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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谦一窘,随即道;“养了五天了,早该出来颠颠。再说行刑的是谁啊,那都是咱们从前过命的兄弟,就做做样子,哪儿就奔着我的命去的。你以为都是司马大人啊……”
    张铎手上的书页一顿。
    赵谦迅即闭了嘴,尴尬地咳了一声,收回剑柄,悻道:“算了,你坐车,你骑不得马。”
    车马并行,风里渐起蒸米煮肉的香气,冲淡了铜驼御道上的肃杀。
    赵谦摸了摸马鬃,复道:“如果陛下决定讨伐东边,你去不去。”
    “不去。”
    “为什么,想当年,你我北上伐羌,喝!那血祭白刃,赌人头换酒钱的日子,可叫一个酣畅淋漓,现而今,这洛阳城有什么好的,几个富户那美女的人头来赌酒,就觉得自己有,刀尖舔血的快意了吗?杀美佐酒,一群清谈误国的斯文败类!”
    他说得满腔情/热,车中却没有应答。
    “张退寒,说话!”
    “说什么,说金衫关困战,你被俘,被逼……”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过去的事你能不提了吗?”
    一时沉默,马蹄声里突然传来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你也会臊,知耻不后勇,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区别。”
    赵谦猛地回过头:“你够了啊,骂就骂,扯什么娘们儿,我赵谦是没你看得深远,被俘受辱我自己认,自己给自己嘴巴子。是,要没你,我在金衫关也许要被万箭穿心,我说了,你要我的头颅我削了给你,但你要拿我跟女人比,你就给我下来,就这儿,杀一场。”
    “你在跟谁说话。”
    赵谦忍无可忍,“跟谁说话,跟中书监大人说话,大人位极人臣,不觉得强极易折?”
    “不觉得,还没攫够。你大可不必陪我走这一段。”
    “你……”
    第8章 春荫(二)
    他的声断在喉咙里。
    与此同时,车也在府门前停了下来。
    “何事。”
    “嘶……”
    赵谦抱起手臂,看向不远处,呷着嘴,迟疑道“这个人,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
    车夫起车帐,落梅随风一卷,莽飞入张铎眼下。
    他抬起头,果见梅荫青瓦下,倚着一个人,舒袍宽带,满袖盈风。一身树影,清白错落,手中握着竹雕松鹤纹盲杖。无束冠,周身乏饰,唯在眼目前遮着一条青绸带,带上的松涛纹绣却得巧夺天工。
    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那人似乎听到了赵谦的声音,背脊离开了倚靠的墙壁,扶杖直身而立,爽朗清举,唇角含笑。若春时松林抽出的新针,木香集雅,郁苍聚华,顿引行路人侧目。
    赵谦的手指在手臂迅速地敲了几轮,突然一拍脑门,回头看向张铎,“你看像不像陈……”却迎上了一道如飞鹰俯地时一般的目光。逼得他顿时把那个名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回头却见其人已至面前,拱手折腰,素袍俯地。
    “北邙山,青庐,岑照。久仰中书监之名。”
    赵谦一怔:“岑照?”
    说完眉头一扬,翻身下马朝他走去,大步欣然:“西汉商山有四皓,当今青庐余一贤。说的是你吧……听闻先生精通周易,擅演天象,甚至……”
    他话未说完,却见他朝后退了一步,拱手再行礼。
    “樊笼虚名而已。实是人间微尘,徒圄残身,不足挂齿。”
    话语声平和而温软,姿态谦逊有度,但却克制疏离。
    赵谦一时尴尬,进退皆不合适。但好在与张铎相交已久,话若劈山冷刀他,都敢张嘴去接,这会儿把那跨近的一步适时收回来,便又从新自如起来。
    “岑先生若是微尘,吾辈当借何物来喻己,怕是猪狗粪土都不如了。”
    说罢拱手还礼:“将才实在冒犯,呃……实因,哦,实因先生与我一故人极似。”
    岑照笑了笑。“陈照有幸。”
    音若扣玉,似是应赵谦的话,却似看向车中的张铎。
    佛讲:世有五眼,肉身所具之眼为最低,见近不见远,见前不见后,见外不见内,见昼不见夜,见上不见下。凡是人的生老病死,江山的气数寿命,皆不可探。
    其人已失肉眼,其眼所见,究竟为何?
    张铎偏头,避开垂在车帐前的一枝梅花的影子。凝向那道无形的目光,平声:
    “难得,一贤公子长年隐居北邙,从不露真容。”
    岑照抬起头:“不过奇货可居,自抬身价而已。”
    赵谦还在呷摸这句话的意思,却见张铎已从车上下来,撩袍朝人走去。
    那人听步声,辨距离,又得体得朝后退了两步。张铎显然没有像赵谦那样体谅他,两步跟上,逼到他面前,他抬头笑了笑,索性也不再退了。
    “照不堪亲近,大人何苦。”
    张铎寒笑,扬声道:
    “兴庆十年三月,晋王命其美妾奉茶青庐,请君出山。君若不饮,便斩杀奉茶之人,三月间,青庐前共杀二十余人,山流混血水,淌了七日都不干净。然君仍自若,安坐青庐不出。你既有此性,今何故来?”
    岑照侧面,似是为了避他的目光。
    一时风扬青带碎发,从容拂面。
    “六日不见吾妹,故来此寻。”
    “你若有亲族,恐早已被晋王挟以威逼。”
    “是,不敢欺瞒。”
    他声中带一丝咏叹之意:“世人视她为我家婢,然我待她甚亲,起居坐卧无一日离得她。”
    “呵,腌臜。”
    赵谦立在二人中间,听完这一段意味不明的言语交锋,额头莫名地渗了汗。
    “呃……退寒,这是在你府门前,要不请岑先生……”
    “拿下。”
    “哈?”
    赵谦看江凌要上前,忙闪身挡在岑照前面,压低声音道:
    “有这个必要?青庐的一贤公子,晋王和河间为了请他出山,差点没放火烧北邙山,你即便不肯礼贤下士,也不要给自己留口舌把柄啊。”
    “你让开。”
    张铎眼风寒扫。赵谦却硬着头皮顶道:“你当我害你呢!”
    “赵将军,还请避开。”
    他急躁的余音未消,背后的那个声音却和煦无波。
    “欸?不是。”
    赵谦转过身,仍拦着江凌不让他上前,疑道:
    “先生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知道我是谁。”
    话音刚落,却听见张铎的声音从后面追来:“你如何知道,席银在我府上。”
    岑照松开拄杖的手,摸索着按下赵谦的手臂:“看来,大人问过阿银的名字了。”
    张铎没有应他这句话,只是看了一眼江凌,江凌会意,趁赵谦在发愣,单手摁住了岑照的肩,顺势操过盲杖在他膝上一杵,将人逼跪。
    张铎低头看向他:“在我面前说真话的人没有,但我总能听到真话。”
    岑照肩头吃痛,声音稍有些喘息,“洛阳城势力复杂,人思千绪,殊不知一叶障目。大人也时常受灵智的蒙蔽。吾妹阿银,和大人想的不一样,我虽养大她,却因眼盲,无法教她读书,识字,只能传授她琴技,让她有一样营生之能。说来惭愧,照虽是男子,奈何身废,仰仗她照顾,为不惹城中瞩目,安稳求生,便教她事事退避,处处忍让,以至她胆怯懦弱,在大人府上,定受大人鄙夷不少。”
    张铎沉默了须臾,嗯了一声。
    “你还没有回答。”
    “是,正因如此,照深知她手无缚鸡之力,在洛阳举目无亲,绝无可能只身出内城。而晋王视她为弃子,并不会冒险庇护她。如今中领内禁军集全军之力搜捕,连永乐里各大官署都要启门受查,以赵将军之能,莫说六日,三人便该有获,绝不该是累赵将军受刑的结果。”
    他说着抬起头:“整个洛阳城,能让赵将军吃罪,独力能藏下阿银的,只有中书监大人一人,因此,照冒死一见。”
    “你难道猜不到,我已经杀了她。”
    “中书监若已杀人,必要曝尸,为赵将军了案。如今既不见人,亦不见尸。照尚有所图。”
    所谓肉眼之外,无非说得是对人性的揣测,对人与人之间关联的把握分析。
    这是赵谦最不喜欢的博弈。
    他之所愿意与张铎结交,是因为他不像所谓清谈玄学之士,见微知著,喋喋不休。他浴过战场的血,也沾染过刑狱中的腥臭,不信猜测,只信剖肤见骨后,人嘴里吐出来的话。但赵谦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像岑照这样的人,白衣盲杖,雅弱不经风,看似漫不经心,却也能一语中的。
    他不由地看向张铎。
    张铎沉默不语,手指却渐渐握成了拳。他正要张嘴说什么,却见他突然伸手,一把扯下跪地之人眼前的青带。
    好在是在梅树荫下,日光破碎不至灼目。
    他虽不适应,到还不至于受不住。只尽力转向浓荫处避光,却又被江凌摁了回来。
    张铎捏着松涛纹带弯下腰。
    看向那双眼珠灰白的眼睛,赫道:“陈孝。”
    此二字虽无情绪,却令一旁的赵谦咂舌。
    然而岑照却笑了笑,声若浮梅的风,平宁温和。
    “照是颖川人士,仰慕东郡陈孝多年,少时便有仿追之志。今得中书监一言,不负照十年执念。”
    赵谦忙上前拍了拍张铎的肩,小声道:“要我说,是像,可陈……不是,可他是和他父亲陈望一道死在腰斩之下的,你亲自验明正身的,这会儿说这话,好瘆。”
    张铎松手,那松涛纹青带便随风而走。他直身而立,任凭风扫梅雪,扑面而来。
    “东郡陈氏阖族皆灭,如今,就算装神弄鬼之人也不可容,既知冒死,为何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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