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一如往常,只是赛罗前三排的那个位置空了,桌椅静静地合着,已经空了好些天。
赛罗坐在座位上,眼前摊开着一本书。他仍旧是一副不动声色的姿态,旁边的诺丁却知道他不是真的看进去了。
“行了。”诺丁伸手压了一下赛罗好几分钟都不翻页的课本,“看不进去就别看。”
赛罗皱起了眉头。
他的眼里透出不悦,不耐烦地提起诺丁的手扔在一边。最近赛罗变得暴躁易怒,他表面上的平静脆弱得像无风无雨时的湖面,只要诺丁一句揭穿的话就能撕开层层波澜。
诺丁识相的没再惹他。
其实他也搞不明白赛罗是怎么了,赛罗被他和西蒙他们围着问了好几次都没说出郁华的事情,只能默认赛罗是和郁华吵架了。
就是吵到教室里都留下血迹的地步,未免也太伤筋动骨。
这时候,爱格走到了赛罗身边。
女性omega绵软的身体凑近了,爱格弯腰,头发扫到了赛罗的耳朵。
赛罗拧起的眉头还未舒展,此刻更深了些,但在他侧头避开之前,爱格将自己的终端摆到了他眼下。
终端正处于运转模式,投出一片浅蓝色的光幕,光幕上是一段录好的视频。
“赛、赛罗。”爱格磕磕绊绊地说:“我去看望了郁华。”
视频里的画面是一个空旷的无菌病房,进入病房的人要穿上一层防护服。爱格没有进去,视频是从外面拍摄,厚重的玻璃墙清晰地展现出了病房里的一切。
赛罗的视线无法从光幕上离开。
病房里,郁华毫无生机地躺着。他的半张脸孔被吸氧器罩住,看不清,只能看到露出来的一双眼睛紧紧闭着,朝着镜头的这一侧手臂压着被子,白得像一捧雪。
视频逐渐播放到尾声,郁华维持着这样的姿态,从视频开始到视频结束,一动不动。
赛罗在看视频时一直沉默,爱格除了在最开始说自己去看了郁华,也没再开口。
他们在静默中凝视着进度条一点点走到最末,视频画面停留在郁华没有生气的脸上。爱格关闭了终端,才说。
“郁华在中心医院……你要去看看他吗?”
光幕在眼前消失,赛罗盯着空气看了两秒,缓慢地将目光移到了爱格身上。
“他刚做完手术。”爱格小声补充。
中心医院是皇城最好的公立医院,但即使它是一流的,也改变不了它“公立医院”的定位。
大部分贵族都倾向于去私人医院看病,他们名下可能就有几间高级诊所,这更具有私密性,确保不会被别人查到就诊记录。
郁华也该选择私立医院的,比如那家为他做了腺体植入手术的诊所。
但他选择了公立医院。
爱格去医院看了郁华——是郁华给她的地址——已经知道了郁华是个beta的事,她因为真相大大吃了一惊,但郁华术后虚弱的样子又不可避免地勾起了omega柔软的同情心。
爱格眼神闪烁地和赛罗对视。
“你可以去看看他吗?”她的语气有着恳求的意味。
爱格是个聪明的omega,联想到那天体育课结束赛罗打给自己的那一通通讯,和赶到教室后的一片狼藉,大体就能推测出事情的经过。
因此,她也明白,自己现在说的话对赛罗而言并不公平。
赛罗没有回话,半晌,转开了视线。
爱格见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书上,脸上带上了失望。她犹豫着又在桌边站了一会儿,没有等到赛罗开口,只好离开了。
他们的对话很小声,或者说,也根本没怎么对话。诺丁在边上看得云里雾里,只大概能明白是和郁华有关的。
他凑近到赛罗旁边,想问问他和爱格在谈什么。但看清赛罗的眼神后动作一顿,小心地把身体移回了自己的位置。
赛罗用那种骇人的眼神盯了书面很久,幽深的瞳孔里好像藏着一道深渊,那些情绪都在里面翻滚,汇成墨色的洪流,只等一个爆发的时机。
他知道郁华是故意的。
他可以把自己藏起来,但是没有。郁华在浑身鲜血却选择了去容易找到的公立医院的时候,在他术后把医院地址给爱格,不惜暴露出自己真实性别、他做过的手术的时候,郁华都在为那天背对着他摔门而出的赛罗留一条路。
留一条让赛罗来见他的路。
“你去见见他,也许就明白自己喜欢的是谁了。”赛西尔说。
“你可以去看看他吗?”爱格说。
赛罗重重合上了书,他闭上眼睛,仰头按了按眉心。
中心医院有一栋独立的住院部,安置一些对私密性有要求的病人。
这栋独立的大楼里都是单人套房,来访不仅需要患者本人同意,还要在前台登记,手续很麻烦。
但是赛罗却很轻松地站到了郁华的病房外。
他只是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终端认证身份信息后,省略了重重上报手续,直接被护士领到了这扇门前。
郁华取出人造腺体的手术很成功,现在已经从无菌室转移到了普通病房,接下来需要的是防止术后的各种并发症。
郁华引发后续并发症的几率是很大的,他的身体一直不好。
护士替赛罗轻轻敲了两下房门,然后推开。
她让开了位置,赛罗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走了进去。
单人套房很大,郁华安静地躺在床上。病房里只有一个护工,看见赛罗之后就退到了另一个小间里。
病房的门被护士从外面带上。
“砰”的一声,为他们隔绝出一个不受干扰的空间。
赛罗站在病房中央,一步步朝着病床的方向走去。每踏出一步,视野里郁华的模样就更清晰一点。
他已经不用戴吸氧器了,但仍和视频里一样,闭着眼睛,好像很累似的沉睡着。
赛罗在不自知的时候放轻了脚步,等他站到病床旁边,郁华的脸就彻底的、被他居高临下地收拢进了眼底。
在真相没被揭开之前,郁华就逐渐在瘦下去。但那瘦消的幅度是缓慢的,看在赛罗眼睛里,一点点地发生着变化。
然而现在,他不过是从赛罗视线里离开了几天——连一周也还差一天——他却忽然就瘦干净了。
这具赛罗废尽心思用汤药养着的皮囊在离开他之后迅速干瘪下来,似乎所有存储着能量的脂肪都为了这一次手术而燃烧,因此,那些曾经被赛罗用双臂环抱过的、用手心抚摸过的白皙而绵软的肌肉都消耗殆尽了。只剩下必要的那么一点点,很勉强地裹着属于beta的骨架。在赛罗看不见的地方,病号服的遮掩下,郁华的肋骨根根凸起;在赛罗看得见的地方,他的双颊下陷,颧骨和眼窝都变得明显。放在被子外的两只手,十指细得不像话,指节、腕骨好像荒野里嶙峋的石,在皮肉下支棱着凸出。
他那样瘦,皮肤又是苍白的——仿佛他那天在教室里流了太多的血,现在还没补回来——如果单人套房里的被子和其他病房一样是白色,那几乎都没有色差。
赛罗长久地凝视着郁华,心中想,郁华可能是在装睡。
他已经不信任郁华了,郁华把他引过来,可能就是要让他看一看自己凄惨的模样。
可是郁华的样子确实很凄惨。
赛罗又想,就算郁华什么都是骗他的,但只有一点一定是真的。
——这场手术确实让他非常、非常的辛苦。
也许不只是这一次。
也许这个样子的郁华,在他动上一次腺体植入手术的时候就有过了。
现在的郁华还能期冀着赛罗来看他一眼。
上一次的郁华在想什么?
赛罗深深躬身,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点声响。沉沉的喘息声从他口鼻中传出,赛罗用一只手用力地按着心脏的位置,克服着从心底深处爬上来的,几乎要撕开胸腔的疼痛。
那些掩盖在震撼、不敢置信、愤怒,这些种种情绪之后的,剖开陈横在他们之间的这一次伤筋动骨的欺骗,属于赛罗对于郁华这个人的心疼,终于在迟到了这么久之后,翻天覆地地席卷上来。
固执着要和他交朋友的郁华。
黏在他身后的小尾巴。
每个午后健身室里的拥吻。
他们手上的太阳和月亮。
郁华的眼神,他的脸,他的体温,这些被赛罗刻意压抑着不去想的东西在这一刻涛浪般涌上来。他被淹没,那些原本排在“心疼”之前的情绪都为其绕道。震撼更加震撼,不可置信在这几天里已经变成认清事实的认命,至于他无处可以发泄的怒火……
在一而再、再而三被冲击后,憋闷在他心底,被消解的七零八落。
就算只在这一刻,这一刻的赛罗什么也没想,他在时隔多天后再次见到郁华,爆发了巨大的痛苦。这种痛苦只是因为心疼。
郁华看起来几乎是死了一次。
他的身体太瘦,皮肤太白,看起来没有一丝生气,这是赛罗以前极力防止,绝对忍受不了的。
事实告诉他,他现在也忍受不了。
赛罗的喉间甚至传出哽咽,很轻微,在寂静的病房中被放大,郁华放在被面上的手指动了一下。
一滴湿润的液体从上方落下,砸落在那根手指上,带着灼痛人心的温度。
赛罗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
郁华也仿佛仍在睡着。
时间在这间病房里流逝的速度变得模糊,过了许久,赛罗才直起身体。
他抬起头时,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除了发红的眼眶没有人能看出这个alpha刚刚那么剧烈地痛苦过,哽咽着流下眼泪。
他凝视了郁华一会儿,走出了病房。
在门外的脚步声消失很久之后,郁华才慢慢睁开眼睛。
他灰蓝的眼睛因为长时间闭着而有些灰蒙蒙的,却在视线落上自己的手掌后骤然明亮,几乎闪耀出光来。
郁华紧紧地攥住那只手,好像要把赛罗落下来的这滴眼泪死死揽在掌心里。消瘦的手背上青筋甚至因此而凸出,他把手抬起,凑嘴边,很用心地贴了一下。
他吻了一下赛罗的眼泪。
在这之后,敲门声响起,走形式的两下,房门推开,伊文走了进来。
郁华抬眼,和他四目相对。
希诺克的家主一身烟灰色的西服,板正而得体,他掩在金丝边镜框下的细长眼睛流露出一丝满意,为此对长子勾出一抹笑来。
“我来的时候看见赫蒙家的小子了。”
伊文开口:“我以为你们已经结束了,能让他来看你,你比我想象中的更优秀。”
郁华闭上眼睛,侧过了头。
伊文却不介意他抗拒的姿态,继续道。
“你最好和他说清楚,如果他介意,我还可以给你安排下一次手术。”
“这是一个极佳的资源,你完全可以抓紧它。”
郁华挑起嘴角,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这声笑传进伊文的耳朵,他停下了原本要说的话,敛起表情:“不要意气用事,郁华。别让我知道你打算浪费它。”
“父亲,我想你弄错了。”
郁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因为失力的缘故拖长了,显得懒洋洋的。
“是希诺克需要我,不是我需要希诺克。”
“而我对于家族的利用价值,也仅限于我本身的天分。我会顺从你的意思拿起手术刀,进入实验室,也许到时候我能为家族带来辉煌,或者按着你的想法去做那些天马行空狗屁不通的实验——我的利用价值,到此而已。”
“赛罗不是资源。”郁华的音调虚弱而冷淡,很平静地说:“我的情感也不是你的筹码。”
“别威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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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鸽了好几天,认错orz!2.郁华家里的事不用太担心,主要写的是郁华和赛罗两个小朋友挣扎来挣扎去的心情 3.明天一定也会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