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真的不能一直陪他上课的。老夫人,这真的太难了,我也需要读书上学交朋友,我还是想参加高考,我……”江未说不下去了。
李无恙是李家的孙子,他是给李家打工的人。他再怎么博取同情,李家也不可能去委屈自己的孙子。
李老夫人拧眉稍许,道:“要么这样,我们各退一步,你每周周一陪着他在他的教室上课,一开始的时候也确实需要循序渐进一点,就让无恙从一个星期一天开始去适应。
“我们到时候再看他适应的情况,适应得好,你可以依旧只陪一天,甚至可以逐渐减少时间,若是适应得不好,咱们再协商增加时间。”
这样的安排已经比一开始的“每天上午”好太多了,但江未点头的时候,还是眼睛酸胀。
他们要拿走他的一些东西,又要硬给他不需要的东西。
他们一副大度的模样,无力的是他不得不放弃,又不得不接受。
李老夫人露出欣慰笑容,感慨道:“自打你来了我们家,无恙比以前是好多了,能好好吃饭,能看书识字,也能开口说话,开口第一声喊得都是你,现在你又能带着他去上课,我想等他长大了,最感谢的人可能都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是他爸妈,而是你这个哥哥。
“本来担心你不同意,现在我总算放心了。无恙好像已经等你好久,快过去吧。”
她目光往上,江未回头看去,只见李无恙站在二楼栏杆后,小脸挤在栏杆间隙中,望着他,神情专注。
他上楼往卧室走去,李无恙便紧随其后。
“老夫人,都谈妥了?”李管家来到了客厅。
李老夫人望着楼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道:“是谈妥了,只是他并不情愿。我有些担心,他能不能还像以前一样尽心尽力。”
“这一点您可以放心,那孩子心软,也足够负责,是最适合的人。”
“最好的医生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你就那么相信这个孩子可以?”
“不敢说让少爷完全好起来,但照少爷第一次在山上见到他,就和他弟弟抢风车开始,到如今这一点点的变化来看,少爷是可以在他身边变得越来越好的,变得和常人一样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老夫人沉默了许久,轻叹一声,“那就希望能够早些吧。要是太久了,我也只好让外面的那个进门了。
“对了,他父母那边多关照一番,不要让人觉得咱们欺负了人。”
江未回了李无恙的卧室——原先给他准备的客房早已收拾起来了,他只能回到这里。
小孩子跟在他身后,喊了好几声哥哥,他强忍着鼻音说:“我困了,今天可不可以不看书了?”
他等不到李无恙回应,便一头闷进被子,李无恙扯着他的被子,不停地喊着哥哥。
江未心中本就乱成一团,李无恙这一声又一声机械重复,让他更是呼吸急促,他躲在被子里揪住自己的头发,拼命地压制着胸腔里乱蹿的郁气。
他已经很努力地去教这孩子说其他的话了,可教来教去,也只会说一声“哥哥”。如果他能再多说一些话,能再懂事一点,他是不是可以帮着自己说几句话,是不是也能稍稍体谅一下他?
江未心底忽然蔓延起一种开不到边的绝望感,他突然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在不知不觉之中就和李无恙绑在一起了,他解不开,挣扎不得。
被子外开始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打在他心上。那脚步声不知何时又停了,那小孩爬到了床上,轻轻推着他,“哥哥。”
江未一把掀开被子,眼眶通红,他坐起身抱住头,忍不住低低吼道:“你什么都不懂!”
李无恙被他吼了,眼睛眨了两下,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他把手里的卡片放进江未手心,然后爬到床头柜那边去。
江未刚刚抬起头,便感受到了一股湿漉漉的温热——
李无恙蹲在他身侧,举着毛巾有些艰难地替他擦着脸。毛巾对于那双小手来说有些大了,没能拧干。
余光落在那张卡片上,江未又看到了小孩拿端正的字迹:“困了,额头上有汗,哥哥擦脸再睡。”
那一瞬,江未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掉眼泪了,他愣愣地由着那毛巾沾湿了他整张脸,这个被人伺候着长大的小孩,这一刻,却在笨拙地给一个刚刚吼了他的人擦脸。
江未嘴唇颤了颤,伸手一把将小家伙抱在怀中,抱得紧紧的,许久才放开,“对不起,不该冲你发脾气。”
李无恙盯着看了几秒,然后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侧脸。
江未一怔,眼睛里忽然浮起了雾气,他伸手摸了摸李无恙的头发,小声道:“以后哥哥就陪你去学校了。”
江未没有来得及与昔日同窗告别,就和李无恙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他牵着李无恙的手走进二年级一班的时候,教室里二十多双小眼睛齐齐看过来,他拼了命地故作淡定,面不改色从那群稚气而丝毫不掩好奇的目光中穿行,带着李无恙坐到了特地给他们安置的课桌。
从此,二年级一班每周周一一到下课,窗边就围聚一大群乌压压的小脑袋,嘻嘻哈哈,又笑又闹,好似窗台上停了一群小麻雀。
小麻雀们看腻了这个比他们高大太多的大哥哥“同学”,一个一个渐渐飞走了,而高年级的鹰鹫们也听闻麻雀巢里闯入了一条狗,闲来无事,前来探头探脑,指指点点。
最初“伴读”的那段日子,江未身处教室,如坐针毡,他能想到的唯一缓解内心焦灼的办法就是逃避。
他浑浑噩噩,不敢抬头,不想抬头,他谁也不看,好像那样就也不会被谁看。他不与那些小孩吱声,他能不去厕所就不去,他疯狂地看书做题,他尽量不同李无恙说话,假装自己不是李无恙的谁,他本来也不是李无恙的谁,他自欺欺人地给自己撑起一张盾,便没有目光可以将他刺穿。
如此灵魂抱头鼠窜躲躲藏藏了一个多月,突然发生的一件事,如当头棒喝一般让他猛然清醒——
李无恙和同学起了冲突。
具体起因江未已记不起,模模糊糊的印象里,是李无恙邻座的那个小胖子,那个每个周一都会凑过来和他们说话的小胖子,又锲而不舍地凑过来了,“哥哥,你吃脆脆面吗?”
他勉强笑了下,说:“不吃,谢谢你。”然后又扑到自己的课本上。
可他没看两道题,有小孩扯着嗓子大哭起来,他猛地转头,就看见李无恙狠狠推了那小胖子一把。
小胖子身体磕了下桌角,摔倒在地,江未又惊又急,赶紧上前把那小胖子扶起来。
好在小胖子身体敦实,没有受伤,只是哭泣不止,江未只得把人扶回座位,好声安抚。
李无恙走过来,紧紧靠着他身体,就看着他哄这小胖子。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眼珠转也不转,黑白分明间有一股冷淡的凶意。
江未这时候才恍然惊觉,自己缩头乌龟了这么久,到底是做了怎样的蠢事。
身处困境,难道不是该努力地去想解决办法么?纵使千难万难,挣扎也比逃避强,自怨自艾当缩头乌龟,就能指望到有其他人来解救自己不成?
他身处这种环境已经压抑至极,李无恙每天面对不冷不热、强颜欢笑的自己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每个他辗转反侧的夜晚,李无恙又何尝不是久久未眠。
他这一个月来被那可笑的自尊心蒙蔽了双眼,让自己的妥协和放弃连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他来到这里,是出于无奈,可同样也是为了让李无恙能尽早适应正常的校园生活,而他却把他丢在一边,不管不顾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