侯瑨,的确是有惑君误国的本事和手段,不得不防。
然而陛下毕竟已经是大姑娘了,又已临朝亲政,后宫诸事,她也不好直接劝诫,只能……
思索良久,太上皇对安心嬷嬷吩咐道:“邢修业那孩子近来可好?自他入宫以来,本宫还没见过他呢,明日便宣他一见吧。”
安心嬷嬷了悟,低头称是。
“瑨儿,瑨儿?你发什么呆呢?”
耳边的呼唤让夏侯瑨回过了神。君婈将他们母子送到清辉殿后没有做停留,只吩咐了几句让许娘子留下来用午膳,便往御书房去了。此刻殿中只有他和娘亲二人抵足而坐。
“陛下当真是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长得一等一的貌美,性格还如此和善,关键是,对你极为维护。”许娘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当初你自请入宫,为娘心中愧疚不安,如今看来,倒也不错,至少你不用再像府中一般,跟着为娘吃苦了。”
“是,她是对我很好……”夏侯瑨喃喃重复着,此时他浑身还有些颤。目睹了君婈在永宁宫护着他们母子,当面斥责了梁氏那个毒妇,还顶撞了太上皇,一路上他看着她的背影,就止不住地发抖。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内心宛如有滔天巨浪在不断地冲刷着胸腔,他人生中头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感觉,一直以来支撑他的信念仿佛在摇摇欲坠,破碎的内心被另一种东西填满,满得就快要溢出来。
此刻他怔忪的眼神恢复了一丝光彩,他盯着许娘子,认真询问着:“娘,为什么报仇不如想象中来得那么痛快?”
“瑨儿怎么这么说?”许娘子一愣,“娘从来没有让你报仇啊。”
她细弱苍白的手指抚上夏侯瑨清秀的面庞,语气中满是歉疚和怜爱:“娘知道,从小你在侯府就吃了很多苦,都是娘不好,娘出身低,性子又软弱,不能给你庇护。可是至少我们母子还是平安活到了现在不是吗?看着你长大成人,如今又承了圣眷,娘已经心满意足了。”
许娘子就是这么一个小女人,小门小户出身,没有志向,不愿争宠,唯一的心愿便是看着自己的亲子有朝一日能够享福。
可是夏侯瑨不一样,他身上流着泰安侯的血,他野心勃勃,自尊心极强,从小的冷遇和欺侮在他的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所以即便许娘子从未对他抱怨过什么,他依然是憎恨着那个家的,恨薄情冷心的父亲,恨两面叁刀的嫡母,恨狭隘自私的兄长,恨那侯府里的一切。
“那是因为我们运气好!不是因为他们仁慈!”他恨恨地说道。
可是,在他生命中却出现了这么一个人,明明站在权力的巅峰,仍给了他平等的尊重和关怀。他原以为她对他的喜欢是施舍、是赏赐,但今天,她却用行动证明,他是她在乎的人,是不能被任何人欺辱的存在。
那种被在乎、被珍视的感觉,竟然胜过了报仇成功的快感。他恍然间觉得,原来爱其实比恨要简单。
迎着许娘子悲悯凄切的目光,他缓缓地靠在了她的肩上。这么多年,他负重前行,对所有人都不惮怀着最深的恶意,压制着自己的本性,伪装成人畜无害的模样,可直到今天他才觉得累。
在娘亲温柔的轻拍下,夏侯瑨慢慢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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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小瑨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要开启病娇属性了。其实他是个恋爱脑,只是之前自己都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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