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桐两手竖起大衣领,捂住脖子,站在学校的小礼堂外,等江鹤轩的讲座结束。浸了冰的风吹得她双颊通红,额头与手指却发白,指尖又因一抹厚栗子色指甲油,带了秘语般的暗棕。
她踩着时间来接人的,不一会儿便到了点。大门一开,疲乏的学生们呼啦啦地涌出牢笼,带出一股热风。
辛桐侧身,避开他们。待到绝大部分学生走干净,她才进礼堂。
江鹤轩大衣微敞,带着金丝框眼镜,被几个好学的围在讲坛。他见辛桐进来,低声与学生们说了几句,便利落地带上皮包,大步朝她走来。
“你怎么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他到辛桐身边,站定。“难得有空,不用陪傅云洲吗?”
“哎呀,你这么说,那我去找云洲好……”辛桐带着揶揄的笑,假意转身。
江鹤轩柔柔拉住她的小臂,将她牵到怀里,圈进双臂,掌心捂着她的手,慢慢揉捏。男人胸口温热,头微低地看着她,高领毛衣散发着柔顺剂的味道。
辛桐略羞,轻轻推着他说:“走了走了,回家去。”
江鹤轩也不为难她,俯身在妻子微红耳廓落下一个湿润的吻,继而牵着她往教职工的停车位走。
坐进车,骤然暖起来,辛桐甚至开始泛瞌睡。
江鹤轩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钓鱼似的钓着她的神儿。
辛桐拗不过,只得枕着靠垫,迷迷糊糊地同他聊,说,上周六季文然带叁个孩子去游乐场,结果琐琐太闹,跑丢了。然后季文然牵着碎碎,遍地找琐琐,当大姐的辛琼瑛在一旁,喝着热奶茶,冷眼旁观。
还有,前天本该是程易修下了活动,去接琐琐和碎碎放学,结果出后台,被某些过分亲切的粉丝围得水泄不通,他一路躲到厕所,打电话求傅云洲替自己接孩子。傅云洲在开会,发消息让徐优白去,徐优白的手机在老婆萧晓鹿那儿,萧晓鹿看到消息,突发奇想,让读初中的辛琼瑛接。小孩带小孩,不知道带到哪儿去,等辛桐找到他们的时候,辛琼瑛正带着弟弟妹妹在路边,迎着寒风吃冰淇淋。
所有江鹤轩没能参与的事,她都一件件说给他听,直到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被他所熟知。
到家,暂时没人,只有他俩在。
江鹤轩先帮她脱了外衣,然后脱自己的,搭在手臂上。
今年冬天格外冷,说不定能看见雪。
在南方看雪是极奢侈的事,下了也是薄薄一层,稍纵即逝,没什么意思。
家中花园里栽的梅花,就是为了雪。可惜几年过去,没见到雪,也没见着花,辛桐一度以为它们全死了,留了个枯枝,但春日一到,它们又齐齐开始长叶子,及时打消辛桐想铲平这些梅树的念头。
说来,花园还是江鹤轩陪她弄的。
程易修最开始图新鲜,扛着铲子晃来晃去,不足一周,就没了兴趣。季文然——大小姐,别想!至于傅云洲,从来只有他指挥辛桐的份,哪有辛桐指挥他的?算了算了。
所以这种事,只有江鹤轩能陪,唯有他。
两人有空做,没空停,足足干了小半月的园艺活,才将寡淡的绿植换作花树。收工后,江鹤轩单独又请人牵一条电线出去,接上灯,搭一个遮阳棚,再添一张圆桌与一把椅子,给辛桐作夜里休息的地方。
他在猜心思方面,简直到了可怖的地步。
江鹤轩回屋挂好二人防寒的外衣,折回来时,手上多出一杯热茶。
“还冷不冷?”他抬起着茶杯,让辛桐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热水。
辛桐摇头,拉他去自己房里坐。
平日辛桐要上班,江鹤轩要上课,彼此循规蹈矩,能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辛桐想多瓜分点时间陪他,却不知怎么才好。思来想去,无非聊天、逛街、吃饭……总不能见了面就脱衣服上床。
她着实不擅长约会,比勾引人还不擅长。
江鹤轩大抵是猜出她的心思,手臂松松垮垮地搂着她的腰,让她同自己一起躺在沙发上,一面看着电视,一面牵着话头舒缓地聊起天。
辛桐枕着他的肩膀躺了很久,渐渐憩着了。
“好了,睡吧。”江鹤轩无奈地笑了下。“看你在车上就困。”
辛桐半梦半醒间反问:“那你怎么办?”
“你不是在这儿陪着我吗?”江鹤轩俯身,浅吻自额头蔓延到唇畔,手臂仍搂着她,富有节奏地拍着她的后背。
几乎是被过分温柔的吻牵入睡眠,辛桐感觉浑身轻飘,四肢发软,找不到力气。
她好像做了个短暂的梦。
回到了很久之前,久到她刻意想忘却的那段时日。
梦中的旧宅晦暗不明,遮光窗帘透入一缕惨淡的白光。江鹤轩沉默地坐在地板,半身曝露在光里,半身陷入阴影。他靠着铁笼,捏着她露出笼子的那一截指尖。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难过,辛桐一手的冷汗。
他似是发现她醒了,抬头看过来,没戴眼镜,一点小痣缀在眼角。
鹤轩,她想说话却开不了口。
江鹤轩深深望着她,修长的手指穿过铁笼,触碰到她干涩的唇瓣,食指与中指慢慢弯曲,打开了她的唇,钻进去,徐徐蹂躏着湿软的舌苔。
“你爱我吗?辛桐,你爱我吗?”他反复逼问,指尖几近要压到舌根。“告诉我辛桐,你爱我吗?”
辛桐险些干呕。
未等她到最难受的那一刻,江鹤轩骤然收手。
他将沾染口涎的手指贴上自己的唇,舌尖探出来,小心地刮过指腹,品尝着奴隶的滋味。
“有一点苦。”他喃喃道。“人们总说爱情是有一股苦味儿的。”
辛桐尖叫一声,惊醒。
张开眼,瞧见江鹤轩正抓住她的手,直勾勾看着她,像梦里一样。辛桐一时失了魂,自然地反握住他的手,紧紧的,十指相扣。
“怎么了?”他轻轻问着,拨开她纷乱的长发。“做噩梦了?”
辛桐不说话,呆了许久,才点点头。
“可以和我说吗?”他接着问。
辛桐回忆那个短暂的梦,不知怎得,眼眶微红。
“别哭,别哭,我不问了。”江鹤轩俯身,细细地吻她的面颊,“有我在呢。”
辛桐伸手抱住他的腰,眼泪始终没有落下。
正巧此时,家里的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回来了,暂且打断了辛桐与江鹤轩之间难言的气氛。
今日轮到傅云洲去接琼瑛,季文然和程易修一起去接琐琐和碎碎。叁个孩子一回家,偌大的别野刹那间闹腾起来。
既要生又要养,可真是得有资本。
还好是五个人带叁个,要只有夫妻两个人,辛桐绝对生完头胎,就押着丈夫去结扎。
辛桐起身,去厕所洗了把脸,出去见人。
一出自己的卧房,便见季小公主瞪大了眼睛,指着还没拆掉的圣诞节吊饰抱怨:“程易修,这玩意儿你怎么还没换!谁家都要过元旦了,还挂着圣诞节的装饰。”
程易修理直气壮:“有什么好拆?反正都红的。这他妈能从圣诞用到元旦,就能从元旦用到过年!”
“按你这么说,我们家一辈子别拆,还能从今年圣诞用到明年圣诞,再用到后年圣诞。”季文然要忍不住翻白眼了。
辛桐听得是又好气又好笑,赶忙收拾好心情,上前去劝他俩。
江鹤轩跟在她身后,见她急匆匆朝季文然与程易修走去,不由停下脚步。
他远远地见她走入他们之间,听她笑着在其他人面前自若地周旋,没半分方才难受的模样。
她刚刚,梦见什么了?江鹤轩不由想。
可惜辛桐一直没同他说,也没同其他几个男人说,江鹤轩只得慢慢在心里猜。
隔了几天,快到孩子们元旦节放假,众人都推开工作,预备在家里好好聚一下,歇一歇。入夜,别野上下的灯全打开,四处通明。江鹤轩陪着她一起准备了许久的晚饭,不下厨的那几个负责管教孩子。
作姐姐的辛琼瑛极有主见,不爱有人看着。二女儿辛琐琐却闹得不行,非拉着孱弱的弟弟做游戏,上窜下跳,程易修跟在两个孩子屁股后头跑,实在管不住了就叫傅云洲过来救命。
突然,辛琐琐跳起来,冲花园大喊:“妈妈,下雪了!”
辛桐听到女儿的叫声,漫步到花园,定神看了会儿,才确认下来。
是下雪了。
“琐琐,去叫姐姐和其他爸爸过来,好不好?”辛桐蹲下身,同女儿说。
这是冬日的第一场雪,纷纷而落。可惜天太黑,季文然把屋内的灯全部打开,看得也不清楚,非要看,得去搬仓库里,给夏天举办后院烧烤照明用的大灯。
辛桐嫌麻烦,便拦住程易修,不许他去。
可他还是去了,比起麻烦,还是家人们能一起看雪重要些。傅云洲怕弟弟摸黑把脸摔破相,便提上外套陪他一起。
几人忙活了一阵,将灯全架起来,晚饭也挪到花园的棚子下。
灯光下,花丛积攒了层单薄的雪,微冷的雪粒子一丝一丝地飘,太小、太轻,比起雪,更似一层薄薄的白雾,将冬日略显萧条的院子织作缠绵的绸缎。
吃完饭,辛琐琐吵着手冷,要回屋。儿子辛景云天生体弱,辛桐怕他冻伤,便叫程易修和傅云洲一手一个抱着他俩回去。季文然向来怕冷,呆了一会儿也进客厅了。
江鹤轩端来热茶与消遣的小说,继而替她把大灯关掉,仅留一盏他给她准备的小灯。
一方天地,他们走走停停、来来去去,辛桐始终坐在那儿,看她的书。终于,书看完了,她听客厅里传出辛琐琐明朗的笑声,辛琼瑛端着一壶茉莉花茶出来,告诉她,江爸爸猜她杯里的茶要喝尽,特意让她出来续。
辛桐道了声谢,手指亲昵地抚过她的鬓发,继而侧身给她让了个位置,请她坐下。
辛琼瑛挨着她的肩头,默默看着细碎的雪往下落。
到十点半,傅云洲负责赶孩子们去睡觉。辛琐琐不肯,一屁股坐到地上赖着不走,被程易修扛回去了。辛景云,亦是碎碎,睡前是要大人稍微哄一哄,读点童话书的。所以季文然带着书去陪。
辛桐与江鹤轩留下来收拾一片狼藉的餐厅。
“小桐,你和我在一起,似乎总是不高兴。”江鹤轩似是不经意地问。
“怎么会?”辛桐稍显诧异。
“那就好。”江鹤轩淡淡止住话头。“没有就好。”
辛桐噗嗤一笑。
她拿签子插出泡在高脚杯里的樱桃,含在口中。
“新年快乐啊,”辛桐轻声说。
江鹤轩看着她,低头,亲了亲她浮着酒沫的唇角。
辛桐难得没避,反而一只手伸过去,扶着他的侧脸吻过去。她舌尖一伸,将樱桃核推到他的嘴里。
“交给你啦。”她说。
“好,”江鹤轩笑了。
辛桐眼皮微抬,眼珠子斜斜地看向他,“你好像有话想对我说。”
“没什么,”江鹤轩道,“就是刚才琼瑛问了我一个问题。”
“她说什么?”
“季文然前些天和我说,碎碎也问了一件事。”江鹤轩掩了下话头。“问我们会不会不喜欢他。”
辛桐愣了愣,她没想到看起来最安静乖巧的儿子会问这样的问题。
“碎碎身体不好,也很安静。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和姐姐们不一样,不如琼瑛聪明、有主见,也不如琐琐活泼讨喜。”
“文然是怎么回的?”辛桐声音低下去。
“季文然说,他告诉碎碎,自己和他一样,不如傅云洲有钱,也不如程易修漂亮,有时爱发脾气,但你还是很爱他。”江鹤轩看着辛桐,慢慢说。
辛桐隐约察觉出什么,开口:“那琼瑛问你什么了?”
“她问——我也会担心你不够爱我吗?”
辛桐心弦微动,难言的酸涩弥漫。
她靠近他,轻声贴在他耳边问:“会吗?鹤轩,你会吗?”
“会啊,小桐,当然会。”他低语,嗓音干净又温暖,一如喧和的春日。“直到现在,我都担心你有一天不爱我。”
辛桐一时沉默。
安静许久,她叹了口气,道:“鹤轩,如果我遇到麻烦,遭人欺负,我一定会去找云洲,因为我知道他不论如何都会替我出头,哪怕是我做错了事。如果我看到什么很新奇,又不敢尝试的事,我会去找易修,因为他会义无反顾地带我去,像要把我燃烧一样。同理,我如果想拼命逃避什么,就要敲文然的门,他绝对会照顾好我。”
“那我呢?”江鹤轩胆怯又温和地询问她。
“鹤轩,我若是偶遇一束将掉凋谢的花,遗憾且忧伤的心情无处分享,那么我会把它说给你听。因为你一定会听。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听。”
当晚,回到自己的卧房,辛桐心里思索着江鹤轩的话,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雪声渐急。
她披衣起身,鬼使神差地抽出一张纸,拧开钢笔。
她写。
我无法离开的爱人,我的影子与镜子。
愿你我的爱能如同暗涌的海流。
努力保持表面的平静,不至于让癫狂的风浪撕碎彼此,也要引导对方下潜,一直触摸到内里的汹涌,感觉到沉默的爱意。
请相信我的爱情,一如我相信你。
辛桐一字一句写完,落了笔,又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太酸太腐太矫情!不好意思拿出去给江鹤轩看。
她折起纸,本想扔进垃圾桶,可想了想,莫名有些舍不得。
于是她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摸黑朝江鹤轩所用的书房走去。雪还在下,盈耳的簌簌声,她背负着新雪的声音,打开灯,窗外泠泠的雪光霎时映入屋内。
辛桐踮起脚,把信纸藏进江鹤轩的书架。
夹在一本厚厚的小说里。
她想。
他或许有一天会发现。
又或许永远不会发现。
时隔一年,重新翻出“谁杀”来搞售后,感觉很不一样。说心里话,过去这一年,觉得自己文风变了不少,不知是好是坏,幸运的是还在写东西,以头撞南墙似的写。
其实正文结束的那一刻,所有激荡的故事都已结束,余下的皆是琐事。他们会很普通地生活,普通地养育叁个孩子,普通地老去、死去。
后来翻烟火玫瑰,发现(四)是写程弟弟,他和桐妹在那一章告诉彼此,我们是一见钟情。(五)是傅总,桐妹向他承认,虽然你是个烂人但我爱你。傅云洲也承认,原来我是值得被人爱的。(六)是关于季小狐狸,桐妹对他说,不好的一切都过去了,所以别担心,我们一起来养这只小猫吧。
可始终没有写江鹤轩的部分,于是趁着完结一年搞售后,补了一篇上来。
虽然可能写得过于平淡,味同嚼蜡,但也算熨平了“谁杀”余下的褶皱。
就像是一直一直在说的那样,他们分享了彼此的一部分。
衷心祝愿再次点开这篇文的读者们。
愿你们享受生活中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