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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气氛仿佛有些尴尬。
    两人早早就醒了,却没有一个人张口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再也简单不过的问好。
    其实前几日也是如此,两人也是这般沉静地飘荡在着大洲之上。只不过今日,青衣男子觉得有些不对劲。换句话说,他们之间应当是要说些什么的,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己又没什么勇气去开口,只能兀自坐在一旁等着对方的开口。
    但是身体总是要比大脑诚实许多,青衣男子的一只手臂总是不自觉地向前倾,幅度似乎有些小,但比平常还是显眼了许多。只可惜雾霭茫茫,再多的小动作也是无济于事。
    倒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仿佛下一刻青衣男子就有勇气开口似的。自己的手腕又被渡人抓住,不同的是这次抓到了皮肉,可以真切地感觉到渡人手心里的阵阵湿意。转眼间又是一次物换星移,而青衣男子只是注意到渡人的手仿佛是触了烙铁般急急地缩了回去,擦过手背的指尖带来些许的痒意,仿佛痒到了心坎里。
    顾不得多思,青衣男子抬起了头,发现对面的渡人早已撇开头看向身侧的风景,半抿着唇倒看不清是喜是悲。不自觉间青衣男子已经盯着看了渡人半响,回过神后急忙也撇开了头,又是一场相对无言。
    青衣男子四处打量着周边景色。现如今小舟仍是漂泊在河间,不过这河确实有些窄了,当是从城间而过,毕竟两岸边都有不少府邸之类的建筑,且修葺完善,甚至带了些富丽堂皇的味道。但细细看去,却是少有人烟。这建筑风格也偏有南方色彩,也大抵是苏杭一带。青衣男子心中隐隐猜测,莫不是此路归途,可又与自身何干?
    昨日的知府当是自己,姓氏生辰都对的上。若是以此推断,此情此景当是自己命格里应当发生的一段。那既是未来之事,自己也无法妄加猜测。心中疑虑渐消,更是专心于四周的景色上了。
    细细看去,才发现已经日薄西山,当是临近夜晚了。青衣男子不由得一阵失落,昨日还同那人一起游了半日湖,如今刚来便是临近夜晚了。青衣男子不由得转身看了看渡人,发现后者已经侧着身子假寐了起来,眼底似乎还有着些许乌青,倒是独留自己一个人在此惆怅了。可心里没抱怨多久,又是担心起那人的身体来了,莫不是昨日饮酒伤身,抑或是白日睡多了,夜里睡不好?倒是千百种难受的缘由都在心里过了一遭,也没想出半点法子开了这张口。
    渡人似是睡沉了,可夜晚风大,此时也应当是几近入秋,夜间也当是凉了不少。青衣男子一边怪着自己自作多情,一边又取出换洗的外衣,轻手轻脚地披在了那人的身上。怕是惊扰了渡人好不容易的浅眠,青衣男子的动作不敢很大,只能尽力地向前伸手,堪堪将外衣搭在了渡人的腰间。
    不过渡人仿佛是觉察到了什么,十分自觉地将外衣往上拉了拉,青衣男子才觉得放心了许多。可是又在心里想着,这渡人在大洲之上漂泊千年,连一床被子枕头都没有,该是如何熬过这些日子。思来想去又惦念着自己离去之后能将东西全部留给他,心里顿时好受了一些。不过突然之间又想到这人贪嘴的样子,待自己走后,就算有银子也无处可买。可这有缘人当是不多,不知再过上个多少年月才能遇见下一个,可下一个人会不会给这渡人买些他喜欢吃的糕点零嘴,知不知道他不能喝酒,知不知道……
    他心慌了。
    这可能是占有欲,渡人只是太可怜罢了。自己心软,当是如此。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粉饰太平,毕竟不久后自己将要离去,无论生死与否两人再无干系。但心底那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你离不开他,你不想离开他。
    不想。
    渡人轻巧地翻了个身,倒是扰乱了青衣男子的思绪,将那眼中仿佛能溢出来的占有欲搅成一盘散沙,落在水面上荡漾成星星点点的爱意,经久不衰。
    他想要这个人。
    青衣男子在一侧已经天人交战了近一个时辰,待渡人睁开眼睛的时候,借着四周逐渐亮起的灯火,隐隐约约地瞧见了青衣男子眼角的微红。渡人看不真切,便躺起来凑近了一些,青衣男子听到对侧的声响,慌忙掩住眼中的情绪,平平淡淡地望向了渡人。
    眼角果然红着。
    到底是个小孩,还不懂掩藏什么情绪。大抵爱意来的汹涌澎拜,哪怕再克制,也会留下显而易见的痕迹。渡人心中不解,不知青衣男子为何犯了如此大的情绪,但心中一软,双手也不听使唤地拂过那人的眼角,带出了一星半点的泪花。那双眼睛瞪得更大了,眼中充斥着疑惑不解。渡人老脸一红,急忙侧过身去。想借着夜色掩盖住自己的窘迫。心中也暗骂着自己睡得糊涂,不经人家允许就动手动脚,将几千年的面皮丢的一干二净。
    本是双方都想打破那不平常的寂静,此情此景双方又都喜爱上之前的相顾无言了。两个人十分默契地没有说话,仿佛这舟上没有另一个人似的。但是青衣男子的心头并不像之前那么焦躁了,仿佛月光如水,生生浇灭了。
    倒是两岸的灯火不眠不休了起来,身侧的渡船也愈发多了起来。渐渐酒香四起,高谈阔论之声也渐渐传出,随即可听见些许低低的吴侬软语,还有隐隐的丝竹之声,此起彼伏。
    青衣男子倒是懂了,应当是秦淮河畔,才子佳人,诗词歌赋,一醉方休了。
    可此时的青衣男子顾不得这些风雅情趣,心里还暗戳戳地担心自己莫不是摊上了什么风流韵事。可别好巧不巧地让身旁人知道一二,自己怕是羞愧也羞愧至死了吧。
    不过心里又安慰道:又不是现在的自己做出的事情,大抵怪不到自己身上。青衣男子一边为自己开脱,一边又心惊胆战地想着被“捉奸”的对策。还不忘咬着牙根叫苦不迭——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谁知道报应什么时候来呢?
    可是转念一想,这老神仙大抵不了解这是什么地方,待会只消得在舟上安安稳稳地坐着,莫前去惹是生非便好。如今倒是想着时光过得再快一点了,恨不得立刻返回那死气沉沉的大洲,好好睡上一觉。
    “此乃红粉之地?”渡人抬起了头,看了看眼前的男子,眼中带了些难以明说的感情,更让青衣男子心头一惊,倒是半句推辞也说不出来。
    “大抵应是。”青衣男子坐直了身子,表现得如同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举手投足间透露的都是正人君子的风骨。倒不知心底总是传来阵阵心虚的意味,面子上依旧行的端坐得正,仿佛来到的是佛门圣地,而不是章台之所。
    渡人没了回话,再装的像君子的青衣男子也不由得面子上崩了几分,心中还期许着赶紧回到大洲。可谁料天公不作美,半分情面也不留,今日不知又逢了什么节日,不一会就有众多莺莺燕燕与文人们共登渡船,倒是开始了一场夜间的游览。
    青衣男子听得见此起彼伏的唱和赞誉,还间杂着女子的赞美和些许见解。想着原本自己也当是个参与其中的文人墨客,何苦还要端坐一旁心虚不已呢?
    可单凭两人的好相貌和不凡的气度,四周便引来了不少姑娘家的经过。那些渡船建的很好,雕工甚细,巧夺天工。船头船尾都挂着红红的灯笼,这不宽的河面上霎时间热闹了起来。
    “不知公子从何而来?”倒是有一位画舫里的的姑娘率先开了口,引来了四周不少的嘘声。不仅仅是擅长于诗词歌赋的清倌,还有一些饮酒赋诗的文人雅客,都分了不少注意在这个来路不明却气度非凡的青衣书生身上。
    “家从姑苏。”青衣男子还了一礼,甚是平静地回答道。
    “不知公子可认识王大人,便是前几月上任的巡抚大人?”此话音一落,四处的常客便认出了这女子的来历,是为如今巡抚大人的红颜知己,素日里并不见客的那位才名天下的清倌。
    “不知姑娘何意?”青衣男子微微颔首,似是不解。
    “巡抚大人也是生在姑苏。”那姑娘的话锋一转,“公子莫不是巡抚大人的亲眷?奴家匆匆一瞥,顿觉公子与巡抚大人面容上有七八分相似。若不是公子年少许多,怕是奴家见了如此多次,也要认错了。”
    青衣男子也不知怎么回答。但心中更怕是渡人心中想了什么。四周的议论之声也渐渐大了起来,青衣男子不得不沉声答道:“巡抚大人乃族中兄长,长得自然是像了几分。可惜才疏学浅,未能像兄长一样学富五车,胸怀天下。”
    姑娘低低笑了几声,开口道:“自是巡抚大人的族弟,奴家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话毕,两个娇俏的丫鬟便掀了帘子,请两人进了画舫。
    “倒是无甚好酒,当是怠慢了王公子。”此时姑娘抬起头来,才发觉进来了两个人。那身着玄色衣裳的人之前隐匿在黑夜之中,倒是未曾发觉一二。不过姑娘立刻掩了面上的惊讶,吩咐丫鬟呈上两份的碗筷。
    那姑娘未曾再说些什么,便自顾自地倒了酒,可谁料青衣男子拦住了她的手,略含歉意地说道:“我这位朋友不善饮酒,还望姑娘担待。”那姑娘也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仿佛是为自己招待不周而懊悔。
    一切备好,青衣男子终于正眼瞧见了那位姑娘,美则美矣,但总有些许不对劲。周身也是气度不凡,想必也是擅长于诗词歌赋的一代名妓。可瞬间又是心虚地看了看身边的渡人,发现这人吃的欢快,倒是半分注意都未曾给予过这周边的两人。可也在此时,青衣男子才发现这违和感从何而来——这姑娘眉眼之间,倒是有几分与渡人相像。
    “公子近日可曾见过巡抚大人?”姑娘率先开了口,端着个得体的笑容。一举一动之间仿佛比之前见过的官家小姐还要温和有礼。
    “未曾。”话毕,,便看那姑娘的眸色暗淡了几分,心中暗暗想着自己莫不是个始乱终弃的男人,“族兄许久未回姑苏,在下也未曾见过。”
    “应当是恰逢接任,事情甚多,无暇于他物吧。”那姑娘笑了笑,倒是比不笑还要吓人,青衣男子点点头应和着,怕是下一刻就要骂自己是薄幸之人了。
    “公子可知,巡抚大人年少时曾经有过情投意合之人?”明明是轻声细语,却偏偏惊得青衣男子将端起的酒杯洒了。姑娘顿觉不对,急忙让丫鬟递了帕子,青衣男子伸手要接,只见渡人缓缓接过,又有礼地道了声谢。温文尔雅地样子倒是惹得递帕子的丫鬟双颊微微一红。青衣男子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渡人一眼吓回了肚子里。又感觉到女子期许的目光,斟酌着开口:“大人原在姑苏之时,尚未有传闻。如今怕是不知,若说年少之时有情投意合之人,大抵在大人远去长安求学之后,吾等不甚清楚。”
    说完,渡人也停了动作,将帕子搁在了桌子上。那姑娘面有愁容,倒是心急地开口问道:“可曾过有什么传闻?那日……那日大人也说,是在求学后认识的,可曾,可曾有些书信提及过哪家女子?”
    青衣男子也是一时不知该回答些什么。时至今日,自己未曾动心过一瞬,是的,未曾……
    真的未曾吗?
    “在下也无从知晓。”略带歉意地行了一礼,不曾言语。那姑娘咬了咬下唇,低眉不语。倒不知那双眼睛藏着什么情愫,竟然随着泪水决堤而出。青衣男子是见过女子哭的,但少有这般寂静无声又痛彻心扉的。一想到那个混蛋可能是自己本身,一时间也想不通为何会突然间拥有了这样一位红颜知己,还将其弃之不顾。莫不是十余年圣贤书喂了狗,若是现在的自己,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可惜啊,如今的自己怎能断言未来的自己。宦海沉浮,争名夺利,恐怕半分赤子之心也留不得吧。
    若是如此,读那些劳什子书有何用?可这少年意气,也只是少年意气罢了。
    四周倒是觥筹交错之声,此起彼伏的,莺歌燕语,倒是几多欢喜。远处评弹的声音近了,琵琶声清脆悦耳,那姑苏话说的地道,恍然间似又是回了故乡。
    “我有一段情呀 唱给诸公听
    诸公各位 静呀静静心呀”
    那声音渐渐远了,只能听见秦淮景的尾调了。这时候那位姑娘倒是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是唱着这首小调。他说我一开口,就像是又回到了姑苏,又见到了故人一般。如今他走了,我也不唱了。唱来唱去,也无人可懂了。”
    青衣男子和渡人依旧沉默着,不久便起身告辞。姑娘倒是先道了歉,说是感怀往事,未曾招待好两位远客。又言身子不适,恕不能远送了。两人做了礼,转身回了小舟。那画舫远行了,青衣男子依稀听见那姑娘没有琵琶的清唱:
    “我有一段情呀 唱给诸公听
    诸公各位 静呀静静心呀”
    到底痴心一片又错付,而后岁月,只能念着这些时日的欢愉过了吧。若不是另一位主角是自己,倒是想张口数落几句的。但青衣男子不解,为何会拥有这样的红颜知己,而那一位故人是谁?心中有着个猜想,但依旧悬在心间,不敢落实去了。倒是夜色深了几许,那些酒色中的男女也渐渐没了踪迹。深夜之中,四周的灯火渐渐歇了,一片颓圮之感油然而生。这般热闹,又这般寂静。在那些深掩的门后,又有几多欢言,而又有几多凄苦?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不知道为何突然想起了这句话,是这秦淮艳景,还是方才几多愁绪落了心间?
    应是眼前人罢。
    可心间又是一句话——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青衣男子如今倒是承认那故人是谁了。可惜,往后余生,也应当是个故人了。他宁愿自己糊涂一些,装得洒脱一些,自欺欺人一些,倒不需要将这一腔痴心错付,倒不需要将自己的心意明白个透彻,甚至不能粉饰太平。
    那日临睡前,青衣男子又想了想那姑娘,若说悔,倒是一点不悔的。无论是她,还是自己。有道是,先动心之人,最为难挨。可惜,非但动了心,还已经提前了解了那痴情错付的结局。
    倒是可悲。
    不过余生,数着这几日便够了,那一颦一笑,之后可要记住了。
    哪怕几碗孟婆汤,也不能忘个一干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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