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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血一般的红,照在酉善脸上。她的眉眼间距有些开,显得有些寡淡凉薄。
    酉善醒来,四肢百骸都痛得钻心,她下意识伸手摸着肩膀,那里有一个大口子,皮开肉绽,血液已经干涸。
    躺在湿冷的地面上,她睁开眼,眼前是苍蝇嗡嗡不断盘旋。
    脚步声靠近,铁链子哐当,声音清脆,牢房的门打开,狱卒的脚步走远。
    酉善强撑着自己起身,睁大眼睛看着隔壁。
    隔壁关着一个矮瘦男人,偷摸别家一只鸡被捉住,送到牢里关几天。今日他老母亲给他提了一篮子饭菜来,递过筷子。矮瘦男人也不客气,美滋滋接过筷子大快朵颐,两盘子白菜吃得津津有味。
    那老太六十多的年纪,佝偻着身子,一转身,这才注意到酉善,吓得一个趔趄,又被稻草绊住,差点摔倒在地。
    “你……”老太想问,你是人是鬼。
    隐隐约约只能看出来是个姑娘,头发凌乱,一脸狼狈,勉励撑着上半身,眼睛亮亮的。身上虽还穿着一身红嫁衣,但又不是那正红的规矩配置,怕是谁家的小妾。
    嗐,竟然被打成这个样子,血迹从肩膀上蔓延,一直到腹部,依稀能看到她肩上漏出的森森白骨。
    若不是光天白日,说是鬼也没差。
    老太把碟子从自己儿子手中逮过来,最后一口菜,讪讪挪到酉善近前一尺:“姑娘,你吃不吃?”
    酉善确实饿了,还很冷,她听到这句话,不知怎的,一行眼泪流下来,如决堤的江河,她点了点头,爬行过去,接了那碟子。
    那矮瘦男人摸一把嘴边的油,没好气地说:“娘,她反正也活不了,你给她吃不是浪费么?”
    酉善昂着头,说:“还有人再审这个案子——”
    昨日她听狱官说,有个小吏偶然听说了她的案子,对内中细节存疑,要好好审理一番。只要有人愿意帮她,只要有一丝希望,她也要吊着自己这口气。
    酉善颤抖着用筷子夹起那一口菜,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浑身的痛楚,还是脱力。
    老太于心不忍,自己夹菜给酉善。
    “没人审咯。”矮瘦男子看好戏一般,说风凉话。
    “什么意思?”酉善浑身的筋骨都绷死了,盯着对方。
    老太爷愣住了,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昨日睡得死沉,没听到张狱司他们闲聊,刘家已花钱把那个小吏给请走。你的案子定了,没可能翻盘。明日午后问斩,这是你的判词。人都要死了,还吃什么饭?”
    明日午后问斩?酉善满脸麻木,不知道在想什么。
    “叫你胡说!一天到晚不学好!叫你偷鸡摸狗!老娘白养你这么大!混账!”一旁的老太颤巍巍放下筷子,利落地脱下鞋拔子,给了儿子几巴掌,打得这个矮瘦男人缩在角落嗷嗷地求饶。
    外头张狱司听到声音进来,催促老太时间到了,赶紧离开。
    老太点点头,穿上鞋,把地上的碟子和筷子捡起来,最后一口青菜喂给酉善。
    酉善摇头,她只是一个将死之人。
    老太劝道:“姑娘,我也听说了一点你的事,这世上事情多半不由人。别人不爱惜你,你也要爱惜自己。就是死,也不要做饿死鬼。来,吃了婆婆这口菜。”
    酉善哭着咬下那筷头的青菜,没什么油盐,却叫她觉得,真真的好吃。
    老太离开时,酉善强撑着身子,对着老太跪了三拜。
    唯一的生路被断,酉善知道有谁从中作梗,她不甘心的是,父亲是否知情,他是否也参与其中?
    光影游动,从小小的窗户透过来,照在酉善满是泥污和血迹的脸上。酉善感觉不到一丝温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盯着窗外,一直到夕阳西下。
    胭脂一样好看的云彩漂浮着,真是灿烂。突然想起,活到十七岁,她还从没有涂过胭脂,好遗憾。
    隔壁矮瘦男人的鼾声宁静,好像也治愈了酉善的疼痛。
    转眼间,天便黑了。如同初晨的阳光照不透薄雾,依稀烛火爷照不透牢狱里的黑,也掩盖不了隐隐的哀嚎声。
    入夜冷风钻进牢房,酉善听到有人声朝这边靠近,脚步声她很熟悉,扶着牢门站起来。
    张狱司见怪不怪地领着酉安石过来,叮嘱不要超过一柱香的时间,便快步离开。
    酉善和酉安石隔着一道门,她的手指抠着木柱上腐烂的表皮,激愤地问:“父亲,刘员外花钱不让我的案子重审,我……我只能去死了,是不是?”
    她按捺住哽咽。
    “是我没用。”酉安石低头,不看女儿。
    酉善的心凉下去,盯着他瘦削的脸:“那我问您,这两天祖母有没有去找刘家的人,有没有拿刘家的钱?”
    酉安石侧过身子,不说话,脸上有悲恸。
    这就是默认了,这件事有祖母许氏的参与。
    酉善从狱中伸出一只手,拉住酉安石的衣袖:“父亲,祖母这样做,害死的是你的女儿,为的是幺叔一家子啊!更何况,你只是她的继子,她根本没有为你和我考虑过。父亲,我和你才是一家人啊。”
    面对女儿的哀求,酉安石后退两步,避开她的手,眼睛睁得老大,如同受到屈辱一般:“别胡说,她是你的亲祖母,便是做了,也是为你好!”
    一瞬间,酉善似乎懂了,她问:“从头到尾,你都知道对不对?对不对!”
    瞥一眼狰狞的酉善,十七岁的姑娘,竟真如恶鬼一般,酉安石被逼问到退无可退,反倒发起火来:“阿善,事情无法挽回,你以为我不心痛吗?别的姑娘,比你惨多少的都咬牙忍着,你祖母好歹帮你说一门好亲事,你为什么要任性,把事情搞得这样?真是无可救药!你、你好自为之!”
    酉善还没反应过来,酉安石已经快步走了,只撒下几个东西,四处散落。酉善低头一看,竟然是银子。
    哈,真是好笑。
    隔壁的矮瘦男子被吵醒,他努了嘴,眼珠子死死盯着那银子:“哎,你一个将死之人,身处牢狱,要银子有何用?”
    是啊,她一个将死之人,银子毫无用处,酉安石为何要给她这些呢?
    还是说,他于心不安,以为这点银子,就可以打发她的怨怒?让她阿善如从前一样,只要别人对我一分好,便不该再计较过往伤害么?
    阿善跌回牢中冰凉的地板上,疼痛又回来了,在她身体里沸腾,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她说:“银子你拿去,就当今日的谢礼。”
    一饭之恩的谢礼。
    那矮瘦男子嗖地溜过去,越过栅栏,伸手死劲抠出碎银子,用牙齿咬一咬。得意之余,不忘安慰酉善:“至少他给你的银子是真的。”
    没得到酉善的回复,中年男子喜滋滋捧着这银子,翘腿躺地上,碎碎念着过两日出狱,他要给老母亲买点什么药材。上次次他偷鸡摸狗,就是为了给老母亲养身体。母子情深,真真切切。
    酉善的脑袋里走马观花,人这一辈子,杂碎经历实在太多,遇过的人和事,谁知道谁是真,谁知道谁是假?又或者,只是别人好运碰上了真情,她碰上了厄运。
    阿善想,如果有来生,她——
    罢了,都是虚妄。
    第二日,奇迹没有发生,酉善被押着上了刑场,午后处斩。围观的人中没有她熟悉的脸,也没有戏折子里写的那样,有人为她喊一声“刀下留人”。
    毫无悬念,酉善死了。
    她的魂魄游荡在山野之间,这里是乱葬岗。后来被草席卷尸埋了,竟差点落入了刘员外的墓中。
    真是……好笑。
    又不知几何,酉善的尸骨被陌生人带至一处山清水秀之地,依着松柏下葬。和风鸟鸣,青山嫣容,好不惬意。
    直到某一日再睁眼,脖子处传来钻心的痛楚,酉善伸手,挡住眼前炽烈的夏日阳光,正午时分,虫鸣声、泥土的气息、艳丽的花朵、皮肤上鲜活的弹性触感,还有燥热的汗水——多么真实。
    酉善咳一口,仿佛从一场大梦中活过来了,又仿佛被扔上岸的鱼儿艰难鼓动两腮。
    下一刻,她起身,站在自家的田地里,抹掉额头上的密密冷汗。风一过,高粱地里扑簌簌地响,马上要结穗子了。
    几个婶娘挎着篮子,给自家耕田的汉子送水送粮,路过酉善身边。
    王婶子走过来,自然地拉着酉善的胳膊,恭喜她要嫁给刘员外的幺子,聘礼都送过来。
    一切都和梦中一模一样,她重生了!酉善呆愣地看着王婶子的脸,很真切。
    王婶子看酉善的反应似乎不太高兴,便闭嘴离开了。
    人人都知,那刘员外家境殷实,是十里八乡数得出的有钱人。但是酉善嫁给他家幺子刘斌,真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首先,那刘员外的幺子,也是独子,身体常年不好,病病殃殃,已经有了个妻子和姨娘冲喜。酉善怕是第三个去冲喜的。
    其次,关于那刘家,有些不好的传闻……
    酉善低头皱眉想了许久,又抬头看着日头,下定决心。这一次她有幸重生,必不会让自己的人生重蹈覆辙,不会再顺应别人的想法,更不会允许自己受到任何伤害。
    老太的话回荡在她心间:别人不爱惜你,你也要爱惜你自己。
    三日后,她就要被刘员外的幺子一顶小轿抬进门。在此之前,她至多还有两天的时间,想办法逃婚。
    逃婚不是件容易的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酉善没有反驳的理由。再加上早年丧母,与父亲酉安石相依为命,祖母许氏亦同他们住一个院子。
    说起来,这许氏并不是酉安石的亲生母亲。这要从酉善的祖父说起。
    酉善没见过祖父,只听说他早年在京城做官,年轻气盛,得罪了人,便被贬到这乡野里来,死的时候只留下一堆书。祖父的原配是个官家小姐林氏,有些才识,可惜身子骨不行,没人打理家里,便纳了许氏做姨娘帮衬。
    这许氏虽没什么学问,但年轻时在十里八乡也算是长得不错的姑娘,都说贤惠,也善待人接物,只年纪稍稍有些大了。进门之后,服侍林氏尽心尽力。可惜,林氏一年之后还是殒命了,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儿子酉安石,也就是酉善的父亲。
    因为祖父不善打理关系,家道中落,许氏看着得力,祖父便力排众议,将她扶正做续弦,长子酉安石也放在她的膝下养着,原配林氏家中这些年竟也没人照拂酉安石一二,着实奇怪。很久之后,酉善才得知其中缘由,真真是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后来,许氏又生了一子。这个儿子便是酉善的叔叔,很争气,尤其娶了个妻子打理得不错,又给许氏早早添了个孙子,名叫酉川。许氏爱这个孙,真是爱到心上。这一带习惯重男轻女。
    酉川要成亲,许氏便收了刘家的聘礼,聘礼丰盛。如果让酉善跑了,聘礼不但要全数还给刘员外,相当于还得罪了人,说不得还要赔礼。
    许氏是个十分精明的人,她不会允许意外发生,定然会死死盯住酉善。
    而,这些年酉善的父亲真像是被下了降头一般,拼命维护许氏,不许别人说许氏一点不好。别人都说,要不是许氏真心实意待这个继子,怕也不会有这么好的福报。
    每每听到这种话,酉善便低着头不做声。
    她父亲酉安石晚婚晚育,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许氏先把钱给了自己的小儿子成亲。酉安石的妻子生了病,倒不严重,可是长年累月地拖着,许氏还把持酉安石的钱袋子,只为了给长孙酉川买新鲜玩意,而酉善的母亲终于丢了命。
    总之,酉善想要逃婚,没有一个人可信,必须依靠自己。
    至于逃去哪里,她有自己的想法。眼下边塞胡人猖獗,连连吃败仗,也只凉雁关形势好些,一直坚守着。人人都往都城迁徙,若是她逆流而行,祖母和刘家不可能抓她回来。
    只是——路途遥远,靠着腿,她最多跑到隔壁的汤镇,到时候被抓回来,下场会更惨。
    她需要买马!
    这是一大笔钱,酉善有些后悔,白天她上田做事,牛一般低头苦干;晚上还要对着月光做帕子去卖,废了不少眼睛。她把钱给了父亲,父亲又给了祖母。一分钱没有落下来的。
    就这样一路想着,酉善跨进门,许氏不知从哪个方向冲出来,赶紧接过她背上的背篓,问累不累,十分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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