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知道陈秀具体住在哪个病房,凭着印象选择了她所在的楼层,电梯门一打开,就看到陈牧和一个女孩坐在走廊长椅上,凑着头似乎在研究什么。
简舟走近了一些,才发现两人正捧着教材研究数学题,题目已经被解了大半,陈牧咬着笔头,全神贯注思考最后的答案,连有人过来都没能发现。
反倒是女孩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到简舟,愣了愣才惊讶地问,“哥,你怎么来了?”
“安楠?”简舟心中也有些惊讶,却没有多问,只回答道,“我来看秀姨,她还好吗?”
李安楠重重叹了口气,摇头。
陈牧脸上满是被数学题折磨的烦躁,闻言把笔扔到一边,带着简舟往病房走,“还成,今天精神挺不错的。”
走到门口,陈牧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挡在简舟面前。
“有件事……”陈牧犹豫片刻,不太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绿色的小本本递给简舟,提醒他说,“假的,别说露了。”
简舟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是一本离婚证,疑惑地问,“假的?”
“废话,上哪儿弄真的去,律师说了,家暴这种官司,至少要有三次出警记录才可能打的赢,打不打都一样,我早撤诉了。”陈牧撇撇嘴,说,“我办了张假证骗她官司打赢了,你别给我说露馅。”
他看着简舟微微皱起的眉头,不耐烦道,“我妈时间不多了,只能用这种法子让她少点遗憾,你别多管闲事。”
简舟没多说什么,点头应下,绕开陈牧径直走进病房。
他虽然不太认同这种方式,却必须承认,就秀姨现在的处境而言,欺骗是最好的选择。
有些狭小的屋里挤了六张病床,各种仪器抢占着所剩不多的空间,简舟几乎是侧着身才走到陈秀的病床前。
床上的人穿着宽大的病号服,面色苍白,瘦得脱了形。
陈秀睁开眼睛,笑容看起来很虚弱,但显然见到简舟是有几分开心的,她费力抬起手,虚握住简舟手腕,问,“小孩,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都已经好了。”陈秀声音很小,简舟要俯身凑近些才能听清,他陪着陈秀聊了几句话,见她神情越来越疲惫,目光也逐渐涣散,简舟不忍心看她一直硬撑,只好谎称自己有事,礼貌地道别,“秀姨,您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
“去忙吧,你能来秀姨就很开心了。”陈秀松开手,看着简舟离开,又不放心地叫住他,说,“小孩,秀姨真的很感谢你,我被那个臭男人打那么多次,别人都觉得是家事站在旁边看热闹,你是唯一一个,肯帮我的人。”
“可是,秀姨既希望你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又好怕你这性子以后会吃亏。”陈秀苦笑,“成长本来就是件痛苦的事,它总会逼着你学会退让,妥协,做违心的事,与其这样,不如一开始就保护好自己,有时候,退一退,才是好的,明白吗?”
简舟轻轻抿唇,沉默半晌,他抬头看着陈秀,笑了笑,说,“我明白的,谢谢。”
他一直都明白,只是他做不到。
他宁可去撞南墙,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想放弃自己,随波逐流。
可他依旧感激陈秀,感激她说的每一个字。
“放心吧妈,他有人护着,受不了欺负,不用你瞎操心。”陈牧随口说着,俯身给陈秀捏好被角,语气还是透着股吊儿郎当的劲,却仿佛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你好好歇着,我先出去了,作业还没补完,你有事按铃就行。”
“嗯。”陈秀的神情虚弱却难掩温柔,她拍了拍陈牧后脑,说,“好好学。”
“我知道。”陈牧冲简舟摆摆手,示意他离开,然后拍着胸脯向陈秀保证,“认真着呢,下次考试保准给你拿个前五十回来。”
简舟安静地走出病房,把躲在门后偷瞄的李安楠拎回走廊,问,“你在帮陈牧补习?”
“对啊,陈牧突然来找我帮他补习,我都惊呆了……现在想想,大概是为了让秀姨安心吧。”李安楠压低声音说,“秀姨偶尔会念道,说她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陈牧,担心他高中就辍了学,以后没文化养活不了自己什么的。”
简舟说,“可你比他低一级。”
“他成绩差,从高一基础开始补,没毛病,再说了,就他这脾气的,谁管他啊,也就我这种善良又美丽的小仙女,勉为其难帮个忙。”李安楠说着又有点心虚,“不过我成绩也一般,能不能学会看他自己造化了。”
简舟顿时语塞,实在看不下去自家妹妹从这误人子弟,伸出手,说,“教材给我。”
李安楠睁大了眼睛,高兴地问,“哥,你要帮忙吗?”
“不帮,可以划下重点,学不学得会是他的事。”简舟拿了张演草纸放在地上垫着,原地坐下,翻开教材用铅笔圈圈画画。
陈牧从病房出来,看到靠墙坐着,正奋笔疾书的简舟,一脸迷茫,问李安楠,“他在干嘛?”
“帮你划重点啊,笨!”李安楠赶紧推了他一下,催促道,“快把你教材都搬过来,难得我哥大发慈悲,天才帮着划重点这等好事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嘛,我都没享受过。”
陈牧为了照顾他妈妈,基本上把医院当家,教材也都带了过来,方便自己有空补习。看有人肯帮忙,他也没客气,把高一高二的教材从病床下面都搬了出来,堆在简舟身边,整整两摞半人高的小山。
简舟教材放在膝上,翻得飞快,几乎一眼扫过去,笔就跟着在知识点上画好了圈,陈牧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感叹道,“很熟练啊,天才也需要研究重点?”
“考试不偏向天才。”简舟笔下不停,语气淡淡地回答,“考试的意义在于分级和淘汰,用以分配稀缺资源。”
李安楠和陈牧对视一眼,四眼蒙圈。
简舟没再说话,他认真做事的时候,自有一种惊人的专注力。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简舟速度虽快,但高一高二所有教材加起来也有几十本,等到全部划完重点,已经是五点多。
他拒绝了陈牧请客吃饭的提议,本想直接打车回沈郡外公家,可惜赶上了下班高峰期,简舟在路边晒了十分钟,都没能打到车。
他只好扫了一辆单车,准备骑行回去。
简舟长腿一迈跨上单车,刚一离开,后面就冒出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骑着车跟在他后面。
那人跟得谨慎而隐蔽,看简舟停了车拐进一栋建筑物后面,便也匆忙下车追过去,小心翼翼在墙后隐藏好身形,偷着向建筑物后探头。
建筑物后面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空地,那人没能看到简舟,正挠着后脑勺暗自纳闷,就感觉身侧一阵劲风袭来。
他本能地一躲,半边身子都撞在了墙上,惊恐地发现简舟不知何时绕到了自己背后,提膝踹出凌厉一脚,直直冲他脖颈而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脖子会被踹断,浑身一抖,相机脱手而落。
简舟神色冷漠,足尖在离他脖颈两拳远的位置,稳稳顿住,顺手接住了险些摔坏的相机。
“别、别激动,我不是坏人,我是晨明日报的记者,我叫邱宇。”邱宇贴着墙挪了一小步,斜着身子,尽量远离简舟随时能踢断他脖子的腿,心惊胆战掏出记者证,说,“是真的,我当记者五年了,不信你看。”
简舟冷着脸收回腿,双手报臂,不耐烦地打量他,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是来帮你的。”邱宇挠了挠头,露出带点腼腆的笑容,“我是你的粉丝,你每场比赛我都有看,真的太帅了!超爱你的三飞踢,简直绝了!”
“哦。”简舟不为所动,冷漠地强调,“说重点。”
“呃……一周后开庭的猥亵案,原告是你,被告其中一个是当红女星曲瑶,没错吧?”邱宇对上简舟防备的目光,慌忙摆手,解释说,“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我们这种行业都有自己的人脉,很快就能得到一手消息,估计明后天的网上就会有相关爆料了。”
简舟挑眉,“所以?”
“所以我想帮你啊,曲瑶这种在娱乐圈混的,很会带节奏,拿舆论压人,我怕你到时候吃亏啊!”邱宇神色不似作假,他一脸真诚地说,“第一印象很重要,咱们必须先下手为强,占领道德高地,然后,我认识几个搞营销号的,让他们带一两波节奏,基本就妥妥的了。”
简舟摇头,把相机还给邱宇,说,“不必了,谢谢。”
他本来坦坦荡荡,官司打赢了就是赢了,若是用这种方式,反倒心亏。
“你先别急着拒绝,你年纪小没社会经验,跟爸妈商量一下再回复我也行啊。”邱宇从包里翻出便利贴,写了自己名字和电话,撕下来递给简舟,“你信我一句,我干这行五年,见得多了,这么告诉你吧,有些官司,结果根本不重要,舆论上落了下风你就是输了,大众不相信法庭宣判的结果,他们只相信自己想要看到的真相。”
邱宇看简舟不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把便利贴硬塞到他手里,说,“别傻了简舟,世界不是黑白分明的,人也不是非善即恶的,你能保证你没有黑点?万一曲瑶抓住你把柄,在网上一发,加点假的爆料,真真假假一掺和,很容易就能搞死一个人,到时候你连正常生活都会受到影响。”
“我言尽于此,简舟,我真的很欣赏你,也真的是你的粉丝,所以不想看一颗明日之星因为这种事而陨落,求你好好想一想,想通了就联系我。”
……
当时的简舟并没有想到,邱宇一语成谶。
开庭前几天,他和曲瑶的信息就被爆了出来,猥亵案本就关注度比较高,再加上简舟的性别,热度高居不下。
一开始大多是支持和同情的声音,只有少数污言秽语或不合时宜的玩梗。
慢慢地,质疑声开始出现。
曲瑶在热度到达顶峰的时候下了一剂猛料。
邱宇说的没错,简舟的确有把柄可抓,当时碰到林悦被欺负,打了几个霸凌者的录像,一直在校园网挂着,随时可以拿来用。
营销号大量转发这段视频,配上真真假假的文字,将他抹黑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校园霸凌者。
那段录像,当初连简宁看了都会误会,何况不认识他的吃瓜群众。
一时间群情激奋,对简舟人人喊打。
等到判决结果出来,曲瑶和伤害他的人都被判刑坐了牢,校园霸凌这件事却依旧无法平息,简舟的胜诉反倒激起了更大的民愤。
简舟本以为自己不在意外界的纷扰,可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别人。
一条恶语相向没什么,十条没什么,一百条也没什么,可一千条呢,一万条呢?一打开手机,全部都是侮辱性的谩骂,任谁都接受不了。
那些骂他的人,以为自己做着正义的使者,以为自己不过是在网上说几句话,拔了网线又能造成几分伤害?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负面情绪无孔不入,它能从眼睛钻进一个人的心里,拔了网线,那些恶毒的语言依旧能清晰地在脑海中徘徊。
简舟只能不再上网,甚至不再用手机。
可事情并不会因此终结。
他开始收到匿名的恐吓信和包裹,打开都是些血淋漓的东西。
他和爷爷曾经住过的房子被泼了红漆,门上墙上都写着血色的去死。
最让简舟觉得难过的是,这些用偏激手段攻击他的人,原本跟他一样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是跟他同病相怜的人,也是他想要帮助的人。
他被曲解成了施暴者。
受害者也被扭曲成了施暴者。
简舟这才明白邱宇的那句话——舆论上落了下风你就是输了。
他输得一败涂地。
“简舟啊,这件事我知道你也很委屈,当初的确是他们先欺负人,你出于帮助林悦的立场才动手,可视频上没能体现,大家都不这样认为。”校长刘斌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样子,说话温温和和,“我们身在其位,有些时候也很无奈,前些日子,教育局的热线都被打爆了,全是举报咱们学校不处理问题学生的,这不昨天,教育局就约谈我们了,要求三天内出处理结果。”
简舟面上没什么表情,问,“结果是什么?”
“这个……我们还是希望你能主动退学,这样可以保留学籍,换个偏远的学校继续读书,也能避避风头,以你的成绩,自学都能考个好大学,也不用担心教学质量。”刘斌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懂吗?”
“不懂。”沈郡握住简舟手腕,把他拽到自己身后,冷声问,“也就是说,你们明知道简舟是无辜的,为了讨好大众,还是要开除他?”
“也不能这么说,视频上录得清清楚楚,简舟到底还是打了人的,算不上完全无辜。”刘斌惋惜地轻叹,“其实打架没这么重的处罚,可谁能想到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啊,失去一个好苗子,我也很痛心。”
沈郡讽刺地一笑,“你们这种也配叫学校?”
他本也没打算让简舟继续在国内上学,从答应简舟打官司开始,沈郡就铺好了后路,可听到学校这样处理,他还是觉得很生气。
沈郡质问道,“学校是输出三观的地方,一味迎合大众,抛弃原则,还有什么公信力可言?”
“大势所趋,我们也很无奈啊。”刘斌半真半假地感慨道,“从教书的意义大于育人,成绩成为判断学校好坏的唯一标准时,学校就已经变味儿了。”
沈郡还想再说什么,简舟却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角,异常冷静地开口,“我不会主动退学,要开除随便你们。”
说完,他看了沈郡一眼,说,“走吧。”
他拽着沈郡大步离开学校,这个原本就不怎么喜欢的地方,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学校门口又遇到了敬业的胡半仙儿,看到他们两个,笑眯眯招手把人叫到身边来,说,“相逢即是有缘,我看你俩愁容满面,定是遇到烦心事了,算一卦吗?”
“不了。”简舟扬了扬唇,眼中没有丝毫笑意,“您已经算过了,很准。”
胡半仙儿说过他学业上会有坑,也建议他上大学之前不要谈恋爱……嗯,都挺准的。
简舟心中这样想着,下意识握紧了沈郡的手。
从学校出来这段小路,沈郡陪他走过很多次,记得刚认识不久时,沈郡替他解决了从学校打人的麻烦,然后就是从这条路上,把自己的号码设成了一键报警,笑容满面地告诉他‘二十四小时在线,竭诚为您服务’。
灿烂又温暖。
那个记忆里小太阳一样耀眼的人,此时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眼中尽是对他的担忧和心疼。
他的心理医生说过,情绪会传染,会影响身边的人。
简舟知道自己的情绪有多糟,他从小就习惯了这样没关系,可是他好怕沈郡变得跟他一样。
他害怕再也见不到他的光。
“我不想回家。”简舟悄悄松了手,垂下目光,说,“咱们出去玩吧。”
“好啊。”沈郡弯了弯唇,扯出一抹浅笑,问,“想去哪里?”
简舟说,“去哪里都行。”
他们去了一家大型的游乐场,从白天玩到夜幕低垂,太阳逐渐落下,天空湛蓝澄澈,挂满璀璨的星星。
游乐园专属的烟花秀在夜空绽放。
简舟和沈郡并肩站在一处木桥之上,看着绚烂的烟花升空,绽放,然后坠落,直到消失不见。
短暂的喧嚣过后,本就该安安静静的夜空,反倒显出几分孤独。
简舟撑着围栏,眼看远处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不见,才狠下心强迫自己开口,“沈郡,咱们分手吧。”
简舟的语气太过平静,以至于沈郡看了他很久,都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什么?”
“分手吧。”简舟依旧看着远处,说,“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说谎。”
“没有说谎,我累了。”简舟低下头,不敢去看沈郡的表情,“不想再喜欢你了。”
简舟想,其实他真的没有说谎。
当他还喜欢沈郡的时候,只希望他能闯进他黯淡无光的世界,照亮他,靠近他,永远陪着他。
可当他爱上沈郡,就只盼他永远活在阳光下,永远发着光,即使他的光照不到自己。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简舟害怕沈郡会跌进他的世界。
他试着走进沈郡的世界,他已经很努力了,可是他做不到。
“我不相信。”沈郡想要握住简舟的手,可指尖刚刚碰到他的手背,就被简舟匆匆避开,沈郡动作一僵,最终扶在了栏杆上,骨节捏得泛白,“简舟,我知道你因为最近的事心情不好,压力也很大,如果你需要独处,需要自己冷静一下,我会给你时间,我会等你。”
“不需要。”简舟垂着眼睛,眼尾泛红,声音却装得冷漠,“我想要忘记这些事,我想要重新开始,可如果你在的话,我永远也忘不掉,所以……能不能求你……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沈郡不知道简舟是不是真的这样想,他不想放手,他想要挽留,可这一切在看到简舟的样子时,都被动摇得彻底。
他的小朋友满身都是疲惫,脸上没什么血色,苍白的唇紧抿着,目光倔强又脆弱。
沈郡好想抱一抱他。
可外界的纷扰已经给了他太多压力,沈郡不舍得再去逼他。
如果这是他想要的……
沈郡问,“你真的决定了?”
“嗯。”简舟点头,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犹豫很久才恋恋不舍地摘下来,递到沈郡面前,“这个,还给你。”
沈郡下意识攥紧了手,没有去接。
简舟跟他僵持了一会儿,突然松开手,任凭戒指从掌心滑落。
戒指落在木质的桥面上,顺着纹路,滚到了缝隙中,落入桥下草木丛生的黑暗,甚至连声响都没有留下。
简舟死死咬着唇,眼看着戒指掉到桥下,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掉了下去,空荡荡地又疼又涩。
他再也坚持不住,转身拼命地往前跑,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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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誩(抱头):那那那啥,刀放下,你们听我解释!其实我觉得这一段不算是虐了,小舟他需要一段自己独处和冷静的时间,想明白一些事,也更加认清自己的内心,当然,这个时间不会很长,放心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