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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敬侑对此并无被冒犯的恼怒。
    他初来原州不了解本地掌故,得不到大多数官员真正支持,百姓对他更是陌生到几乎一无所知,万事都无从下手。
    他找准霍奉卿,是因其在庠学里出类拔萃,也是看重霍家世代在原州土生土长,且霍奉卿已故的祖父霍迁也曾任过原州牧。
    当初在试院第一次面谈后,盛敬侑就很确定,这小子对原州的民情人心看得比寻常人透彻,这有助他少走弯路。他既要用人,自得宽容对方的年少傲气。
    “我早告诉过您,不必纠缠黑市赌档案,您偏不信邪。”霍奉卿冷冷轻笑。
    “您今早是想亲自调人强行接手这案子吧?结果呢?被州丞府的人堵得连门槛都没迈过。您信不信,就算今早他们没来堵门,您亲自出面,也调不来任何人。”
    州牧这官在原州就是个摆设,官民都不买账,谁都有法子推脱他的命令,还不会留下破绽。
    “调不调得来,我总得试试吧?”盛敬侑不是听不出他话里那淡淡的嘲笑,却没工夫计较这些。
    “你也亲自去确认过了,云知意今早天不亮时出过一趟门。随后州丞府的人就来堵我,同时有官差微服出现在城中好几处地方!事情很显然和我的预判一致,此案收网就在近几日。若我再不能有所动作,这案子就要结在州丞府了!”
    “那就让它结在州丞府,”霍奉卿嗓音从容平淡,“恕我直言,经过今早被堵门的事,您对原州两府之间的实力悬殊程度,还是认识不够。”
    “你小子看着斯文,骨子里却孤傲难驯,狂得很啊,”盛敬侑气笑了,“什么意思?说我蠢?”
    “这话可是大人您自己说的。”
    霍奉卿没事人一般,不疾不徐道:“州丞田岭将原州各大实权机构把持极稳,您此时根本没有强力羽翼。若上来就撕破脸硬碰硬,之后便会像所有前任州牧一样,处处受钳制,再无一道政令出得了这府门。”
    盛敬侑不是没看明白这局面,只是一时寻不到别的突破口,这才起急想咬住黑市赌档案。
    本地官员抱团太紧,他这新官就是个空架子。
    官员这头无从下手,他就迫切需要一桩实绩来争取民心。
    如若不然,官场无人听他号令,百姓对他也冷漠甚至不知,后续他便什么也做不成,说不得哪日就被人寻到理由赶下台,灰头土脸滚回京。
    “我一开始就说过,此案的功劳名声您是抢不来的。眼下已近收网,这案子您就别打主意了,让州丞府去顺顺当当结案。”
    霍奉卿很冷静:“您的眼光该放在月底的‘送秋宴’,以及雍侯世子。”
    这些道理盛敬侑都懂,只是人性如此,总要撞撞南墙才甘心。
    “罢了,就听你这句劝。我不阻挠这案子,或许还让他们对我少些防备抵触。”
    不过,对于霍奉卿提到的雍侯世子,他面上就浮起尴尬难色了。
    “当初呈帖拜请雍侯世子来坐镇‘送秋宴’,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没料到他会应得这么痛快……”
    霍奉卿恍然大悟:“所以,您意外请来这尊大佛,却没盘算好该如何‘用’他,使他的到来成为您初立民望的助力。”
    “知道就行,说出来做什么?有没点眼力见儿?!”盛敬侑恼羞成怒地白他一眼,却又笑了,“听你这意思,你有法子?”
    霍奉卿点点头,伸出手去摊开在他面前。
    盛敬侑眼神古怪地瞟他一眼,从袖袋里摸出个阔口小瓶子,放到他掌心:“你这小子真的很有问题。敢和我谈条件,却只要这么个小瓶子?”
    “私事而已。盛大人无需好奇。”
    霍奉卿的这个答案让盛敬侑眉梢动了动,神情玩味。
    上个月那场预审考,学子们入场时都需经过搜身关卡,将无关考试的物件留在搜身处。
    有些小东西不紧要,考生们离场时或许忘了,也或许懒得再绕路取回,便留在小吏们那里随意处置。
    早前霍奉卿提出,必须要找回这个瓶子才答应提前帮盛敬侑做事,这让他狐疑许久。
    当他的亲信好不容易从一堆即将被扔掉的杂物里翻出这瓶子,他立刻找人验看。
    验看的结果让人一头雾水:就是个寻常瓶子,瓶中残留的一点点干涸膏体只是姑娘家爱用的玉肌膏而已。
    虽说邺城能用得起玉肌膏的人家并不算多,但两只手也数不完。盛敬侑实在想不明白这瓶子有何玄机。
    虽觉古怪,但他眼下也没心思细琢磨这点小事,当即催促道:“说吧,雍侯世子到底该怎么‘用’,才能让我这州牧大人在邺城百姓面前露个大脸?”
    霍奉卿接过瓶子握在掌心,面色坦然似白棉,出口奸计却黑如墨:“雁过拔毛,坑他撒钱就对了。”
    第十二章
    早上霍奉卿去南郊,确实是因为盛敬侑让他去确认云知意的动向。
    他不是没有办法推脱,可他还是去了。
    毕竟半个月没见那姑娘,能去看她一眼,一起吃顿早饭,这机会他不想错过。
    霍奉卿一向作息规律,今晚去州牧府见盛敬侑耽误许久,回家时已困倦至极,简单洗漱后便倒头睡去。
    躺下不多会儿,就又做梦了。
    这个梦大约是从去年冬开始的,每月至少一两回。每次梦境都是相差无几的重复,如此持续将近一年,梦里的一切都让他熟悉到烦躁。
    每次都坐在这看起来像书房的地方。每次面前的桌上都歪七倒八堆着许多小酒坛子。
    每次坐在他怀里的人都是云知意。
    每次,她都展臂环着他的脖颈,用迷离的眼神笑觑他,开口就唤——
    “霍大人。”
    梦里的霍奉卿照例不应声,就静静看着她。
    烛台上没有点蜡烛,而是放着一颗硕大的火齐珠。灼灼红光笼罩在她周身,使她看起来与在庠学时不太一样。
    腮畔抹霞,唇间含艳,眸底有诡异的小火苗。
    “你说得对,算学学不好,要饭要到老,哈哈。可不就是?活该我栽这么大一个跟头。”
    她在笑,可他听着却很难受。心中轻道:是什么题又算错了?拿来我帮你重算就是。
    “我这人呢,争强好胜是真的,可我实实在在想做些事也是真的。虽你我事事都能杠上,但无论哪一桩,我都绝不是因为你反对才坚持要做。不管我做什么,都只是因为我觉得该那么做。”
    他看着她开开合合的红唇,心中一如既往地茫然。
    “我知道很多人都说我傻。当初若不与你争,如今发愁该如何收拾残局的就不会是我。可事情若落在你手里,你会希望一石二鸟、三鸟,甚至更多。谋篇布局啊,总会将事情拖很久,我讨厌这样……”
    他在心里回应她:虽不懂你在说什么,可天下万事都一样,欲速则不达。
    “霍奉卿,我输得可太惨了,真不甘心啊。”
    她说这话时口齿含混,拖声拖气,话尾糯糯扬着点说不清的滋味。
    这副模样真的奇怪,一点都不像云知意该有的样子。可云知意又该是什么样子呢?梦里的霍奉卿对此很迷惑。
    他唯一确定的是,接下来,她的唇会落在他眼下的那颗泪痣上。
    和以往每次梦境一样,他沉默地闭上了眼。
    须臾过后,果然有温热柔软的触感印来,伴随着薄荷蜜丸特有的清冽甜香,还有淡淡的桂子馥郁。
    那股气息调皮地刷过他颤动的睫毛尖,有一股酥麻之感自他尾椎蹿起,放肆蹦向四肢百骸。
    这感觉过于真实,让他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手足无措。
    接下来,就是这个梦最让他烦躁的地方了。
    她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与他额角相抵,以落寞的笑音聊起天来:“当年扬言要将你欺得驯顺如狗,不曾想如今却处处被你堵得个灰头土脸。”
    他不懂她在说什么,想问也发不出声。
    若能发出声,他只想说:狗就狗吧。你能不能专心点接着亲?亲到一半改聊天算怎么回事?
    “你知道吗?人若输太多次,就会急眼,心里就会扭曲,就会想用些卑鄙无耻下流的手段来找回点场子。”
    她的语气像威胁,又像抱怨,更像设了圈套在引逗猎物入瓮的幼虎,让人觉得……有点危险,但又想近前摸一把。
    简言之,就是让人有一种自愿作死的冲动。
    霍奉卿几乎要咆哮了:你的手段能多卑鄙、多无耻、多下流?请!赶紧!
    然后,他就醒了。
    枕畔那个阔口小药瓶已被清洗干净,里头装满了落桂。昏暗烛火中,有馥郁甜香隐约飘荡,像极了“她”的气味。
    那真是个让人烦躁的梦。烦透了。
    ——
    翌日,云知意不打算出门,便起得晚了些。
    她慵懒看看天光,便吩咐小梅备好笔墨纸砚,准备吃过早饭后就看书练字。
    “大小姐今日不必再去见那位……”小梅一时想不起那个赌档东主该作何称呼,尴尬笑笑,“就是要卖赌档的那位。”
    “哦,不必了,后头的事自有官差办,不需我出面。等着听听宿家兄妹从城中带消息回来就行。”
    见小梅眼神茫然,云知意解释道:“昨日那郝当家接了我的定金,就表示他已彻底放下戒心,回城后自会马不停蹄去见各位小东主。他要与他们协商将股权转到名下别家赌档,这种事必须亲自面谈。届时会有官差一直暗中跟着,待他将人全都见完,他们就会一网打尽。原不是什么棘手大案,只要官府铁了心要办,就这么简单。”
    小梅愈发大惑不解:“黑市赌档由来已久,既这么简单就能办好,怎么官府从前不管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呗。总要有足够大的好处,又刚巧在足够好的时机,他们才会出手,”云知意笑得有几分不屑,“这次时机就够好。有州牧府官员涉案,刚巧盛敬侑新官上任,这案子能给盛敬侑一个下马威,他们当然不会错过。”
    抓了那些注资黑赌档的小东主,案情审得一清二白,那几位州牧府官员就要被公审。
    先让百姓对这几人尽情唾弃,之后顺应激愤民意,一举扫清所有黑赌档,就可强化原州百姓心中“州牧府全是狗官,幸亏有州丞大人头顶青天”的固有印象。
    “……待黑市赌档案彻底结案公示后,因为涉事者里有州牧府官员,州丞府再按律启动对整个州牧府及盛敬侑的弹劾问责。如此,办这件案子的真正初衷就完全达成了。”
    这些门道,上辈子的云知意也是几年后也明白的。
    小梅啧啧称奇:“开了眼了。这么一来,无论弹劾结果如何,原州百姓都会觉得‘新来的州牧盛大人也不是什么好官,只有州丞府靠得住’。”
    “可不是?”云知意扬唇,笑意不达眼底,“百姓看人看事总是简单的,所以民意其实很好控制,就看谁功夫下得深。”
    小梅同情唏嘘:“这么说来,那盛大人也挺可怜,新官上任就挨一记闷棍。您参与了查这案,在他眼里怕是成了帮凶。难怪您要借雍侯世子的事送他份人情。”
    云知意边走边道:“其实,不管这次我参不参与查案,他这位新任州牧都一定会被人找茬。不是这件事也会是别的事。”
    州丞府把持原州实权几十年,岂会轻易拱手让人。无论谁坐上原州牧的位置,都会成为靶子。
    小梅虽是婢女,到底是从在云知意祖母跟前耳濡目染,有时也会动动脑,不懂就问。
    她道:“若所有官员都只顾着下深功夫去控制民意,以此稳固手中权力。那不就没人真心做事了?倒也奇怪,两府党争从未间断,原州却并没有民不聊生。大小姐,这又是为什么呢?”
    云知意举目望天:“因为原州从来不缺只会闷头做事的傻子们,前赴后继。呵,也不知图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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