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闷,天上蓬蓬一沓乌青的云。湛超买了包子豆粥,撕了门上粘的水费单,进门就见岑遥怀抱个布绒玩具,跪地撅腚,俯趴在沙发上哼唧。“我要死了。”嗓子都燎哑了。
湛超心疼,过去摸这瘟鸡,“开几指了?准备一下进产房了。”
岑遥切齿,比手刀,“你防着黑了我阉你。”
“喜欢我送你。”倒来杯半温的水,托着两腋揪小孩儿似的往上提他,“你团着更不舒服,舒开说不定好些。啊?真疼得厉害我就送你去医院。”
“松手,呼痒。”岑遥朝前挣,“去就一句话,胃炎还反流,说不放心你就做个胃镜喽,小几百就没了,查了屁也没有。再说查怕也要排到下月。”
岑遥翻身微昂头,滑坐在地上。这屋房东是对儿老夫妻,安医脑外的退休医生,早年公派留学去国外,房子按田园美式风格装修成,格调极高,很显山水。当初找房,岑遥一眼相中小客厅里磨得油亮的柚木地板,花砖也光挺,顶上一盏彩玻镶嵌的吊灯,阳台有格布包覆的藤椅。问租金,一千不到,吓得以为是不是有命案脏过,那老先生直笑,“我跟夫人办离婚,小孩在澳洲,其他都好分,就房子,当初一起花心血布置的,我跟她舍不得卖,就想着找个整洁会过的人租出去,不为钱。”岑遥见他眉毛斑白,心里长吁,惊异什么东西值得夫妻晚年分道?但事不关己,没问,“行,那我租了,不会弄得糟沓沓的,我直接付你一季度的吧。”
独自住的几年,他常这么坐地上,吃速食、喝酒、看禁了的章明跟娄烨、发呆,无人可爱,靠着沙发漫长睡一宿。湛超搬来,竟一定程度上添补了“房”的意义。两人偶尔的情难自抑,也总激烈不已地发生在这柚木地板上。
“做个就是保平安,怕真有个什么。”湛超把豆粥倒进密胺碗,“趁热快吃。”粥里有弹糯的小元宵,面上一撮蕊黄的桂花。
岑遥舒开身体,拿起勺,“报有大暴雨,开车多长个心眼。”
永达上午人少,来闲逛的多半是市井气腌透的无业者。岑遥做买卖久了,清楚这类人购买意愿薄,走路多居路央,目光警惕,游移很快,生怕给谁扥进店里蒙走他几百块似的。真进店了也别殷勤,在柜台里做自己的事情,他问你答,漫不经心,说不定还能销出件半价的淘汰款。隔壁小何卖假发,客更少,就隔三差五来找岑遥,“三期炸锅啦!”
泡了杯石斛花,岑遥兑进一勺蜂蜜,“讲搞的?”
小何是光头方便他推销,他甩根烟,“刘唐前几天巡楼,查我们许可证,他后面跟的那个长头发的姑娘你看见没?报喜鸟家的吴蕾问他,他说老家外甥女,那个。”
“朱倩说她脸跟脑颈把子不一个颜色,说她手包尖a都算不上那个?”柜台上铺一条藏蓝的女士牛仔裤,挂低了,粘上一小孩儿手里糖葫芦的黏浆,岑遥正擦着,“刘唐算别出心裁的,没说这是我干丫头,或者说那是他小秘书。”
“哈哈哈哈!”小何露着扁桃体,“你愣妈也看出来啦?”
岑遥耸肩,“刘唐不是搞期货吗?来钱跟水一样。不爆仓淹死之前他就是小富贵,小富贵能让自己鸡噶住一个洞吗?他那路虎副驾驶,圆脸的长脸的,一周能坐的不重样。”
“哎那都散货!这个固定的。要不她老婆能刚能来砸?趁着没搞出小。”
岑遥假作惊异,“咿。”
“喏看!”小何递上手机。是个视频,噪点密密,吱哇乱叫,掀天揭地,“比管美君那次还精彩,我操,他外甥女奶罩子都快给揪掉了。捂着没报警。哎你说,他老婆哪有脸?那刘唐当初跟她处,也没离啊,他不也小情一个吗?还让学校给辞了。”
妈的擦不掉。岑遥摔布,丢白眼,“你管人家以前?人家现在翻身做大。”
“呸,都不是东西。”小何偷他袋普洱,“走了。”
深圳的货午十二点到了站前广场,电话一接岑遥就想骂他:赶饭点来,你他娘的真会挑时间。但不能骂,笑着哎哎,撂下手机就得去,迟了他翻脸。货从福田出发,四五个硕大尼龙袋翻山过岭。小货司机多个性冷,卸货就走,塞他一包烟,才肯赏光挪挪步,替你把货拖去路牙子。东西几百来斤沉,平常就算了,可岑遥胃里这会儿还在闹海。雇人。
广场缘边常镶一排人,衣衫维持基本体面,手脸糙如黄姜,蹲立没准儿,脚前摆小牌,木、瓦、漆、铁,无所不通,裤子炸线找他说不定也行。按说卖的是手艺,但钱的方面议和,苦劳力也出。岑遥一般找老杜,他耿爽,心不黑,有种被阉过似的安静。
“二十五,天这么闷。”
“二十,南门口扶梯修好了,走不了多少路,不行我找别人。”
灭了烟,啐口痰,老杜抡起袋子扛上后脊背,“二十就二十。”
岑遥通常走消防通道,纡徐有凉风。童年跟岑雪回全椒过伏,家里做几亩水田,牛犁田,发着老杜此时闷钝的喘息。“岑老板。”他朝上提了提肩,“我旁边泥瓦匠的赵小五,说你,眉目有女气,一看就是喜欢男人的。他赚的钞票都在小姐身上淌掉了,他说他有经验。”
岑遥拍掌,楼道里极响,“真是慧眼,慧眼。”
老杜一下儿似沉了心,“啊,你,真是呀?!”
“我是怎样,不是又怎样?”岑遥晃头,“你还他妈要教育我?照给我做苦工。”
“不把你岑老板怎么样。我伢说他是。在学校跟他班一个毛伢亲嘴,同学告诉了老师,老师找我跟他妈去,教育了一顿,说心思不在学习上就不对。”
老杜是增不了什么见识年纪了,这世道狂飙突进,他几乎不可能再与子女共哀乐。岑遥不害他,“好好管管不就行了?那么小,什么也不知道。”
“打了,狠狠打了。打完了,我跟他妈犯嘀咕,我伢一直乖,成绩又一直好,也不和人攀比,也孝顺,不瞎花我跟他妈血汗,为这事我骂他小畜生。岑老板,我是心里虚呀,我想,我伢错哪里了?”说着面孔折皱,几如红枣皮表,唇发乌青,像要哭泣起来。
“你看,你心里不都明白吗?”岑遥推了三楼门。
牛也力竭了,怒哞:“我就是不明白呀!这,岑老板,你说谁教他这个的?!”
岑遥也回答不了,“你当他愿意?”
该是有这么个霉。货四趟背空,款子现结,岑遥从抽屉里掏张皱瘪瘪的二十,递了才于心不忍,想着给换张新的。老杜扯过,说新的还能当五十的花?边低头将钱窸窸窣窣往荷包深处里塞。他两腋沤出隔夜的饭馊。“别急走,我给你倒杯茶。”又去摸纸杯,边想着我要不劝劝?怎么劝?我真闲,给别人当老师,呸,不同人,不同命。起身就听“咕咚”一声响,扭头见老杜歪曲着五官倒在地上。人都跟伺机似的,哗就围簇了。
救护车择近拉去市二院。
车上要插喉管,岑遥帮忙按腿,被当胸踢了一脚。进抢救室,查说是急性下壁心肌梗死,这会儿就得往手术室送。家属在蜀山区,电话过去催,说是还在公交上。医生愠怒,揪了口罩直跺脚后跟,省也不是这么省的!真拎不清!真拎不清!没辙报了警。警察医师共签了委托,岑遥去窗口垫款,不小一笔,刷卡。折腾半天老杜进了导管室。
雨一点左右朝下淋,瑶海区算蒸笼揭盖。老杜爱人在大厅跌了跤狠的,岑遥见她时,她正拿块纸巾捂着漉血的下巴,穿着世纪华联的红马甲,哭腔抖颤:“杜伟玲.....”
“进手术室了。”
女人肉墩墩,横竖放区别不大,眼皮微垂,呈传统意义上的“刁滑算计”相。这类人轻易有主张,更轻易因听信某某而变更主张,口齿时蠢时灵,很难对付,也不好防。她抓挠岑遥衣领,顺势滑跪,咧嘴嚎哭。皖中岁数四旬朝上的女人哭起来,调子通常这样一波三叠,甚至连说带唱,配起词儿来。高分贝引来周围人嘈嘈切切。
岑遥拎她,“你哭没用,要去补签个字,再叫点亲戚朋友来帮忙,准备钱。现在救你老公是最要紧的。嗯?大姐。”心里则警惕,则拜佛:你他娘的可别赖掉我垫的钱。
碰上旧友属实始料未及。这算老天打了个饱嗝,吓着你了,还涎皮涎脸道起歉。
医院禁烟,有用吗?国家还禁嫖呢,哪年不扫黄。一帘之外的大厅**空地,九华山的香炉似的,灭烟台上密匝匝倒插着烟屁股。岑遥蹲着抽,给小何去短信,托他再帮忙看会儿生意。**对过是二院食堂,正赶下午三点,馒头出第一屉,稍上岁数的白大褂哒哒踩着水洼去买,捎缸稀饭,回家不开灶了。岑遥倒霉催的被谁牛皮鞋溅了一脸水点。“操。”扥袖子揩屏,朝上怒目,“我愣——”看清是穿白衣的,省下半句骂。
白衣目光在岑遥面孔上游移,最后定准,“颜......家、遥?”
其实这人变化不大:眼镜由黑框变到文朴的细框。更消瘦,更从容,更持重,更温和,更狡黠。痘疤倒是还在。去珠三角那年听旁人说的,他那年高考分数不错,考取安医大。比之湛超,岑遥遇他不需去佯装什么。但也微微有害怕,有自厌,“徐静承?”
这样的重逢,自然是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