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华觉得赛罗这两天有些不对。
alpha变得寡言,面对他时总是沉默,两个人一天说话的频率几乎变回了他们在w区的时候。
郁华有深深的焦虑感,被揭穿身份的恐慌在他心头蔓延,他不断诘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出了错。赛罗的变化是从在乐园碰见伊利亚开始的,他当时就站在赛罗身边,明知伊利亚没说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却不可制止地一遍又一遍去追问对方那天的细节,问他到底做了什么。
伊利亚烦不胜烦,在家里闹了个底朝天,他们甚至还动了手,直到伊文一人给了一巴掌才勉强消停。
被赛罗逃课带出去玩得到的轻松和快活短暂的就像一场梦,顷刻就消失了。郁华的后颈越来越疼,他勒紧了脖颈的绷带,只有必须换药的时候才摘下。
四处蔓延的红疹已经干瘪收缩,变成一块块褐色的硬痂分布在他脖子上,凝结出枯枝般的线条,或者是一只兽类的爪。
白皙的皮肤把颈上的痂痕衬得更为狰狞,郁华有时候按着自己腺体的位置,会觉得这个人造的小东西已经彻底的失去了它应有的生命力,它发出警告,让他在剧烈的疼痛中明白他很快就要被打回原形。
郁华不愿意。
他不顾医生的告诫和逐日递增的痛感,日复一日缠着绷带粉饰太平。赛罗尽管不怎么说话,但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没有减少,alpha对他仍然是温和的,无声的陪伴让郁华一头栽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汲取alpha的温柔,用来维持自己岌岌可危的乌托邦。
“你别下去了。”赛罗皱着眉,站在郁华桌前。
后颈的疼痛在今天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郁华伏在桌上,已经无法保持平静的表象。
马上就要上体育课,郁华虽然身体很差,但为了赛罗从来没缺过一节体育课。他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想要去够赛罗的手,小声地说。
“可是我想去。”
赛罗让他牵住了,看着郁华用一只手掌撑着桌面让自己站起来。
郁华在小幅度地摇晃,他太疼了,脆弱的脖颈里好似埋着一柄尖刀。
赛罗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终于抬起一只手:“别勉强。”
他的手压上了郁华的肩膀,轻而易举地将人按回了座位上。郁华仰头看他,灰蓝色的眼睛雾气蒙蒙,好像很不愿意,也很不甘心。
“只是一节课。”赛罗说,语调放慢了,“没什么好上的,我下课就会回来。”
放缓的语速总会显得温和,郁华心中无时无刻不在膨胀的焦虑在他的声音里被抑制一些,他毫不犹豫地侧脸去贴赛罗的手,守家的小动物一样,很可怜地求。
“那你摸一摸我吧,摸摸我再去上课。”
世界上没有再比这更真心的话了:“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觉得很难过。”
此刻的郁华如此柔弱,他的眼神也软,声音也软,这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缠绕上站在他身前的赛罗,用尽全力地勾起alpha的恻隐。
赛罗的眼中短暂地流露出不忍,这股情绪很快就沉入如墨的瞳孔。但他应和了郁华的要求,从柔软的发顶、到脸颊,再到肩颈,赛罗发散着热度的掌心抚摩过郁华的皮肤,好似摸一只小动物。郁华因不安而炸起的毛都在他的安抚中平息。
他陪着郁华直到上课铃响,才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只剩下郁华一个人。
他一直望着赛罗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闭了闭眼睛转过头,攥紧拳头用力地砸了一下桌子。
桌面在碰撞间发出一声巨响,跟不上对方的无力感,对自己陷入这种境地的愤恨,种种饱涨的情绪都随着这一拳的力道泄出,郁华垂下头,用力地捂住了眼睛。
寂静的教室里,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心底的情绪倾泄。
直到深埋在后颈的腺体不甘寂寞,勾勾扯扯着神经,传递出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和刺人的痒意,郁华才动了动手指,抬手拽上了颈上的绷带。
他不明白。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要遭受这些?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他明明已经拼尽了一切!他为了这个东西躺上了手术台,让麻药进入自己的身体,他像死了一样被人在手术台上翻过身,按着脖颈挨刀。
他做了所有自己能做了,忍受了所有自己能忍受和不能忍受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又要这样?
为什么他不能幸运一次,为什么他不能顺顺利利地拥有一个自己的腺体。为什么他不能没有顾虑地陪在喜欢的人身边,他曾经妄想过的,他现在已经得到的,为什么他不能紧紧捏在手里?
凭什么!
郁华死死咬着牙,浑身因疼痛和不甘剧烈地颤抖。硬痂下的腺体透出的逼人的麻痒刺激着濒临崩溃的神经,郁华牙关打颤,单薄的手背上青筋鼓起,硬生生扯断了绷带。
雪白的绷带断成几截,随着郁华的力道从脖颈上滑落,内里几层已经染上红色,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郁华的指尖伸展又蜷曲,在空中紧绷出隐忍的弧度。在皮肉下溃烂的腺体却仍在叫嚣,无法形容痒意爬满了每一根神经。
僵在半空的手指终于落下,郁华疯狂地抓上腺体的位置。屈起的指尖在脖颈上用力地抓挠,硬痂在他的动作里脱落,原本就在渗血的皮肤轻而易举地被撕破裂开,早已聚集在皮层下的鲜血大股大股地涌出——
就像是成长到饱满烂熟的桃子,被虫蛀出一个小口后,整个果桃就迅速地溃败腐烂了。
“赛罗!”齐安提高声音叫了一句。
半堂课结束,体育导师放他们自由活动。赛罗转身,看见站在场地边缘的齐安。
齐安也在上体育课,但现在,上课时用到的运动器材已经收了起来,他手上只拿着一份看不清内容的文件。
赛罗的眼神在看见他手里的东西的时候,轻微地颤了颤。
他停在原地,直到齐安又叫他一声,赛罗才抹了把脸,大步走到齐安面前。
“你要的东西。”刚被托付这件事时的震惊已经在这两日的调查里平复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得知真相后的难以置信。
齐安心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才合适,干脆什么都不多说,只是把文件递给赛罗,让他自己看。
郁华的名字,身份,在w区的蓝海高中都不是秘密。
知道他有背景的人不少,齐安在做交换生期间就有简单听闻,还曾和赛罗分享过,只是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白底黑字,真相在面前摊开,一句句话映入赛罗眼底,将他脑海中两个有着几乎一模一样脸孔的omega和beta缝合成一个人。同样的名字,同样的身世,怯懦和可爱、软弱和固执,截然不同的两种印象交织,被真相扣在同一个人身上。
他是郁华。
他们早就见过、认识,
……他是个beta。
赛罗曾经和赛西尔说过:这已经是最好的可能。
郁华是个腺体发育残疾的omega,这已经是最好了。
他在夜灯下翻开一个又一个病例,当然不止是看到了omega的腺体手术。
还有被他隐瞒的,他不愿意去深思的,和郁华身上的种种细节都更符合的——关于无腺体者的人造腺体移植。
赛罗忽视所有疑点,强迫自己去相信他想要的那种可能。
……也许郁华也是一样的,他有机会做得更好,但他没有选择抹去自己的名字、改头换脸,或许也只是想赌一个自己想要的可能。
一个他喜欢的alpha,在知道他是beta后还愿意和他在一起的可能。
一声沉闷的声响,翻开的文件被重重合上。
“你……”
齐安担心地看着赛罗,赛罗却没有再听他说什么,攥着文件大步离开了操场。
纸张被捏皱变形,赛罗无意识地收紧手掌。从体育馆到教学楼,他穿过一条条走廊,踏上一层层阶梯,终于站到教室门前。
“砰!”
重重的一声,门被推开了,朝里撞在了墙上。
余音在空气里震动,一眼望去,教室里却没有看到人。
赛罗动作一顿,心中沸腾的情绪有一瞬间的静止。他走进门内,朝着郁华座位的方向。
单调沉闷的脚步声中终于响起另一种动静,很细微,窸窣着。赛罗转眼,入目所及处先是一大片血迹,腥红的,扎眼地分布在桌椅和地面上。再接着,就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的郁华。
染血的绷带被压在椅子下面,满是灰尘。郁华的右手捂着后颈,粘稠的血液沾上他的手掌,再顺着小臂淌下,浸湿了长袖,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他的脖颈被鲜血染红,连同脸颊、下巴和胸膛都沾染了血迹。他左手撑地,跪坐着,艰难地支起自己的身体——郁华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赛罗。
四目相对,郁华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播放器的方向,确认下课铃还没响起。随即像是不懂赛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似的,惶惶然收回目光。他的视线像猎人伤口下的小鹿,慌乱地奔逃着,触及赛罗的身体就是一阵强烈的惊惧。
“……”郁华张开嘴,想要发声,在这一刻却像是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他被恐惧的猛兽掐住了咽喉,狼狈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那样的一种凄惨,竟让赛罗也失去了开口的能力。
不愿意相信的真相被揭露的不堪,被愚弄的愤怒,心底摸不清的情绪带来的焦躁……这一切的一切本来掌控了赛罗的整颗心,将他包围的密不透风,急需一个发泄口。
可他现在竟然无法说话。
教室里一阵长久的死寂,几乎能听到血液在地面流动的声音。
眼前这一幕带来的冲击逐渐缓解,一再被抑制的情绪让他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愤怒,理智回笼,赛罗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文件扔在了郁华面前。
“你看看……”
纸张砸在地上,啪的一声,郁华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抖了抖。
映进眼中的画面让赛罗的话一顿,他停了两秒,才咬着牙继续道:“……你看看这个。”
他开口明明艰难,用力的咬字和生硬的语气却让这句话显出愤怒和指责的意味。
雪白的纸张被地面的鲜血渗透,郁华躬着身体,用左手翻开它,在上面留下一个小小的、血红的指印。
赛罗别开了头。
教室里再度安静下来。
空气里像灌满了水银,从人头顶上压下,气氛沉坠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郁华垂着头,他的身体逐渐停止了颤抖,过了一会儿,忽然低低地笑起来。
这笑声如此突兀,撕破了寂静的空气,赛罗下意识拧起眉心,把头转了回来。
“你笑什么?”他哑声发问。
郁华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轻轻的,仿佛自语般喃喃道:“……为什么要生气?”
赛罗心底的怒火被这句话勾起,他沉脸望着面前的郁华,眼底暗色浮动。
“我不该生气吗?”
赛罗上前一步,逼近了,鞋底踏进了地面聚集的血泊。声音冰冷,直指核心:“你是个beta,你早就认识我,你骗了我!”
郁华慢慢抬起了头,笑容在脸上扬起,一双灰蓝的眼睛却涌动着水光。
“我还是我啊……赛罗,我骗了你,但是我还是我啊。”
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郁华收起了笑容,低低地说:“我没有变。”
赛罗沉默地看着他。
“不管我怎么做,你总是看不见。只要我是个beta,就无法靠近你。”
“无论多长时间,你都不会记得我的名字、我的脸。无论我多努力,随便一个omega就能分去你的目光。”
郁华直勾勾地看向赛罗。
“为什么……为什么必须是omega?”
他一字一顿,强烈的不甘几乎撕开肺腑,“为什么beta就不可以?!”
“赛罗,我没有变。如果我是omega,你是喜欢我的。”鲜血不断地从脖颈上淌下,郁华只盯着赛罗,执拗地重复:“是你答应我的告白的,是你说喜欢我的。”
“——是你说会一直喜欢我,永远和我在一起的!”
他的声音猛地拔高了,尖锐到近乎凄厉。这声音透进赛罗的耳朵,竟让他心神一颤。
“赛罗,我爱你啊。”
郁华的脸色苍白,他面孔瘦削,身体单薄像一张纸。眼睛里却跳动着火苗,幽幽的,让毫无血色的脸上多出一抹异样的神采。
他放开徒劳地捂着后颈的右手,身体前倾,朝着赛罗伸出手。
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从指缝中滴落,郁华痴痴的,哀切地恳求。
“别离开我。”
他的手举在半空,固执地坚持着:“赛罗,别不要我。”
血色映红了赛罗的眼睛,他看着郁华的眼神,对方眼中包涵的感情毫无保留地席卷了他。那种感情太过强烈,像海潮或者是漩涡,顷刻打碎了他的愤怒,赛罗忽然有点无法呼吸。
鲜血落到地上的声音在这一刻放大了,他和郁华在无人的教室里四目相对,脊背竟然隐隐发寒。
赛罗下意识后退一步。
郁华伸出的手掌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着。
赛罗缓缓后退,他深深呼吸,用力闭了闭眼睛。在郁华期冀的眼神里转过身,狼狈的,几乎是逃一般的大步离开了教室。
郁华的手颓丧地垂下,指尖触到地面,留下红色的圆点。
他眼里偏执着持续燃烧的火焰在这一刻脆弱地晃动,摇摇曳曳,终于……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