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宫殿都沉浸在流光溢彩、歌舞升平之中。
这是新帝即位后的第一个新年,雪依旧飘飞着。
“这是好兆头啊。”台下一位鹤发鸡皮的大臣说道,他长髯飘动,风姿郁美,“瑞雪兆丰年。”
皇上哈哈大笑,他是武人出身,大笑起来犹如雷鸣,直在殿里荡得嗡嗡响,我知道这都是他在战时叫阵所练出来的功夫,殿里的好些文官被他吓了一大跳,我低下头掩住笑意。
皇上昂着头看着他的臣子们,壮志满怀地说,“朕记得今年科考的状元是天下有名的洛阳才子,不知朕可有幸得伯玉赋诗一首啊。”
那名被称作伯玉的青年快步上前,穿着紫色纱衣外罩,腰佩玉章,正是今年连中三元的状元成射洪,他长身玉立,蒹葭玉树,爽朗清举,朗朗道:“陛下一统天下,平定乱世,自当值得臣歌之赋之。”
皇上闻言,指着层层叠叠的绮殿离宫道:“既如此,卿就替朕写一写这大好河山。”
成伯玉领旨沉思,我身边的小宫女们遮掩着自己倾慕的目光,不过几息时间,他脱口而出:
欢乐难再逢,芳辰良可惜。
玉酒泛云罍,兰肴陈绮席。
千钟合尧禹,百兽谐金石。
得志重寸阴,忘怀轻尺璧。
“好!好!好!”皇上抚掌称快,“好一句‘得志重寸阴,忘怀轻尺璧’不愧是天下赫赫有名的才子,赏!”
大殿之内一片觥筹交错,站在御阶之上向下望去,身着华衣的众臣有如群蚁排衙,广庭清晓席群英,天下精英尽入彀中。
好一份新朝气象。
我帮陛下斟满酒,冬日虽冷,大殿中却温暖如春,人们身上蒸腾着的热气和熏香一起混合着熏得人醉。
丝竹声中我好似听到一阵压抑着的咳嗽,抬眼看去,违命候坐在远远的地方,穿着一身月蓝色的长袍。
按理来说,隔了这么远我是绝对认不出来的,可是他实在是太过特别了。唯有此人,是前朝皇宫里礼乐诗书浸润出来的,满身都是华贵的书墨香,像一块金子,像一块玉壁,任谁见了都不会忘记。
我不禁想起了那些关于他的传言。
据说废帝杨佑远君子、近小人,刚愎自用,听信谗言、滥用民力、杀害忠良,借整饬河道行搜刮民膏之事……
可是他明明是那么温雅的青年,都说相由心生,难道他知道是传说中比拟桀纣的暴君吗?
灯火照得我眼神恍惚,我又想到了在那间阴冷的房子中咳嗽的他,匆匆见过一面之后,宫里要准备新年的东西,我也跟着忙了起来,再也没管过他的事。
也不知道下面的人有没有上心……
这一天的宴席过后,皇上没有再招我留宿,他和皇后相互搀扶着走进了椒房殿。
皇后宫里的人似乎不怎么喜欢我,这也正常,毕竟皇上大多数时候和我待在一起。他们没让我守在旁边,拦着我不让我进椒房殿。
我想了想,觉得椒房殿是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差错的地方,便转身走了。
或许陛下醒来寻不见我,自然也有椒房殿的丫头伺候,说不准比我这个乡野丫头更细心精致。
这样也好,无论是真是假,他都该做出样子来。
皇后的父亲是前朝徐国公,皇上能迅速夺取天下,徐国公功不可没,受封丞相,是朝堂中说一不二的人物。
总得要雨露均沾才能平衡后宫和朝堂,我理解他,也支持他。
就是觉得心口闷闷的,大半夜的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姑姑……”
我和养心殿的另一个宫女春诗一起睡在养心殿旁的小耳屋,大约是我翻身的动静把她吵醒,她眯着眼睛欲言又止。
我问:“怎么?”
“您也别想太多,即使陛下今夜去了皇后那里,平日里还是和您在一起的时间多。这恩宠自然是断不了的。”她的声音在夜色里有着别样的温柔,目光如水,我竟从她脸上读出了劝慰和讨好的神色。
一时有些刺痛,恍惚间觉得我似乎触到了什么的边界,我眨眨眼,移开目光,“这话以后别再说了,小心有人听了去。”
我叹息道:“什么恩宠啊……咱们做奴才的,只要好好待在主子身边就好了,别奢求太多。人的一生,总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
“姑姑……”她还想再说什么,我抬手按在她的嘴上摇头。
“在宫里,少说些话。”
我还是觉得胸闷,仿佛有一团棉花塞在胸膛里,心里的温热和跳动全然消失,只有飘飘忽忽的棉花一团一团堵在那里。起身穿衣,我说道:“你且睡着吧,我出去走走。”
“姑姑,你去哪?”她拉住我的衣袖,“宫里夜间可不能随便走动。”
我确实是想出去晃晃,灵光一闪,不知怎么找了个理由糊弄她:“今天的晚宴,我见违命候似乎不太舒服,我怕他又出什么事,去看一眼总安心些。”
春诗不满地嘀咕着:“不过是一个废帝,何必如此上心?”
我笑着摇头,“陛下需要他活着,他就得好好活着。”
说完便十分懊恼,出去的理由那么多,为何偏偏选了一个最麻烦的人。话已出口,便不得欺瞒,我只好半夜去内务府,叫醒值班的小太监,又搜罗了些补品和醒酒的东西过去。
幽芷宫的院子好歹干净了些,已经是三更天了,还点着灯,窗纸上映出一个挺秀的背影,是个在看书的男子。
宫女通传后,违命候从桌边起身,竟是亲自到门口迎接我。
“姑姑怎么来了?外面冷,快到屋里坐坐。”
言语间毫无身份之别,亲热温和,就好似我是他的姊妹,大老远地带着礼物来看他。
我连忙行礼:“侯爷折煞奴婢了。”
他也不说话,只是吃吃地笑,一双瘦削的手把我扶起来,明明看着骨节有力,却十分虚浮。大概是在病中的缘故吧,他的双颊透着不自然的红晕。
“里面坐吧。”
他拉了我的手腕往里面走,我变了变姿势,变成了他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躬身说:“侯爷请。”
屋里点着两个暖炉,一个正对着床,一个在书桌旁边。他的小宫女蹲在床脚睡着了。
违命候竖起手指示意我别出声,指了指床脚,我了然地点点头。他竟是意外地通情达理。
他拉着我到书桌边,那有一扇窗户半开着,窗前一枝红色的腊梅正盛放着,枯瘦的枝干挺立在寒风中,西风吹过便纷纷扬扬随雪而落,隔着檀木雕花的窗框,格外有疏朗的风韵。
只可惜我不是文士,此番清景都付给了俗人。
违命候看着那一树梅花不知道想着什么,很久没说话,半晌才怅然地吟诵,声音里透出无尽的落寞: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虽然听不懂,但是场面话还是不能落下,我小声地拍手,赞叹道:“好诗!”
他却苦笑着摇头,道:“姑姑见笑了。杨佑不过是借前人诗词来聊发私情罢了。”
他走到书桌旁坐下,拿起笔准备写字,我小心地替他磨墨。
他的人清瘦淡泊,很像是传说中的魏晋遗风,提笔写字却笔画圆浑,大起大落,雄强沉厚,宽博端庄,令我想到家乡雄壮的城楼和夕阳。
我好歹也在陛**边习得几个字,他写了一句诗,刚巧简单易懂,我小声读了出来: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他说:“今晚没有月亮了。”
大年三十,哪里来的月亮?
也许今夜他喝酒喝多了,又或者他觉得这宫里难得有我这样一个关心他的人,他周身的气度一直很温和,我也忍不住多嘴问道:“侯爷身份尊贵,难道也有求而不得的人吗?”
他嘴角的苦涩一直没有消失,反而顺着话语染上我的心头:“人生在世,哪里求万事如意啊!”
他说:“人这一生啊,总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
我一时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心下震撼久久不能言。
他在灯下孤寂地提笔,在万人欢庆而沉醉的年夜一个人清醒着。
不知为何,我从他灯光下的影子里看到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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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改了之后还是觉得这样写好一点,问题是,它到底是bl还是bg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