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意默然望着面前这碟蟹肉,
“大家都说,云知意与霍奉卿是一见面就掐到昏天黑地的死敌,”顾子璇兴奋地以两手捧住脸,似乎发现了某个惊天大秘密,“莫非,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云知意缓缓抬头:“是有所误会。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这次,换成顾子璇与薛如怀异口同声了。
“我与霍奉卿相识十年有余,这是他第一次帮我剥蟹壳。”
云知意心情复杂地歪头看着薛如怀:“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猜他就是为了多个借口进来,看看我有没有背着人欺负你。”
薛如怀大感震惊,与顾子璇面面相觑。
云知意使劲夹了一筷子蟹肉塞进口中,用力咀嚼,仿佛在生啖霍奉卿。
个狗竹马,不要也罢。对谁都比对她好,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
第四章
顾子璇生性热情开朗,为人又急公好义,在同窗们中间极得人缘。
以往她见大家都对云知意敬而远之,心中常有不忍,便时不时在云知意落单时主动上前搭个伴,闲话笑闹几句,或共桌吃顿饭。
云知意虽无格外热烈的响应,却也不拒绝她亲近,显然是领情的。
但,两人的交情在今夜之前也就仅止于此。
方才席间听了云知意与薛如怀的谈话,顾子璇才知自己在云知意心中的分量竟那么重。
受宠若惊之余,她对云知意的态度霎时亲昵许多。
饭后,两人在廊下信步消食,顾子璇满心雀跃与疑问交织,数度开口,却欲言又止。
毕竟雨还没停,消食散步的考生们大都挤在廊下,在这里说话并不方便。
云知意看她满肚子话快憋不住了,便忍笑询问:“我要回房了,你还跟不跟?”
“跟!”顾子璇立刻会意,眉开眼笑。
官驿为云知意安排了单独住处,与其余考生半点挨不着,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身为考生却能独拥一院,这待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考官呢。”顾子璇艳羡地打量四下,跟着云知意走进主屋寝房。
已是戌时近尾,夜雨中的天幕墨黑,房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云知意摸黑入内,径自来到窗下茶几旁抬手一掀,立刻有红光盈屋。
顾子璇目瞪口呆看着茶几上的烛台:“你们云氏未免也太、太……”
她一时词穷,实在不知该做何评论。
烛台上放的并非蜡烛,而是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火齐珠。
火齐珠这玩意儿稀罕,置于暗处则愈明,如终夜不绝的薪火,向来被王公贵族、世家贵胄追捧珍藏,历代文人雅士也盛赞其为“赤子之心”。
“这么大一颗,落在谁家不得宝匣密藏、传家镇宅?也就你云大小姐奢靡,竟拿宝物当蜡烛使,厉害啊。”
顾子璇好奇地凑过去摸了摸。
顾家在原州绝非小门小户,顾子璇并不是个没见识的。
但她敢说,哪怕就是换成她爹在这儿,亲眼见有人将这么罕见的硕大火齐珠当蜡烛使,照样也得像她这么一惊一乍。
云知意落座,摇头笑叹:“我奢靡?你算算自己一年耗费多少钱银在蜡烛上?我靠这颗火齐珠夜读多年,论起来可比你节俭。”
“奇怪,明知你在胡扯,怎么细想想竟很有道理?”顾子璇挠头笑着,也在旁坐下,“莫怪同窗们都觉你高不可攀,你这活得也太金贵了。”
——别人活一世,无非就耗费些米粮布帛。云知意却是要食金饮玉的,寻常人家可养不起。
想起当初霍奉卿说这话时避之唯恐不及的语气,云知意好笑地撇了撇嘴。
她再食金饮玉,吃的也是云氏府库,又不动他霍家一粒米。呿。
——
听见顾子璇干咳两声,云知意按下心中那份久违的意难平,以手背碰碰桌上的青瓷茶壶。
“茶有些凉了。将就着润润喉?”
“好。”
顾子璇敛了嬉笑之色,提壶斟茶,语气认真起来。
“我知道薛如怀与黑市赌档有牵连这事,州丞府是从哪儿来的消息?”
云知意摇头:“我也不清楚。只大概听说是有人匿名投书密告。你先说说,你是怎么发现薛如怀涉事的?”
顾子璇也不瞒她:“我爹麾下有个下属校官,背地里染上赌瘾,数年内在那间赌档内输得个家徒四壁。他夫人劝不住,年前又有了孩子,便不愿他再这么下去。于是那夫人辗转求到我娘面前,希望借我爹的面子稍作弹压,规劝他回头……”
顾子璇的爹是原州都尉府总兵,下属出了这种事,不知则罢,既知道了当然要管。
可黑市赌档是州丞府治权下的积弊。
邺城没几人不认得顾总兵,若他亲自去“自扫门前雪”,在外间看来也会是“军方管民事”,州丞府可就下不来台了。
权衡再三,顾总兵派出两名亲随,着常服前去堵自家那位校官。
“……若此事闹开,州丞府必定以为军方有意给他们难堪。所以我爹让我跟去露个脸,以免那人情急之下当众耍横,无端旁生枝节。毕竟他认得我,见我到场就知是我爹的意思,多少能安分点跟着走。”
顾子璇抿茶润喉,又长长一叹。
“于是就遇见了正在那里坐庄的薛如怀。当时我俩谁都没吭声,假装不认识。回去后我想了又想,大家毕竟多年同窗,于情于理总该劝他一句悬崖勒马。我就悄悄写了张字条,次日上课时给了他。之后我没再过问此事,也没与旁人提过。”
云知意以指尖轻挠下颌,若有所思:“你写的那张字条,最后去了哪里?”
“下课后他就撕碎扔进废纸篓了,”顾子璇瞠目,“总不至于有谁跑去翻废纸篓吧?!”
“那不然呢?难道薛如怀自己密告自己?”云知意忍了个呵欠。
虽很多事还是没推敲通透,但听了顾子璇所说的来龙去脉,她多少有点头绪了。
事情只要有头绪就好办,抽丝剥茧慢慢来,急不得。
顾子璇越想越气,最后怒而拍桌:“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这么卑鄙?别被我揪出来,不然我拧断他爪子!”
“早上才考过法令呢,转头就想着动私刑?”云知意笑着安抚道,“好了,只是揣测,或许又不是那字条惹的祸呢?消消气,赶紧回去洗漱歇息,明日还要早起考试。”
顾子璇闷闷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深深吐纳几次才按捺住心中怒火。她对云知意扯出笑脸:“明日还是你家的马车来接你去试院吗?”
“我下午已经吩咐过,之后马车都不来了,”云知意想了想,道,“若你不嫌烦,到时我与你结伴走路去?”
“好!那明早我来唤你起床。”顾子璇转怒为喜,乐呵呵与她约定。
——
翌日卯时初刻,考生们鱼贯涌出官驿大门,向邺城试院的方向而去。
云知意与顾子璇出了官驿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先行一步的霍奉卿、薛如怀、陈琇以及另三名男同窗。
说来也怪,霍奉卿这人待谁都不咸不淡,有时嘴还毒,人缘却没有云知意那么糟糕。
至少在每次重要考试前,总有人硬着头皮凑到他身旁,说是“沾沾考运”。
云知意摸出个宽圆口小瓶子,挖出些许玉肌膏来涂抹着干燥的双手。
看着前面那个鹤立鸡群的少年背影,她轻咬着半软的“薄荷蜜丸”,含混笑道:“今早要考的不是书法么?我用脚写的字都能胜他一筹,怎没人来沾我考运?”
顾子璇原本一路捂着腮帮子闷不吭声地前行。她残困未消,人还有些迷瞪,闻言缓缓扭头,惊诧扬声:“你还会用脚写字?!也太厉害了吧。”
她这一嗓子动静不小,半条街的考生全听见了,霍奉卿等人自也驻足回眸。
突然被万众瞩目的云知意尴尬至极,咬牙低声:“谢谢你的大声捧场。”
毕竟薛如怀昨夜才承了云知意天大个人情,此刻见她尴尬,便主动解围。
“哟,顾子璇,你大清早就牙疼啊?”
顾子璇忍了个呵欠,慢吞吞拖着云知意赶上去。
“牙不疼,脸疼,”她讪讪干笑,“昨夜我还说今早去唤知意起床,结果却是她站在我门口等半晌。好丢脸。”
薛如怀等人都听笑了,唯独霍奉卿,冷漠漠扫了云知意一眼:“还是披头散发比较丢脸。难看。”
见云知意脸色丕变,薛如怀赶忙打圆场:“哪有?我瞧着挺好看的啊。”
他虽为圆场,却也不是违心之言。
云知意今日没梳繁复发髻,简单以发带将长发束起一半,额间那枚流云纹金箔熠熠有光,与衣襟上的银线回纹交相辉映,素雅随性中又一丝神秘的灵动。
这样没有精雕细琢的云知意,少了平常那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凛然贵气,多了几许亲近的和软端丽。
连走在最边上的陈琇都怯生生仗义出言:“是真的好看。”
霍奉卿明显不认同,冷冷嗤之以鼻。
大清早才出门就被人劈头盖脸一通冷嘲,云知意心中淡淡不豫,冷笑:“年轻轻就瞎了,真叫人惋惜。不会说话就闭嘴,舌头放着不用,并不会轻易烂掉。”
不知为何,霍奉卿识相地没再还击。他既适可而止,云知意也懒得与他无聊斗嘴。
走了几步后,云知意忍不住转头,嗔笑着轻瞪几乎半挂在自己身上的顾子璇:“姐妹,你怎么还两眼发直?昨夜没睡?”
顾子璇迷迷瞪瞪的模样实在可爱,又莫名好笑。
云知意看得直乐,心中被霍奉卿惹出的那点不快就烟消云散了。
“啊,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的,还总做梦,比没睡还累,”顾子璇眼神有些呆滞,边走边扭头凑近她嗅了嗅,“你偷偷抹了什么在身上?好香,还甜滋滋的。”
“入秋手上干燥,擦了点玉肌膏。我母亲让人往里添了桂花汁子,略带甜香,”云知意将握在掌心的小药瓶递过去,“你也来点?”
“好啊。多谢多谢。”顾子璇拖着慵懒尾音打了个呵欠,伸出手挖了一大坨。
余光瞥见陈琇也在好奇打望,云知意对她笑道:“不如你也帮我消耗些?反正不能带进考场,用光总比扔了好。”
“那,多谢。”陈琇羞涩笑着,小步趋近。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对这类东西还是感兴趣的。
顾子璇茫然看着掌心那一大坨玉肌膏,慢半拍道:“哦,失手,挖多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