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最多的就是叫我‘哥哥’。另外前阵子,他自己还说了一句,挺复杂的,我印象里并没有教过他,包括‘哥哥’这个也是。”
李无恙在咨询室外等待,江未坐在郑北阳堂哥对面,将李无恙的一些情况告诉了他。郑北阳的堂哥不姓郑,姓丁,叫丁洛,事实上是郑北阳继兄的堂哥,二十五六岁模样,气质温雅,和郑北阳嚣张跋扈的继兄远远不同,是个很让人舒适的人。
“那句话说的什么,你还记得么?”丁洛问道。
“嗯……说的应该是‘那我怎么保护你’这句话。”
“他要怎么保护你?”
“是的。”江未脸有点红,被一个小孩子说保护,心中温暖又怪不好意思的,瞥向窗户那儿,李无恙正站在窗前,额头和鼻梁贴着玻璃,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还记得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和你说的么?”
“记得……我当时遇到了一些困难,他是想帮助我。”
丁洛的目光在他脸上顿了一两秒后,继续问:“你说他不爱吃饭,不爱玩,也不爱交朋友,这些有没有例外呢,他有没有稍微主动一点的时候?”
“他有一两次要我带他出去玩,但除了这个就没别的爱玩的,吃饭谈不上主动,家里硬逼着他能吃一点,我陪他一块吃的的话,胃口会好很多。他上学也有半学期了,前几天刚刚和我说他和一个同学成为好朋友,也算是一种主动吧,以前对小同学都不怎么热情的。”
江未把自己观察到的一些细节都依着丁洛的提问说出,而当他也开始梳理这些细节的时候,才猛然发现,自己的生活似乎已被李无恙的身影充斥,而李无恙也因为他的存在,做了许多曾经在李宅那些人眼里、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丁洛并没有和他谈太久,瞥了眼窗外,戏谑道:“再和你聊,小孩儿得望眼欲穿了。他既然会写字,剩下的我来和他沟通。”
江未把李无恙带进来,搂着他肩膀,“接下来,你听这个大哥哥说说话,就像我刚刚一样,好不好?”
李无恙抓着江未手不放,丁洛指了指窗外,道:“你哥哥过会就站在外面,你转头就可以看见他。要是他在外面看见你乖乖的,他一定会很高兴。”
丁洛的确专业,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据李管家说从前完全不配合医生的李无恙,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竟能与丁洛和平共处,除了时不时往外张望一眼,已经算是相当听话了。
江未在丁洛示意下过去时,李无恙正把写满了字的纸叠好,放进衣兜。丁洛笑道:“小孩子也是有隐私的。”
他这么一说,江未更觉神秘,不知道小家伙和丁洛聊了些什么,不过也就像丁洛说的,李无恙不想给他看,他也就不会去追问。
哄着小孩去外面等待,江未关上门便问:“怎么样?他是什么情况?能好么?”
丁洛示意他先坐下,而后递过来一张诊断单:“详细的诊断报告还不能一下子给到,目前也只是一个初步的沟通,建议接下来还要每周再过来一次,能我再更全面地了解到他的想法后,才能再去设计治疗方案。
“按照目前我了解到的,他不会说话的可能性比较小。只要他能够从别人那学到,他应该就可以说出声。”
江未刚刚浮起一点喜悦,就被丁洛之后的话给打断了,“他不说话,其实是他不愿意。我想他可能从来没有和你们提起过,他只要说话,就会头痛。”
江未顿时就有些愣了,“说话就会头痛?”
“是的。而且不仅仅是说话本身,只要他尝试去说话,甚至是仅仅想到说话这件事情,头部就会有强烈的疼痛感。”
“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可能小孩子自己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出现得太久了。很有可能是他幼年时期,在被逼迫说话的过程中,脑部受到过比较长期的伤害和疼痛。
“以至于在这之后,他一旦碰到要说话的情况,就会反射性地产生当时的感觉。可能当时他对说话的抗拒和恐惧,他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这种疼痛却被记忆下来了。
“当然,保险起见呢,还是建议带小孩子做一个全面的脑部检查,以防是器质性病变引起的。
“如果不是,那接下来还是需要进行一个长期的心理治疗,有希望实现一定程度的缓解,但这种症状治愈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在不妨碍正常交际的时候,还是建议让他按照舒适的方式来,不要太勉强了。”
江未也曾自己推测过李无恙不会说话的原因,可能是他过于内向自闭,可能是他在语言能力上比旁人薄弱,他是完全没有想到丁洛说的这种可能的。
他离开的时候脑袋里都有些恍惚,嗡嗡的。
丁洛一直将他送到了路边,“你约的时间说实话有些不太巧,北阳最近在n市参加竞赛,今天返程,很遗憾不能过来和你见一面。听他说你们有大半年没见了?”
江未的反应有些慢,隔了几秒才道:“新学校课程进度不一样,我学得有些吃力,要多花些时间,另外也还有其他事情要忙,才没法抽空出来和他们聚聚的。”
丁洛沉默了一下,轻叹,“虽然今天和你聊的都是小孩子,但我也感觉到你有些过于压抑自己了,你这个年纪,是可以任性一点的,一个人憋在心里并不是一个好的处理方式。
“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困难,都可以告诉北阳或是我,这是我的建议,也是他让我转达给你的,就算不能给你帮助,也能让你卸下一点心事。
“另外,这是北阳让我交给你的东西。”丁洛将带出来的一个黑色书包交给江未,见江未神色一直怔忡到现在,知道他还是在想李无恙的事情,不禁道:“听北阳说,这孩子只是你家教带的小孩儿?”
“嗯。”江未低头往计程车里看去,直直对上了李无恙的眼睛。
“丁医生,他……喊我哥哥的时候,也会疼吗?”
丁洛目光在二人之间缓缓来回了一下,李无恙的全心信赖与依赖他看在眼里,江未的倾心相待他也看在眼里。
哪怕看过形形色色的人,他仍会感慨这份血缘之外的紧密联结奇妙又不可思议,但看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也清楚,这世上并不会有没缘由的浓烈感情,他们之间必定也有足够刻骨的往事。
若非那计程车里痴痴往外望着的,才是个不到十岁的小鬼,他都要为那位继堂弟感到担忧了。
“疼不疼,和愿不愿,有关系,但也不是必然的关系,他既然愿意喊出那声‘哥哥’,那在他心里,就已经有取舍了。”
在他话说出的那瞬,江未的眼睛顿时红了一下。
计程车司机鸣笛催促了两声,江未郑重道谢,与丁洛告别,转身上了车。
李无恙已经在车里等久了,江未坐过来,他便腻过去,盯着郑北阳给江未的黑色背包,然后把一只手按在了上面。
他脸的伤痕还没痊愈,江未望着,回忆着那天他母亲疯狂的举动,心想,被这样冷酷对待,也许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虎毒不食子,他不能想象有母亲能残忍到这地步。而那个可怜的小孩,脸颊是柔嫩的,结的痂是暗红的,应该是很疼的,他却像是全然忘记了,只是专注地看着他手里的包,把手按在上面。
江未忍不住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他的小手,另一手轻轻摩挲了下他的头发。
李无恙把江未得手摊开,在江未手心一笔一划,慢慢写道:“看,你同意吗?”
他指了指包。
像他这么大的小孩子,有多少玩好动小麻雀一样的,每天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而他如果不是能早早识字写字,恐怕到现在都难与人沟通。
江未想到自己曾经也勉强过小孩儿去说话,心中酸酸胀胀满是懊恼和心疼。他把书包放到小孩腿上,温声道:“同意的,要是你喜欢,等你过生日,我买给你当礼物怎么样?或者,咱们现在就去商场逛一逛,去玩些游戏,吃些好吃的。”
李无恙心思像是全落在那个书包上了,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也没打开书包。但江未摸着轮廓,就已经猜到里面是什么,当初因为时间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和朋友解释,所以没有带走以前的书本和文具,却没想到郑北阳竟然一直替他保管着。
这大半年里赵先和郑北阳其实好多次相约,甚至还想去新学校看他,但那时候江未知道自己精神状态不好,怕在熟悉亲近的好友面前会崩溃,再加上的确也没有多少空闲时间,才屡屡拒绝,到现在大半年过去,或许确实该和老朋友们聚一聚了。
而倒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在江未带着李无恙改了回李宅的路线,前往商场的时候,收到了郑北阳的短信——“你现在在哪儿?我回来了,一块儿吃个饭有时间么?”
郑北阳起了大早赶车返程,知道江未那份工作时间上不便,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相约的地点。
江未站在商场入口,见到的便是对方风尘仆仆又急切的样子。
他牵着李无恙的手看着那身影远远走来,忽然视线有些模糊,他没经历许多,好像又经历了许多,曾经和郑北阳他们一块儿学习一块玩闹的时光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自己分外矫情,他赶忙驱走这突然的伤感,扬起笑脸,冲远处的少年挥了挥手,扬声道:“北阳,这儿!”
重逢的喜悦冲散了其他繁杂的心思,也分散了注意力,江未没有留意到,一旁的小孩子在他出声的那一刻,忽然反攥住他的手,眼睛微微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