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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李彬跑得再快也不过只有两条腿,哪能跑得过四条马,还没跑出半里地就叫男人轻而易举地追了上来。
    “喂!小少爷!你要去哪!”
    李彬跑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听到了男人的马蹄声,却装作没听到一般,目不斜视,也不管前方是哪,照直往前跑。
    男人锲而不舍地驾马跟在他后面,李彬不理他他也不恼,只是见天色越来越来暗才开口道,“再往前就要进山了,这个时段必有狼群出没,你不怕狼吗?”
    跑了这么长时间,李彬属实是再也跑不动了,慢慢停下了脚步,弯下腰深深喘了几口气,而后回头问道,“你说真的吗?真的有狼?”
    “这里不比你们中原的城郭,戈壁、草原之中处处都隐藏着杀机。”
    李彬一时冲动跑了出来,经过这一路冷静的思考方才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欠妥当。他定心凝神环顾四周,日头早已不见踪影,一轮新月爬上夜幕,荒凉的戈壁滩上除了沙子便是石块、荒草,连处人家也没有。此情此景令他莫名地觉得脊梁骨冰凉,直冷到骶尾尖去。
    “我们……我们现在在哪?”
    “不知道。”男人摇了摇头,“不过跟你这么一折腾,我倒是感觉肚子有些饿,你饿不饿?”
    “我……”李彬低头,摸了摸早就瘪下去的肚子,难为情地点点头。
    “先不管那么多,填饱肚子要紧!”男人跳下马,选了个背风处升起篝火,与李彬肩并着肩坐到一起。
    “你有什么吃的吗?”
    男人翻了翻腰间挂着的小口袋和水囊,“只有肉干儿和水,勉强饿不死。”
    李彬想起了男人来这里的第一个夜晚送给他垫肚子的肉干儿,不禁舔了舔干巴巴的嘴角,“我……我想吃肉……”
    “好好好都是你的。”温暖的火光映照在男人满是宠溺的脸上,“不可贪多,肉干儿太咸,我这的水剩的可不多了。”
    李彬当然不会独自一个包了,他捡了一半,又将剩下的还给男人,“你也没吃吧,我们一起吃。”
    环境虽然艰苦了些,不过一大一小两人围坐一起烤火填肚子的场景在漆黑寒冷的戈壁之中竟显得格外温馨。
    填饱了肚子,李彬累了一天昏昏欲睡,他倚在一块石头上,拢紧了衣领和衣袖蜷将身体缩成一个团儿,不住地打哈欠。
    男人拿着根光秃秃的枝条,扒拉燃烧着的火堆,将篝火烧得更旺一些。他回头一看,李彬冻得面色苍白,两片薄唇也在发抖,遂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
    “这些天你总问我的事,我到现在对你都还一无所知呢。”
    “嗯?”李彬闻言稍微精神了些,坐直了身体,“我?我从汴梁来,姓李名彬,年方十五。”
    “不是这个,我有些好奇,白日里你与你那大哥所说的‘异父异母’又是怎么回事?你们不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吗?”
    李彬无言地耷拉下脑袋,用男人充满风沙气息的大氅捂住了脸。半晌,瓮声瓮气的声音才从大氅之中传出来。
    “我……我不想说……”
    李彬的反应早在男人的预料之中,他轻笑了一声道,“不愿说就不说吧,我也不强求你。”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又是一阵死寂。
    男人端坐在沙土之上闭目养神,李彬还藏在大氅里似是不愿面对现实。
    足有半碗茶的功夫,李彬再也憋不住了,他那一腔愤懑委屈,只想此时此刻找个人狠狠发泄出来。
    “其实……这事说来话长……”
    “哦?”男人缓缓睁开眼睛,看看身旁从大氅里冒出来的俊俏小脸蛋,“你肯告诉我?”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父亲、母亲、哥哥们他们都一清二楚,只不过他们都瞒着我,都把我蒙在鼓里……”
    “是吗?”男人心念一动,竖起耳朵等着李彬说下去。
    “我本来不是生在中原的,我娘是个胡姬美人,十年前……也就是我五岁时,带着我南逃中原躲避战乱。不巧的是半路遇到马匪,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被路过的李家老爷所救,这才到了中原生活。不过伤虽然好了,但是还是伤到了头,记不得幼时的事情,有时还会突然头疼……”
    “竟是这样……”男人暗自惊叹,恍然大悟。“那你知道你出生在何处,生父是谁吗?”
    李彬苦闷地再次垂下了头,“不知道,娘亲从不与我说这些事……就连,就连我刚才所说,也是她病重时偷偷告诉我的……”
    “病重?这么说来,她现在已经……”
    “没了……两年前就去见了上帝。她笃信耶稣,闭眼时也将随身带着的十字架一同埋入了黄土。”
    “节哀……”男人默默念叨着,伸手将李彬抱在了怀里,“你虽没了娘亲,但还有这么多疼爱你的家人,你不应当为此事伤神,你那被长生天掳走的娘,应当也正在天上看着你,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我,我才没有!我也是个男人!”李彬抬起头,气势汹汹地擦去眼角的湿痕,“我没有哭!”
    “……”
    男人见他精神满满也放了心,松开了手,感慨道,“所以,我有时当真羡慕你,你有如此相亲相爱的一家子……”
    “怎么,你的家人不好吗?”
    男人勾起嘴角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可能比你惨一些,阿爸劳累半生英年早逝,前两年额吉也追随阿爸而去,留下我们这一大家子兄弟姐妹都要由我和大哥照料。”
    “那你岂不是很辛苦!”李彬心想,怪不得这人一路之上将自己照顾的如此妥帖,竟是在家就是做哥哥。
    男人微微一笑没有接话,跳跃的火苗将他的侧脸照得深邃又迷人,李彬痴痴地望着他,心道他若是我的哥哥该有多好。
    “李彬,你知道吗,”男人突然一转头,惊得李彬来不及收起那露骨的目光,闹了个大红脸。“你大哥对我族人成见颇深自然是不对,但你万不可口不择言,说些难听的话伤他的心。”
    “我就是一时气急……”李彬站起身想反驳,但转念又一想,今日之事确实错在自己,于是又无力地蹲**闷闷不乐地托腮道,“我知道我有错……可他,他太过分了……”
    “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一家人,虽说你们并非一母同胞,但十年养育之恩是不能弃之不顾的。到底我才是外人,你万万不该想着我,却忘记了你大哥的一番苦心。”
    “我知道了……”李彬吸了吸鼻子,他印象之中的鞑子都是金戈铁马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倒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被他眼中的“野蛮人”讲起了道理。
    “我也是做哥哥的,自是懂得你大哥的苦楚,千万莫再叫他伤心了……”
    男人这一番话道理浅显,语气真挚,李彬乖乖地点头,“鞑子大哥,你就放心吧,我会听话跟大哥回家的,还会跟他道歉,以后也再也不气他了。”
    “这才对。”
    西域之行的最后一夜,李彬同这个高壮的男人靠在一起取暖,互相聊着家中令人啼笑皆非的琐事交谈甚欢。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月上中宵时,嘴巴还一张一合稀里糊涂说这话,眼皮却死死黏在了一起。
    “李彬?李彬?”男人轻声呼唤,见李彬不答应,又伸手拍拍他。
    “呼——”
    李彬毫无反应,鼻息间泄出几丝低微鼾声,身子一软便栽到了男人的怀里。
    男人搂着他,当起了大号枕头。李彬睡觉时喜欢歪着头,睡熟了便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男人低下头定睛一瞧,见他脖子上挂了条红细绳,怀里似乎踹了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捻起那根磨损严重的红绳,将他怀中藏的物件缓缓、缓缓地掏了出来。
    ——煞时,晶莹剔透的光华几欲灼伤他的眼球。
    这,这是?
    他瞧着手中足有半个巴掌大的鸽血红,将他托在掌中央,眯起眼睛对月观瞧,鲜红色的石头中有着奇特的纹路,在他的手心投射出点点淡红的残影。
    他惊喜地瞪大了双眼,虔诚地向石头献上一吻。
    十载间回首南望、十载间呕心沥血的寻觅,终于在此刻——
    等到了他!
    李彬累极了,这一觉睡得深沉,跟头小猪仔一样,对夜里发生的一切都丝毫没有察觉。醒时,身下晃晃悠悠的体感,和车帘缝透进来的金色阳光将他吓了一跳。
    “这,这是哪?!”
    他的头脑迷迷糊糊,慌张大叫,外头等着他醒来的李五一挑帘子露出张晒得黑黢黢的脸,“小少爷您醒啦?您现在正在回家的车上,我们这就南下回家去!”
    “等等……”李彬揉了揉睡得发涨的太阳穴,“我明明记得,昨天晚上……”
    “可别提了,您一跑就是一晚上,大少爷为了等您一夜都没合眼,哪知道今儿一早,那个黑大个儿就将你送了回来。”
    “是他?!”李彬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是睡着时被人家拖回来的,“那他人呢?!”
    “额,这个……”当时乱成了一团,李家众人只顾着看李彬的死活,哪还有人有闲工夫去管这无关紧要的男人,“小的也不清楚……”
    “啧!”李彬也不管车子是不是还在慢悠悠地行进,飞快地从车上蹿了下去。
    回首西望,金黄色的戈壁之中那处不起眼的驿站早已小得如同蚂蚁一般。李彬看不到那个男人,但却清清楚楚地知道,男人也在东眺看他。
    “诶,小少爷,您快回车上,别摔坏了您!”
    “不!我不坐车了!我要骑马!”李彬挑了挑眉毛,精神抖擞地笑了起来。他偷偷掏出藏在内衣之中的宝石,总觉得这石头比以往似乎更加艳丽,如血般鲜红。带着人类的体温,暖洋洋的,就像这片承载他短暂美好的沙海。
    不过,多想无益。他还得好好跟大哥道歉。这样想着,李彬将石头又揣了回去,一路小跑追赶队首的哥哥。
    “您等等我……”李五心道原先懒洋洋的小少爷怎么突然转了性?他想不通,只得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
    驿站外头,“黑大个儿”等着那队人马越来越远,直到淹没在地平线中方才重重叹了一口气。
    图鲁跟在他身后,他还从未见过这位继承了术赤先王遗志杀伐果断的王子对什么上过心,好奇地问道,“拔都王子,您不愿意让他离去吗?为何不干脆直接要求他留下来?”
    拔都摇了摇头,黑色的瞳孔中蕴藏了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情,“十年前,也是这般,我目送他和他娘离去。十年了……我本以为此生再无相会可能,可长生天庇佑我,让我再次遇到了他。”
    “可他却忘了您……”
    “嗯,昨日我才知道,当日南下他竟意外跌下马,摔伤了头。”
    “这还真是……天命吧……”
    拔都皱皱眉头没再说话,转身返回到驿站之中,后院的书房里,奏报令箭堆得早已如小山一般高。
    他随手抽出几个扫了几眼,头也不回对着身后之人问道“图鲁,我派去跟随窝阔台的那队人如何了?”
    图鲁心想那奏报上不都详细写着吗,何苦问我,可他当然不敢就此说出口,恭恭敬敬地回道,“脱歹派人回报,说是窝阔台的中路军正在黄河边扎寨,我军并无损失。倒是托雷王爷率领的西路军连战连捷,消息不断。”
    “切。”拔都嗤笑一声,年轻的脸庞露出副张狂轻蔑的神情,“窝阔台做大汗可还行,打仗还得仰仗四叔。”
    图鲁撇撇嘴角不置可否。
    “听说他们来时,过黄河废了好一番功夫?”
    图鲁先是一愣,而后意识到王子殿下意指何人才点头道,“好像是这样的。”
    “这世道还敢往北边跑?他倒真是大胆……他们应当在兰州还是京兆渡河?你派个人去快马提前知会一声,叫他们作势骂几句就直接放行吧。”
    “……”
    “怎么,你不愿意?”拔都瞟了有些为难的图鲁一眼,“你何时这般疲懒?”
    “王子我不是……”
    “得,我自己去一趟吧。”
    “可,可是……王子……”
    “没什么,”拔都烦躁地踹了房门一脚,“正巧去平阳住段日子,过几天就动身,你随我一起,好久都没去中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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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意思大家,因为一些我个人的关系,以后更新不会很频繁,我尽量双日更或三日更。本章中拔都提到的平阳府其实是他的封地,在今山西省临汾市、运城市一带。记载在《元史·本纪卷二·窝阔台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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