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他将他开车送回家,碰到荣寅时又不顾他的反对把违背医嘱的事告诉了荣寅。
结果自然是被数落了一通。
在家时他收到了剧组的消息,告诉他他们与校方已经沟通好,场地租用的时间已经延长,他不用担心会拖延拍摄计划。
荣寅给他换了药,叮嘱他这次无论如何不可以再改,否则不管他文姨怎么说他都撒手不干了。
他自然不敢再犯,老实在家待了一周后回到了剧组。
回去后他才知道,导演已经重新修改了拍摄计划,将他的部分适当提前,拍摄时也没有在他记忆出现问题时多加苛责,让他少了不小的压力。
药物的副作用并无很大区别,只是新药减缓了对神经的压迫,对记忆力的损伤也相对小一些。于是,后十天的戏份便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他杀青的这一天只有很短暂的一段戏——许墨人生的落幕。
冷清的书房里,一切都摆放得如此齐整。西面有一面很大很净的窗,正对着一条无人的街道,目之所及只是浓密的雾气。
那天的天气,他已经忘了。他只记得,当他站在那个门口看向轮椅上的人时,那坠入地狱般的心情。
这段过去可能已几乎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可能没有人会再为此而责备他,他也深深地明白,他那份偏执的爱和迷恋,生来就带着罪孽。
那份曾经折磨着他,折磨着对方的爱,无法善终,无法结果。
……
药瓶滚落在了地上,许墨安静地睡了。
他再也见不到将他簇拥着,求他解答各种千奇百怪问题的学生们,再也不会听到他的程飞对他说的幼稚的情话,再也握不到他妻子那双温暖而包容的手。
“cut!”
副导盯着那歪斜着的后脑出了会神,扭头对霍凌道:“算一次过了吧?”
霍凌点头,对还坐着发怔的青年道:“结束了,回去休息吧。”
易畅清醒了些,缓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呼了一口气。走到霍凌身边时他犹豫了一下,问:“霍导,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中午,两人找了一块没什么人的地方坐了下来。
易畅把饭盒放在桌上,看了看霍凌手中仅有的一杯咖啡,道:“不吃饭吗?”
“没胃口,”霍凌摇头,道:“要谈什么?边吃边说吧。”
易畅点头,突然想到角色的眼镜还没摘下,便抬手拿了下来挂在了衣服上,道:“我在想关于退圈的事。”
对方听他这么说微微愣了愣,道:“怎么突然考虑这个?”
“因为我觉得,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他苦笑,“还有过去的事,我没信心能克服。”
霍凌却笑了笑,道:“小年轻,我就问你,混这个圈子的,不管是真是假,谁没一点破事?形象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一定就人见人爱,这个道理,按你这几年的经历,应该懂吧?”
他垂下眼,道:“我明白,只是按目前的状态,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状态是一方面,但这是可控的,你真正要搞清楚的是,你喜不喜欢,需不需要这份工作。”
这时他们同时感觉到窗外有人,往那一看,只见几个学生气十足的青年正往这里打探,面带窃喜说笑着,有些激动地拿着手机偷偷地对准了他们。
易畅平静地扭回头,只见霍凌还看着那边,嘴角带着笑,对他道:“‘出名要趁早’,这话不假。易畅,你的事业其实开始得很及时。”
“别忘了,你在你‘没有信心’的时候接了我的戏。如果你觉得你的过去足够悲惨,那你所作的这个决定也正好说明了你对演戏的态度,”他看向他,“你放不下它,你也天生是镜头前的人。”
他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有些惊讶地看向了对方。
“没错,这行是需要勇气,需要手段。但天分这种事,是有多少勇气和心机都无法补足的,”他认真看着他,略带沧桑的眼里有着确信的光,“如果不想放弃,就听从内心的想法。”
回到家时,荣寅已经在客厅等他,见他来了便把书放到一边,道:“我的祖宗,终于结束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荣寅对他的称呼都变了,他想这应该是因为彭熙文给他施的压太大了。
可怜的全职医生就因为不小心撞了一个疯子,就被硬生生塞了一个兼职,还是时不时出点状况很不安分的那种。
他知道他的恣意妄为给荣寅带了不小的麻烦,所以全盘接受对方任何形式的奚落和不耐烦。
荣寅给他做了个简单的检查,发现比想象中的状况好一些,便舒了口气道:“接下来就好好待着,别再给我出岔子了,否则你文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明白,姐她还在国外吗?”
“还早着呢,她事情挺多的。你就别管她了,好好休息吧。”
荣寅走后,他就躺到床上睡了很久。
这是这一个月来最安稳的一顿觉,虽还穿插着一些模糊不清的梦境。
在最后一个梦中,有人带着他,在一片很幽暗的森林里走着。
他在那个人身后有些被动地跟着,一步步慢慢走,渐渐就拉开了一段距离。
周围是各种嘈杂的声音,并不是那么响,但令人恐惧。他感觉到有几团黑影在向他靠近,但当他扭过头时又很快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前面的人转过了身。
奇怪的是,周遭都是黑的,那个人却仿佛站在一个明亮的出口,周身都是夺目灿烂的光芒。
他看不清他的轮廓,只见他伸出手,道:“跟我走。”
跟我走。
……
他突然醒了过来,发现窗外已经黑了。
他揉了揉眼坐了起来,听到屋外依稀有些吵闹的声音,在这个向来寂静的环境里显得很不寻常。
走到走廊里时,只见一个陌生的女人正往房子里走,身后跟着一个保安。
“您真不能进!这是彭夫人的意思,我们只是照办,请您配合一下可以吗?”
“我是她女儿我怎么不能进了?还敢拦我……我倒要好好瞧瞧她这屋里藏的这人!”
易畅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人冲上了二楼,站在了他的面前。
一身名媛的打扮,头上却扎着有些孩子气的粉色发饰,长相十分甜美可爱,此时正微微撅着嘴,能看出情绪不太好。
荣恬看到他时微微怔了怔,随后勾起了嘴角,道:“你就是易畅?”
他觉得出来者不善,站在原地道:“是。”
对方走近了几步,上下打量他,说:“跟电视上不太一样嘛。第一次见面,我叫荣恬,荣寅的妹妹。”
荣恬。
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里听过,也许是荣寅曾经跟他提起过。
他皱眉回忆着,又听对方道:“不请我喝点什么?虽然我也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不过我还不太熟就是了。”
他想了想,对她身后还为难着的保安道:“你先回去吧,姐那边我会交代,不要紧。”
随后他带人到了客厅,随便摆了些冰箱里放的甜点,又拿了一罐茶叶。
从他开始忙活起,对方的视线就没从他身上移开,他虽感觉不自在,也只是假装自己没感觉到。
“呃够了!”她制止他放茶叶的手,“我不喝多,对胃不好。”
他便停下,拿了自己的那杯,在另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
荣恬看了看他,道:“你个男人怎么比我还瘦?”
她又看了眼他手中的茶杯,“你不是身体不好吗,怎么还喝茶?”
“……”
他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这样一个表达欲旺盛的人,只问:“荣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你一个做明星的,怎么那么无趣……”对方表情有些鄙夷,精致的指甲尖在杯子上随意地敲了敲,“好吧那我就直说了,煜升来找过你,对吧?”
易畅皱了皱眉,不知她为何提起沈煜升,只说:“来过。”
荣恬眼神暗了暗,嗫嚅:“哼,我就知道……”
她喝了点茶,随后又端庄地坐着,面向他道:“看你是个病人,我就不怨你了。我这次来,就是想请你不要介入我和煜升之间,你可以答应我吗?”
介入?
易畅不解,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对方的神情阴沉了些,语气不禁变得有些急:“我的意思就是,我们早就已经订婚了,你不要来破坏我们,当第三者,懂了吗?这不难吧?”
订婚,第三者。
话已经说得很直接明白,不存在任何误解的空间。
“你误会了……”
他刚要开口解释,脑中却突然有一道尖锐的声音闪过,眼前忽地暗了暗。
“小畅,一定要来参加小升的婚礼。”
“她是个很好的孩子。”
……是许湘的声音。
她蹲在他面前,脸上带着温和慈祥的笑容,但说出的话却刀刀见血。
电话里,那个沉稳的声音。
“如果我说我爱你,我担心你,你可不可以听我的话?”
“如果我说我爱你……"
我爱你?
……
“啊!……”
他闷哼了一声,紧皱着眉单手抵住了头,只觉得脑中不同的声音在胡乱地盘旋,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心悸。
荣恬蹙着眉看着他越来越差的脸色,以为他是对自己的要求不满,便有些生气了,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易畅没有回应她,只是站了起来,茫然又急切地看了看四周,道:“药……”
他尚且有清晰的意识,知道自己该吃药了,但还没踏出客厅就被拉住了胳膊。
“你别想走!你别假装听不懂,”荣恬有些失去了耐心,“就跟你明说吧,我喜欢煜升好久了,从初中开始就喜欢,我还为了他去读普高,挨了我爸不少骂……我们中间分开了很久,我知道你一直缠着他,他也许有一点动摇了,但是那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
“你放开……”
易畅有些无措地想掰开那只手,使了力却只是徒劳。
他更慌了。
“易畅!你这样固执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她胸口起伏着,不禁抬高了音量,“你们本来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你只是个三流艺人,根本配不上他!你那些传闻要是让伯母知道了她会怎么想?就算煜升接受你,伯母也不会,对不对?谁会接受一个靠卖身上位的人,何况你还和自己亲弟弟……”
她自顾自口无遮拦地说着,却在注意到青年脸色煞白之时停了下来。
“我没有……”
见他眼神开始变得惊恐,她抿了抿嘴,更加握紧了他的胳膊,道:“你别怪我说得难听,这是事实不是么?你们姐弟俩可是承包了盛家这两年的新闻,你心里肯定比我要清楚得多!”
“我没有,我没有……”
两人拉锯牵扯着,荣恬感觉到青年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就快要把她拖到一边去,不禁吃痛地喊:“你……你这人怎么那么不要脸!”
她气急,抬手正想给他一巴掌,却听见走廊那端有人厉喝:“荣恬!”
她有些愕然地向那里看去,只见沈煜升面上像着了一层霜,正快步向她走来。他身后跟着她哥荣寅,脸色同样难看。
“煜升,你怎么来了?……”她有些讪讪地松开了手。
男人没有理睬她,很快上前揽住了易畅的肩,慌忙道:“小畅,你怎么样?”
青年没有回应他,浑身发着抖,额上全是冷汗,眼神失了焦,嘴里不断地念着模糊不清的东西,呼吸十分急促。
“得送医院,快。”荣寅道。
沈煜升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将人打横抱起,正要冲下楼却在楼梯口被拦住了。
荣恬张着手臂,有些委屈地站在他面前,说:“你别想就这么走了,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他皱紧了眉,冷声道:“让开。”
她看了一眼他怀中的人,不甘地道:“你就这么喜欢他吗?他有什么好?”
一旁的荣寅有些看不下去,上去拉住了她,沉声道:“你还嫌不够乱吗?!听哥的,现在救人要紧!”
等她不请愿地让开,两个人就一齐冲了下去。
过了半晌,她蹲了下来,拿出手帕在脸上轻轻擦了擦。
发了一会呆后,她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嘴角带着有些残酷的笑,对那边道:“有个独家,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