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他们谈论孙家都会沾上晦气!
街上关于孙家沸沸扬扬的谣言因为晦气两字,自发地消停下来。这种若有若无捕风捉影的晦气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真沾到他们身上来了怎么办?
加上有人说自己聊完孙家事后这里倒霉那里倒霉,大家就更惊慌了。别人家的事再悲惨,那也是别人家的事,何必为了凑这份热闹过几句嘴瘾带坏自己的运势?
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很快,城中百姓无人再提孙家,没有提孙家,也就无人操心赵姝母子日后该如何。人们最多也就是持续关注一下惨案的后续,比如说凶手是否抓住了。
那个孤身一人闯进孙家灭了孙家满门的剑客,必定不是一般的剑客。听说帝太子的随人,那个叫昭明的剑客,就有这种本事。
就在众人将视线放在云泽台时,忽然有人跳出来认了这桩灭门惨案。
“是老子做的!”一个略显老态,右手拿剑左手执酒壶的剑客,满脸嚣张地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上大喊。
有人问他,他到底与孙家什么仇什么怨,竟要灭人家满门?
剑客道,“无仇无怨,只因他们家家主曾说老子不配做天下第一剑客。”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有人问他名字,剑客大声道:“记好老子的名字,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拿庆是也。”
那一日,闹市上人群涌动,无数人想要抓住凶手领取悬赏,却无一人成功。
拿庆跑了。跑得无影无踪。
这一日过后,拿庆这个名字,成为天下通缉的要犯,也再次成为了剑客中的传奇。
殷贵中主张彻查追究孙家灭门惨事的人纷纷闭了嘴。
没有人再敢提让太子交出昭明自证清白的话。
凶手已经站了出来,无论是杀人的手法,还是杀人的本事,这个凶手都当得起孙家灭门惨事。拿庆并不是什么小剑客,他原就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听说他去年已经隐退,突然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大概是因为疯了。或许昭明真是被自己的师父连累了,所以才会有人一见孙家死时惨状就认定昭明是凶手。
更何况太子已将昭明遣去芜城,他们不必再追着不放。芜城,多么苦寒偏僻的地方,那种地方,根本就不是人能待的。
昭明离开帝台前,去见了两个人。
一个人是拿庆,一个人是赵姝。
见拿庆时,他即将出发前去芜城。
太子说,拿庆是自己主动跑来的。
昭明迈进屋里,瞧见拿庆藏在屋里最黑暗的角落,他一惊一乍地扫视他身后,确认他身后没有人跟来,这才露出轻松的笑容。
拿庆将酒袋递到他嘴边,笑道:“狗儿,尝尝这个,新酿的美酒,味道贼棒!”
昭明无力地垂下脑袋,问:“师父,你为何要替我顶罪?”
拿庆拍拍他的肩:“我老了,难得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让我成为传奇,怎能错过?一个剑客的追求,就是成为世人难忘的传奇,年轻时我做过传奇,现在我又做了传奇,再没有比我拿庆更厉害的剑客了,世人将永远记住我!”
他大咧咧露出白牙笑:“徒儿,不好意思啦,抢你的风头。”
昭明知道他说的话是假话,拿庆最大的追求,是赚足够多的刀币,在一个繁华的城池安度晚年。他曾说过,以后要在帝台置办屋宅,每天吃喝玩乐,开心到老。
如今这个追求,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
因为他替他顶了罪,他将永远活在颠沛流离的逃亡中。
拿庆:“欸,你莫不是要谴责我抢了你的风头吧?”
昭明鼻头酸涩,揉了揉眼睛。
拿庆:“以后别来找我了,万一被人跟踪,我多危险呀!”
说完,他推他走。
昭明不走,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开始发颤。
拿庆一张脸凑到昭明面庞下,侧着脑袋打量昭明,刚凑过去,就有东西滴下来,落到他的脸上。
拿庆暴躁地扯头发,指着昭明的脸:“这什么呀,什么呀,你怎么能掉这玩意,你小时候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一个剑客,是没有眼泪的,你小时候都能忍住的事,怎么长大后反而忘了呢?”
昭明从有记忆起,就没有掉过泪。再苦再累,心里再难受,他都没有哭过。因为眼泪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可是此时此刻,他除了眼泪,再没有什么能拿来向拿庆赔罪的。
昭明哭着跪下去,唤了声:“师父。”
拿庆叹口气,摸摸他的脑袋,替他擦泪:“我们狗儿长大了,知道心疼师父了,乖,别担心师父,师父本领高着呢,躲上两年改头换貌又是一条好汉。”
昭明只是哭泣,不说话。
拿庆拍拍他的后背:“狗儿,莫要再难过,这件事和你无关,和你的太子也无关,完全是因为师父想过把瘾,所以才会闹这一出。”
昭明声音嘶哑:“撒谎。”
拿庆哈哈大笑:“好啦,骗不到你,其实师父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你拜师那天师父就说过,有师父在,什么事都不是事,师父是个守信的人,师父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自己。”
昭明仍是低着头。
拿庆只好张开臂膀,像只护崽的老鹰,抱住昭明的脑袋和肩膀:“乖狗儿,哭吧哭吧,哭完了就走吧,去寻你心爱的女子,抓紧时间做让你快乐的事。”
昭明一张脸埋进拿庆的袍服里,坚毅的脸庞哭得满脸是泪。
拿庆眼角发红,快速仰起脑袋,好将眼泪逼回去,摸着昭明的后脑勺,哄道:“乖狗儿,乖狗儿。”
这场师徒叙旧并未持续太久。拿庆要离开,昭明也要赶着上路。
两人告别后,昭明静坐片刻,用冰和鸡蛋敷了眼睛,换上自己最条顺的一件袍服,头发梳得光亮,他藏起对拿庆的愧疚,失魂落魄去了赵府。
他要见一见赵姝。今日不见,来日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
昭明没有翻墙而入,而是递了拜帖,正经从赵府大门入。
赵朔没有拦他,派人为他引路。
赵府石墙大树后的大屋,昭明轻轻敲响赵姝的窗。
一下,两下,三下,他像从前那般,静静等着赵姝问窗外是谁。
屋里的人却没有问,直接喊道:“你自己进来罢,我懒得动,不开窗户了。”
昭明待在窗户底下,不敢直接进屋,问:“怎么不问是谁?万一是贼人怎么办?”
赵姝声音清亮:“除了你还能是谁?”顿了顿,犹豫问:“是昭明吧?”
昭明立刻答道:“是我。”
他从正门迈进去,每一步走得极为慎重缓慢。这是赵姝第一次让他进屋,她随时可以将他轰出去。他做好了被她轰出去的准备。
直至他走到赵姝床前,赵姝也没有轰他,她让他坐下。
她将孩子抱给他看:“那天脏兮兮的什么都看不清,今天可以看清楚了,瞧,是不是和我很像?”
昭明点头:“像。”
赵姝:“他叫赵顺,乳名饭饭。”
昭明将这两个名字记在心中:“很好的名字。”
赵姝:“本来要叫饭桶,饭桶饭桶,名字轻压得住,寓意吃得多长得快,但我兄长说不好听,只好改成饭饭。”
昭明舌尖滑过:“饭饭。”
赵姝将孩子搁他手里:“你抱抱他。”
昭明手脚僵住:“我、我不会抱孩子。”
赵姝:“他是你拽出来的,都上手接生了,抱个孩子怎么不会?”
昭明捧着孩子,保持赵姝将孩子丢给他时的姿势,一动不动,生怕摔了孩子。
赵姝戳孩子的脸蛋:“饭饭,向你昭明叔叔问好,他是你的大恩人,也是娘的大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们母子俩,快笑一个给他看。”
昭明刚想说不必,孩子仿佛真听懂了似的,骨溜溜的黑眼睛盯着他看,咿咿呀呀地笑起来。
孩子一笑,昭明忍不住低下头凑近,心里生出莫名其妙的欢喜与满足。
他满眼温柔看着孩子,看了一会,忽然想到什么,偷瞥赵姝一眼,目光变得惴惴不安。
他的手上,沾满鲜血。
他这双手,不该用来抱孩子,太晦气了。
昭明将孩子还给赵姝,赵姝察觉出他的眼神变化,她不肯接,抓住他衣袖,直视他:“再抱抱他。”
昭明:“你应该怕我,这孩子也该怕我才对。”他低垂眼眸,面无表情提醒她:“我是个杀手,是专门取人性命的恶鬼。”
赵姝:“嗯。”
两人僵持半刻,赵姝迟迟不接孩子,昭明只好重新将孩子抱到怀里。
昭明一边抱孩子,一边查看赵姝脸色。
他就要走了,再不和她多说几句话,以后就很难说上话了。
昭明试图找一个轻松点的话题,问:“这孩子生得这般乖巧可爱,以后定是人人都爱的少年郎。”
赵姝:“我妹妹和兄长也这样说。”
昭明盯着她看,小心翼翼避开可能牵扯上孙家的话题,脑海中过一圈,最终轻声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赵姝对上他的目光:“不怎么办,我以后就在赵家了。”她眼神一黯,继续道:“我再也不嫁人了,嫁人太可怕,如果可以,我情愿一辈子都待在赵家,哪都不去。”
昭明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会生出这种念头再正常不过。
昭明问:“那你兄长那边呢?他愿意让你一直待在赵家吗”
赵姝:“当然愿意,兄长说,在别人家终究比不得在自己家,既然回来了,以后不必做谁家人,只做赵家人即可,我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会让饭饭继承赵家的家业,护我们母子无忧。”
昭明心中石头落地。
是他多想了,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我要走了。”昭明轻轻放下孩子,又对赵姝说,“后会有期。”
赵姝当然知道他要去哪。芜城,他要去芜城,一个连杂草都不长的荒野之地。
枝枝说,只有这样,太子才能护住昭明,才能让他安然无恙地出去避风头。换做其他半奴,不必有证据,单是怀疑,就可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