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初。
后午灼灼。
一二十余左的敦厚少年领着两名稚羽府卫踏上客周楼栏厅,只见那白襟青衫的女子正把散发铺呈的懒在搭于门口的竹榻上正做午歇,便也不做吱声的立在烈日正灼的浅荫廊下轻步而待。
这一等并未等过多久,就听那女子把怀中青玉小扇微一摩挲打开,摇晃摇晃的问了过来,“声从三义,明动日月,你的父亲志向从来不小,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敦厚孩子。”
孩子?
瞅着这‘谢从容’也不过二十出头等同自己年岁的模样,晏几声平眉一敛,只把这人恣意之态按捺心中而奉礼呈道,“王女已率五百人鬼之众抵达盅郅郡,也有谢家人提前告知凃仂王钦而使百姓避忌,现在王钦正守于城头与王女对峙而视,并未有何示意如下。”
于竹榻小起而单屈左膝怀拢一袭懒散模样,‘谢从容’合上青玉小扇一转妖娆媚眸看向这端正敦厚的青年道,“除了庇荫于你父亲之下,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几声自幼便秉父亲教导家国为重,又固为长子,”
晏几声微持身形而起,“族中表率之帜在,不敢妄有私举。”
“为已之举,怎么能又算做自私。”
赤足落地而踏薄履,‘谢从容’再一扬手把散发自束说道,“那宋氏之女我路过濮城时也看过一眼,面相刻薄而心性固愚,来日可少不了你苦头去吃。”
“濮城乃京都附郡,宋氏又为大家,父亲好不容易攀戚,”
温唇合笑,晏几声并无如何不满浮面,“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的。”
“随你也罢。”
又做男子束髻打扮的一捋薄青发带为后,‘谢从容’踩好履头挥扇一挡烈阳走至早已等候的府卫鱼鳞伞下,“不过说又回来,你以为现在的堀城那位会做如何抉择呢?”
“闻说官家的头颅还会说话,”
随步跟在‘谢从容’身后走入另一府卫的鱼鳞伞下,晏几声略有微哂,“那位夫人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稷山也本有着玄门术术之辈。”
轻履踏着竹梯下走,‘谢从容’摇晃小扇走得是翩如世家泼雅公子,“怕就怕在,是这打开颅匣让王颅说话之人。”
“玄门术术难抵,”
一言稷山或以术术操控王颅,又言或不是稷山玄术而另有其它,但也只能是通过戚子夫人于堀城之决才能断定这二者是谁其一。晏几声几步走得稳笃,跟着这人青衫小扇的一同往郡北而行,“可最难抵的......”
“究是人心。”
一路出楼沿着城北防线渐走,所见皆是自制轻甲护身的曈昽郡民,也皆会同两人行上注目以礼,而至出城进入外郡郡民亲力亲为的人力防线时,却有一黑袍男子立在防道中央的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荫荫人为开辟的林道蒙荫斑驳里,男子眉目深肃,留着两缕小须,看上去颇有些智谋在心,一见两人出现便无视周旁对其警惕而视的郡民甲卫转身径自领起路来。
这一先四后的阵仗走在郡民开拓出来的雨林防道本是寂寂无声,却不知是否是接近外州的缘故,也或是那聚积上千数万异兽尸骨的尸柱被毁,还或是闾麻敦已经带走受巫者之因,林中终于见得些飞禽走兽之奔。而又不知何由,这些走兽飞禽似乎都很是乐意在‘谢从容’身上投注以目光,皆都随行一蹿一顿的在林道两旁伴随着两人步步而进。
远来听有水声时,‘谢从容’便把一双妖娆媚眸平静的自那些飞禽走兽上收回,再一转远眉看向水声传来的沧澜河边,只见那处一黑墨大袍而开怀襟、着一木制簪髻的青年男子正歪坐崖边的垂临而钓。
“空饵而钓,还真有人来,”
同晏几声微一侧眸打趣,‘谢从容’摇晃青玉小扇而进,“怕是又一野闻趣事之志了。”
“以谢知为饵,”
大袍男子正是病眉孱弱的风眠洞主叶摇风,此刻只把病眉淡倦一扫‘谢从容’而蜷膝收杆再垂杆的看往崖下滔滔沧澜流际,“谢家本来把你藏得很好。”
“该上台的总是会上台的。”
临着崖风而进,‘谢从容’款步同坐崖边也自取过搁在旁边的两杆之一正要垂崖而钓,忽又把妖娆媚眉看向一旁立于伞下而举步不进的晏几声道,“杵着做什么?这澜沧河入可正是你晏家日出之地,若是叫你父亲知晓你什么也不捞,只怕气得胡子都要翘掉。”
“......”
自打这‘谢从容’顶着谢家之名而来,郡民多有对其恭敬而事事问之,就连前几日自前郡而来的府卫传递金甲卫填埋阻流之事都是一先一后的各自禀报了父亲与她。父亲一气之下,所幸撒手不管诸事只把她这‘谢家人’推到了前面,就连府中探查各处之事也避而不见的只由自己传达而来。
今此她话里藏锋,显然是在指那她当时明里暗点的让那些府卫要各自惜命的不要太把这填埋阻流之令当回事的事,而说是柳州乃晏家日出之地,其实也是在不屑父亲当初借由垣容之势而起之事。
只如今垣家一王已死,一女孤身入巫而一子深陷虎狼之地不得不北上,已于微卵之境的柳州如今就只有一垣祁自支脉分家临时提调而来的老孤弱者垣偲坐镇,再若阻流不成,任由受巫之水于雨季直接涌入柳州城,那么满城百姓都会成为受巫者,他晏家又还能从这即将沉于日下的病笃之城捞得出什么来呢?
虽然不忿父亲借垣容势起之做法,然处当世,为家为国都要做出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这些事他晏几声早就明白的,也早就不做了任何反抗,于此便也一卷袖子取过那旁边似于有意搁置的最后一幅垂杆而坐‘谢从容’之旁,毫无所动所扰的也自垂去了一无饵之空弦银钩。
“你比你父亲聪明。”
莞尔一笑的‘谢从容’持杆而垂于无饵,一歪身子开始撑颊望着于空弦银钩下泛涌不断而去的滔滔河流,“那么可知我为何要那些填池府卫更为散漫惜命一些?”
“......”
明明都是已知之因,却偏要当着人去说,想来是要借自己之口去说给旁边儿那位风眠洞主听去的了。
心怀之想的晏几声有些按捺思绪泛涌,理了理话头说道,“如今柳州背负弑君之名,却又自堀城传出王颅尚活之息,自然就更有些人想知道柳州究竟发生了什么。奈何是不论真相如何,早在王死之闻有所动摇臣心之初,这些人就已经稳不下来了。他们寻找的并不是真正的真相,只是想要一个他们所想要的真相而已,而为了这个他们想要的真相,他们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去获得,拥兵入城就是最为强硬又最能保证他们所想要真相的最直接办法。庸洱城在柳州西北,滁州在北而东洲在东北,此三洲都是最可能选择拥兵入城的谋主之一。然如拥兵入城,必成众矢之的,届时可就不是一城之入,而是整个大夏三十二州的齐齐之聚,那时再想保柳州不仅晚矣,也恐是如赴地狱。如今虽是放任此受巫之水祸延柳州,却可就此让柳州成为孤城之境,即便有人想入,也会因为想要保存乱世之实力而做旁观,甚至是还会为了阻拦他州之入而把自己州境变成防护之地。此计以一谋二,反而是借天灾之由而保柳州于人祸之境,虽是险,却很高明。”
“哼。”
叶摇风忽自冷笑一声,“阿稚,你用此险招,就不怕那丫头来日会责怪与你的吗?”
“有何怨怪?”
‘谢从容’也笑,妖娆媚眸却自有清濯,“天不能挡,海不能填,在明知填池之时会受到巫者同巫的境况下,有几个人还能保持冷静与理性,不都是以保命为先吗?你我所做之事,不过是好心把这受巫之水淌入巫州的消息传出去,让他人更为小心的保护自己的性命罢了。”
“此闻一出,就算我极力劝说庸洱城主先行入城把控话语权,那曾经被受巫者吓到尿裤子的无骨老儿也都绝不会答应。”
病眉微看‘谢从容’,叶摇风再为冷嘁,“庸洱城不动,滁州东洲也都不会动,而此三洲为了不使他州获得柳州之真相话语权,也一定会极力阻拦他州拥兵入城。你还真是什么都算到了。”
“当你准备咬人的时候,就要做好被咬的准备。”
淡而为笑,‘谢从容’撑颊右手在颊边点了一点,“而敢上升至觊觎柳州之真相,这些跳梁小丑怎么也都该明白这个道理的吧?”
“用其明为明,用其惑为惑,”
收回于这人身上透露太多情绪的病眉,叶摇风强行把目光投注于鱼线银钩,“难道当年你在同谢家谋划暗藏的时候,也本就想过我们这些人会一直在盼着你的消息吗?”
“......”
于媚眸浅盈的清濯忽有一滞,‘谢从容’忽有一随风轻叹,“摇风,我一直都在台上,从未离开。只是你们眼里的物什太多,有时候看不见我罢了。”
“......”
明州以北乃古秦旧地,闻说多有荒羽万年纪遗旧之址,多惹门阀贵胄以及寒门散士心向往之。自己本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去往秦地四国之游历,但万没有想过会遇上她这样能让人心魄全为往之之女,而在得知其为谢家祀主之时,便也知道出身于稷山一系的自己此生绝无能去望与其同系。他只能远而观之,近而避之,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违背心底之忌而贪与其一时相处之愉......
“阿稚啊。”
可身为稷山人,这眼里的物什又怎么能全抹去的只看你一人......
叶摇风忽把手中空饵之杆随风一放,“你说你一直都在台上,但你就没有想过这台下不仅有着门还有着锁,你真的就在期盼这么一丫头来为你打开吗?她不知你姓也不知你名,甚至都从未见到过台上之你,更不知你来时路与去时地,她没有能力陪你一直走下去......”
“台本就是用来拆的。”
目送那一杆空垂随风卷入汹涌奔流,‘谢从容’也跟着把指尖空垂之杆随风而放,“她也的确没什么好,只不过......”
“是我愿意而已。”
随‘谢从容’往回走时,晏几声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捞得太过了一些去。
此间一探,不仅窥得这位谢家人本是十多年前最为盛名的谢家前祀主之身,也从旁得知这稷山一系也本有着对她心动之人,然最为惊人的,却是这令她心动之人竟是垣容。此事若是让父亲知晓......
“你似乎很高兴。”
忍不住的,晏几声小跟几步,却忽又警觉的往两侧林道仍对‘谢从容’表现出兴趣踽踽的走兽奔禽去看,开始暗怪自己是不是也同这些走兽一般受了这人什么蛊惑似的又赶紧的慢了下来。
“于心悦之自然高兴,而能告之于白而于世听,”
这人忽是轻步跳转,手合青玉小扇的挑眉对着身后佯装平静稳步跟来的晏几声轻摇晃点几式,万般张扬而濯的妖娆眼眉便是一舍媚致而只呈一片少年女儿的至诚欢喜之态,“那自然又是......”
“非常高兴的。”
※※※※※※※※※※※※※※※※※※※※
我稚的狠与喜。
///
子鱼的父亲也是个表面上的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