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重。
巫州的天气说变就变,一行人被带往府厅后院时,天就阴了起来。再看萨隆高徒把垣容带到里屋看管,李林泽三人也被六名八尺府卫守在一旁,顶着晏师高徒之名无人管顾的艾罗便把谢知拉到院子拐角的廊道里说了话。
“除了这院子里的,墙外的角落疙瘩也都热闹了起来,你还要跟着她吗?”
“跟。”
扭头瞅向那边八尺府卫的谢知回答的毫无迟疑,“这六人筋骨奇异,皮肤也黑,像是巫州京都以南镇守三山洼地守卫王树的金甲卫。如是身份为真,只怕巫州王也早觑着这边了。”
“早?”
艾罗也自瞅了瞅,回眸道,“你是说巫州这边其实早就算准了柳州会出事?”
“晏闻山这一断牵涉众多,”
谢知回颜再道,“又赶着巧儿的上了山,不像是没有提前所觉的样子。”
“倒也是。”
艾罗转身,人靠在廊下墙壁,手却仍捉着谢知左腕敲了敲指尖,“这一断李林泽罪首,二断垣容罪次,又把余者剥离此外,显然是在刻意为之,恐怕那猢狲猴儿也没有想到这一出吧?难不成那老头儿还真念着几分师徒情分?”
“不尽然。”
敲在手上的指尖温温凉凉,谢知心中便也温做流淌,忍不住侧眉看上了这人宛如不涉人间事的少年女儿姿态,“李林泽身中巫蛊,若是死在此术之下,巫州断难向京都交代,但若死在巫州刑律之下,那他的死便仅仅只同曈昽一郡有关。”
“你是说,”
有所察觉的艾罗随之溜回了眸,这人却又已转头看向了李林泽,“说是把人撵出去,其实也是把墟维草跟着送出去?只要这一大礼本是由巫州主动奉上,便反而是巫州先占了理?那姓李的岂不是连这尸首都走不出去?”
“我会让人送他回去。”
沉下声来,谢知心中又有愧疚难掩,“去年见他,还是个端端正正的哥儿模样,想来也是经历了京中之事才有了如今这利落心思。此时的他恐怕不仅不会想着如何脱困,反而一定会同垣容再做一场戏去。”
“做戏?”
小步一转,空余的左手跟着一拨这人脸颊,艾罗对准其蒙带眼眉道,“难不成他们俩的好事儿,原是你搅的?”
“算是吧。”
谢知没有避开,动了动薄唇又道,“还有......”
“什么?”
幽眸盈盈再近,艾罗歪了歪头。
“你走吧。”
“......”
还攥着手腕的指尖离开一指,又是紧紧贴上,艾罗笑做不解,“你莫不是又犯了疯症?”
“遇见垣容那天你是去拿药的对吧?”
锁住艾罗幽眸陷入些许慌乱,谢知知道自己并没有猜错,“你旧疾在身,不可能身边没有人,那样的药又不是短时间炼成,你又时常以它治人,肯定会有旁人备有用药,对不对?”
“就算你猜的都对,”
幽眸一沉,艾罗往谢知再挤一步,“我拿了药就可以回来,为什么一定要我走?”
“因为......”
我怕我......
护不住你。
“怎么,”
躺在正榻上晃着腿,三角须童歪着眼儿瞅着各自站着屋头两边的一大一小,“难不成还搁这儿演着师徒离分的戏?”
“先生说笑。”
对立眼前一排门扇,垣容背对说道,“这一场戏,难道不是先生同我老师一同布置的吗?”
“咦?”
小三角眼吊起,三角须童敲了敲腿面。
“老板娘一身黥纹彩绣,出自州闻杂记巫蛊下篇尸柱记。尸柱者,以榕为聚,聚南阴而顺西风,食人兽祭,困地而不移。”
转过身来,阴暗的天光透过扉扇格窗铺在垣容背上,人看上去就模模糊糊的,“老板娘杀了这么多私走巫州珍奇异兽的外州人,又有无数不及解救而死去的奇兽尸体,这对本就出于敬天自然之心而齐聚杀人的曈昽郡民来讲绝不是件轻易处理之事,如此一来,就只有萨隆这人人都为之尊敬的巫州长者以巫蛊之术将其敬而待之方能以平人心。至于老板娘的死,其一是为这些死去的外州人同京都做个交代,其二也是激起曈昽民愤感受到世事之危机,再而其三,自是用不着垣容这术外之人来做多舌之举,所以老板娘本就是自愿配合先生......”
“参与此局。”
“啪!”
三角须童一拍手掌,“那么解局之法呢?难不成你还真要看着他李林泽去死不成?”
“我说过了。”
略转一步,垣容再次看向大排门扉之外,“困我者,正是我所求者,但能困我者,亦是被我所困者。”
“哦?”
“巫州境内早已内患重重,又逢此大乱之至,先生与老板娘所求,不过是由守住境内珍奇而上至保护巫州万民而已。”
静步停驻在门扇之下,垣容透过扇匪木窗看着李林泽,“当众斩杀李林泽固然是关上曈昽这扇门的最好之锁,却仍少有最能稳定巫州民心之因,想要在我深入巫州之后还能守住曈昽这扇门,就一定要倾尽百姓全力才行。此之所因,不仅是先生同我老师一起做局至此的真正之由,也正是巫州王派遣六名王树金甲卫来此一观的旁观之由,对吗?”
“......”
小三角眼瞥了一眼那边已经露出颓然事态的晏闻山,“你猜错了,我只是和他在赌。他赌输了。”
“不。他赢了。”
垣容再次转身,墨瞳平静盈光,看着三角须童一步一步往过而走,“一旦整个巫州都确认王女下落确在我手,就一定会被我全权所困,我也就一定会在他们众目睽睽所困之中,踏上他们追求至终的困我之局。”
“那就让我们看看,”
翻身跳下正榻,只及垣容半身高的三角须童背手一望这于背光而面目模糊的步伐决然少女,须角铮然道,“你究竟会以何等姿态走入这......”
“自困之局。”
七月初七。
子时。
笼灯盈照初上,原本异常冷清的曈昽街上忽做人声鼎沸,往来郡民皆彩衣佩环,相来往去的在这装扮斐然的街上谈耳细言,却毫无欢庆之意尽做面目绷紧之然,直至中街彩楼传来钟鼓之声,便是齐齐接踵而至挤到了彩楼地坛,环环拥住地坛中心一被绑在刑架上的青年男子周围,睁目而视肃然。
月摇风起,置于刑架之后的府案桌上晏闻山已郡服齐佩,须眉铮然一捏断案竹简,“正我州风,谓我民齐,刑剐三千已判,值此正节伊始,一应由我民当众刑断。来人,祭刑!”
竹简再次落地,一行四名彩衣稚羽府卫托盘七寸弯月刑刀走出,在其身后,又有垣容目不转移而行。
府卫捧着刑刀托盘立在李林泽刑架两侧,垣容也自一落白衣罩帽,晃着耳坠祀牌走至刑架之前而环视众人一周,“柳州之事即便再有隐瞒,恐也瞒不过巫州诸位长者之眼,更而不能瞒过众位忧心王女之心。垣容以巫州王女打扮入州,确实是想以巫州王女下落同巫州王借兵。”
“......”
闻言间,场中周围百姓自是踽踽私语质疑,面露不信之色。
“至于我手中究竟有没有王女之下落,凭此一身巫州王女之服自是不能让诸位加以全信,但在接下来的今日乃至往后,诸位一定会看到答案。”
墨瞳再是一扫,垣容道,“而做为柳州王女,虽无国亲之实却有国亲之义。这三千刀剐第一,也应由我垣容之始。”
“......”
此言一出,众人即是哗然一片,更有人上前质问呵斥,生怕这第一刀就结果了李林泽性命,“丫头,我们巫州人的事凭什么由你一外州人做主!”
“此时的我做不得主,”
侧身拿刀的指尖停顿,再而墨瞳微转,垣容一一扫过已经半步推搡挤进来的郡民面上,“谁又做得来主?”
耳坠祀牌随风晃在眼前,踽步而上的人齐齐止了步子,很快便面有迟疑惶恐的慢慢退了回去......
刀握手中,垣容转步站在垂眸不支的李林泽面前,李林泽随而抬头,唇角带笑而眸去阴冷,恍如一般少年郎看着心上人一样的看着垣容,“容哥儿,你做得很好。”
“是吗?”
垣容也是浅浅一笑,素来沉眉肃敛的稚嫩容颜轻缓迎风,盈盈温柔又道,“还以为李家哥哥会像以前那样,还说阿容一句不懂事呢?”
“怎么会?”
李林泽摇了摇头,“原是我不懂你那一句‘食民之食,忠民之事’之所来由,后来懂了,却也没法子同你说了,你可别怨我。”
“不怨。”
刀锋贴近李林泽颈项,垣容强忍的笑意终究有所晃动,“这一刀,李家哥哥想阿容下在哪里?”
“我说过。”
李林泽咧嘴,笑意斐然而烈,“你做的很好。”
“好。”
刀锋一转,血色即是随风溅落李林泽右颊,却是垣容一刀划过李林泽右侧肩头又再一刀转手划破了自己左肩。
血色侵染肩头,垣容大袖一拂转身,握刀看着众人道,“国亲食民之粟,同应为民戍其责,今我巫州之民死,垣容虽罪不在首,却应有国亲之义,尔等剐其三千,垣容当也自剐三千。若有不望垣容死而心系巫州王长女下落者,尽可......”
往前一踏步,血色已然滑落指尖,垣容再一昂首,向来平静之眸竟也万分之璀璨。
“来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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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民之食,忠民之事。
当世之时,思权不思责,这就是小阿容要打破的事情。但又有多少人能看到同样权重的权御之后之责任呢?恐史书上下,并无其多。王如是,民如是,臣,更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