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先生收监后,他的宅邸就充为公用,所幸尚未卖出。”
泛着斑驳铜绿的钥匙安安静静躺在她的手心,寒蓁有一瞬间的恍惚,当初他在茂国公府日夜翘首期盼,却未能等到外祖母承诺过的“来接她回家”。
而如今她从未敢想的一件事,竟叫皇帝这么轻轻巧巧地办成。
她跟在皇帝背后,待要自己跳下车,却被皇帝抓住手,揽着肩扶下马车。寒蓁乖顺地窝在皇帝怀中,手中的钥匙已被体温焐热了。
驾马宦官站在一旁,手里拎着小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寒蓁这才醒过神来,忙红着脸轻轻挣开皇帝的手,后退一步。
皇帝轻咳一声,转头向他吩咐道:“且留在此地等着。”
尚书府的牌匾因着里头住着的人再不是尚书,自也被拆了。朱红的大门,剥落了好几块漆,露出里头发黑的木芯。
寒蓁凝视着太上皇亲笔提的那一副对联,许久叹了口气,上前打开门锁。
门开的一刹那,寒蓁恍惚看见庭院中还是她记忆中那副模样,姑苏的园林石料,摆放得错落有致的花盆,连同小时为她扎的秋千架还好好地立在柳树底下。
可是一眨眼,一切都烟消云散,院中花木倾颓,石桌石凳皆被掀翻,连秋千上也落满了枯黄的叶子。
尚书府已和她的父亲一般,死在她六岁那年了。
连皇帝都没想到尚书府里头会是这番光景,忙上前一步,抬手阖上门扉,摇一摇头道:“咱们不看了,回去吧。”
“不,”寒蓁忙阻他,往庭院里一指,“陛下不是一直愁寻不到证据么?证据就在这里头了。”
“事发抄家之时,禁卫军将尚书府翻了个遍,亦未找到什么有用之讯。”皇帝不疑有他,轻拍一下寒蓁还挡在门上的手,“手还要不要?但凡朕方才动作快上一些,你这只手就废了。”
皇帝说得漫不经心,算不上斥责。何况寒蓁的手才一动,他就先挡在了前头。若说要废,先废的也必然是他那双操持国事的手。
寒蓁无意揭穿他的小心思,先告了罪,边往院子里头走,便道:“东湖先生若是要藏什么,除非极为熟悉他之人,是绝找不到的。他当初在天牢中,或是在、在临行前,可有说过什么同数字相关的词吗?”
“豆蔻之年,掘地三尺。”
寒蓁站在秋千旁,仔细丈量着步距,往前走了几步,拔了头上银簪子蹲下来挖土。
皇帝方才在一旁数着她的步数,如今又见她这般举动,赶了上来:“既如此该让他进来。”又作势要趁手。
寒蓁哪里敢让他帮忙,只好将她所知的书房中夹层一一道出,恳请皇帝去寻一寻。
岂知真叫皇帝倒还真留了东西,待寒蓁将土中锦盒挖出,皇帝也捧着一沓子纸走了出来。
寒蓁一看就愣了,那些发黄干脆的纸上,写满了如同蝌蚪一般扭曲的文字。
“这是北夷文。”
“尚书府中为何会有北夷文书?”
两人异口同声道。
北夷文字繁复艰涩,旁人难以看懂,且北夷人十分排外,并不愿意同外人交流,放眼整个大楚境内,识得这一文字的恐怕十个手指都数不完。她父亲也是早年编著《星罗》之时机缘巧合之下往北夷一游,这才学得了北夷文字。
寒蓁扫了一眼,勉强看出这是几封信,忍不住咬一咬下唇,她幼时时常窜进父亲书房中玩耍,那时看到了《星罗》中用北夷文字书写的一篇,还当是满纸涂鸦,经父亲教导才懂了零星几个字。而当初上门抄家的禁卫军或许正如幼时的她一般,只当这是无意义的几张纸,因而疏漏。
自己家中为何会有北夷文字写作的信,何况这些信件字迹各不相同,明显是父亲长期与多人通信的标志。
皇帝似是看出她内心的犹豫,不顾地上灰尘蹲下身来,接过她手上锦盒,匆匆将里头物件一览而毕:“不必担忧,虽无十足把握,但朕也不会随意臆断东湖先生是无罪。”
寒蓁一抬头,见他满脸笃定神色,心中蓦地一松。
这是怎么了?自己对父亲的信任竟比不上同父亲未曾谋面的皇帝了?竟真有一瞬间怀疑父亲是否真的做下那等事。
“朕见过真凭实据,自然不会被这些东西遮了眼,若非如此,此刻说不准同你所思相同。可是反过来再想,你见了这些并未一味地保持着东湖先生无罪的想法。这样,不是更难能可贵吗?”
寒蓁满脸诧异地望过去,皇帝点着自己的脸,笑一笑道:“你的小心思,尽数写在脸上了。”
这一句话说得她脸上泛红,寒蓁向来自诩自己是个什么心思都能往肚里藏的人,纵比不上皇帝那副时刻从容淡定的模样,脸上表情却也不至于到一眼就能叫人家识破的地步。
究竟是她方才没顾上掩饰,还是皇帝太会看人了?
这个问题自然是搁在心里头,一晃就过的。
他们出来了大半天,冬日里日头不常露面,可太一城角门皆设青铜大钟,每日正午有专人负责敲响,声音可响彻整个京城。
方才往银青大道来时,寒蓁就听到那沉郁的声音,又在家里耽搁了许久,料是未申之时了。
还未上御道,外头闹市的喧哗之声正响亮,皇帝忽然叫停。
“下来吃些东西再走。”
寒蓁一惊,怎么这人想一出是一出的。立刻苦了脸劝道:“陛下,这宫外头的吃食不干净啊。回了宫里头,立刻吩咐尚食局做不成吗?”
“朕没那么金贵。”皇帝瞥了她一眼,“以往馊的,夹生的也非没吃过。”
是了,正如《太初录》中写的那样,皇帝是很吃过一番苦头的。何况他常出宫“与民同乐”,指不定吃了多少外头的吃食。
可是若真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那怎么了得?
寒蓁在心中叹气。
“下来。”皇帝起身拉她。
在较为僻静的银青大街倒也罢了,这样的闹市寒蓁怎么还敢让他扶着自己下车?到底是脸皮子薄,摇两下头待宦官搁下脚蹬子后才踏着下得车来。
皇帝挑的是个还算清净的茶寮,席间坐着几个青衣书生,衣裳倒也算得上上乘。大楚并不限制民间着黑玄二色衣裳,只不允绣龙绘凤罢了。恰好皇帝今日穿了身无甚花样的,混在人群中倒也不十分打眼。
寒蓁窥着在清汤间载沉载浮的馄饨,知道同皇帝那碗是同一锅里头捞出来的,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舀汤喝了一口。
鲜是真鲜,不晓得搁了多少调味的东西,烫也是真烫,寒蓁捂着嘴,眼眶里含了一包泪:“陛下可以用了。”
“瞧你烫成这幅模样。”皇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招来店家温声要了一碗冷水。
“唔哟!烫着了伐?要小心啊。”打着大辫子的老板娘一开口就是吴侬软语,转过头盯着皇帝笑眯眯地瞧,“小年轻心疼夫人哦,真是难得。”
这句话成功让寒蓁想一辈子都把脸埋在碗里。
身后的书生们似乎都是这届秋闱的考生,起先还谈着四书五经之乎者也,后来却逐渐转换了话题,探讨起国事来。
忽有一人提起当年废太子与纪王之争,言谈间似乎对纪王很是推崇。一阵零零落落的附和声响起,寒蓁心中猛地一跳,放下勺子不安地觑了眼皇帝。
皇帝却充耳不闻,恍若并未听见。
这太不寻常,回宫后寒蓁犹豫过几次要不要问问纪王的事。可她很快就自顾不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