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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清楚舒朗都和你说了什么。她是个有点怪脾气的女人,我找她的初衷是因为她和你的际遇总有些相似,但如果她说了乱七八糟的话,你不要在意。”尹厉大约有些急切,连说话也有些慌乱,“你和她终究不是一个人。你是特别的。”
    眼前的男人英俊挺拔,意气风发,却弯下腰对着我柔声细语,甚至有些小笨拙,我想起舒朗临走时候的那句话。她说,年纪大了以后就不喜欢社交,要不是尹厉真的花了大功夫,甚至耐心陪着丁宝讲了三天安徒生童话,她是不会出来见我的。
    她说,他很爱你。
    我主动凑过去轻轻吻了尹厉的脸颊,然后望着尹厉的眼睛,我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我要去跳舞了,我要回到舞台上,用新的理解。但是我也不打算扔掉你。”
    我看到尹厉眼睛里的光芒,像是突然被点燃的太阳。
    我也爱他。芭蕾和人生,我都要。
    40、第三十七章
    一周后,我开始重新跳舞。
    和过去一样,仍旧有目光在我舞动的阴影里注视我,可并不再是那承载了巨大希冀到都能让我感受到厚重的目光,如今那种关切的目光薄如蝉翼,当我想要尽情跳跃的时候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当我挫败回头时,才能发现,尹厉一直在,安静地站在那里。
    然而当我真正开始舞蹈,便总要忘却周遭的一切。当音乐响起,当我推开练功房的门,仿佛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启,我在舞曲里沉默寡言,但我的手我的脚,我肢体的每一部分,都合着音乐跳出莫大的喜悦。绷紧的足尖里,是我人生姿态的一部分,是我被赋予的天分和苦难所在,在某些时刻,我只想跳舞,这让我觉得对自己所拥有过和经历过的一切都不歉疚。
    可百分之八十的时间,我对自己仍不满意,真正的舞蹈诠释的是一种流畅,并非死板的节拍,舞者需要用心去感受音乐里的感情,有些动作需要加长,有些则要缩短,这或长或短的衔接里,我总无法做到完美。
    连续十天对于同一幕没有进步之后,我便把自己关在舞房里单独练习。尹厉便安静地坐在外面的会客室。他什么都不说,给我空间和距离,可我很清楚,他在两天前给福利院捐了一大笔钱,改善伙食和住宿,这几天又开始筹办慈善晚会,关于对孤儿的领养项目也正在筹办中。
    “我想对那些孩子再好一些。”当我询问时他的表情却是云淡风轻的,“我不是慈善家,只是看到那些孩子,就会想到过去的你。我想,如果你当时遇到我这样一个人,是不是绝对不会走到甚至想自我消失的一步?也不会经历这么多挫折和艰难。”尹厉那时凑过来揉乱了我的头发,“我后来又单独去了福利院,那些孩子看我的目光,是慌乱却又努力讨好的。我一坐下想问问他们的生活,就有孩子给我倒茶,甚至有孩子给我找来烟灰缸,告诉我不用在意他们,可以抽烟,然后拿出自己今天的水果份额给我。”
    “这是很乖巧的,但我看得很心酸,看人眼色是门技能,可这么年纪小做事这样体贴周到,这样灵活地看人眼色,倒很苍凉。正常家庭里的孩子,这个年纪,哪里需要去看周围人的眼色。我想到过去你大概也是带了这样的心情,被迫学会这门生存技能。我就没法坐视不管。”
    我到现在都记得尹厉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并不是邀功做作的,只是温和平淡,他并不需要我的感谢。他只是默默地给予。
    我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只是更投入地练习。吴可也重新开始对我进行指导。
    “颜笑,你看,这一幕天鹅之死你现在跳起来只比过去更有味道,原来你的忧郁过于浓重了,天鹅死前的绝望和不甘被过大渲染了,即使很动人,也总是有些单薄,可现在除了哀愁还有生命的坚韧,精疲力竭也要挥舞翅膀,也想飞向天际,把对生命和光明的渴求也表达了出来。”她如今一边研究着frank过去拍摄的录像,一边对比如今我的动作,评价是犀利而准确的。
    “我觉得你已经可以不再片段与片段切割开来练习了,可以试着把白天鹅这幕独舞完整地跳出来。”她对我笑了笑,“我们可以选这段变奏去参加比赛。”
    “这是场权威赛事,虽然也可以自己编舞,但我们时间比较仓促,跳古典剧目也总是不会错的。”吴可说这些的时候,尹厉已经来了,她便笑了笑走开。
    我看了尹厉一眼,他正端着一个食盒,应该是营养师专门调配而煲的汤。
    “不要有压力,比赛每年都会有的,不着急。”他递过汤勺,语气柔和。
    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想参加的,不是吴可的意思。”我喝了口汤,“今年比赛的评委里有泰勒夫人。她大约五年里也就只会同意一次受邀去做评委。”
    而我没有再下一个五年了。芭蕾舞者的生命并没有那样长。芭蕾是强者的舞步,对身体和心态的要求几乎是苛刻的。
    尹厉显然听得懂我的潜台词:“那也不要太逼迫自己了。而且吴可说你的白天鹅已经找回过去的感觉了,不用太担心,我知道你想有一个舞台,让他们认可你,尤其是你的老师。你会的。”
    “你今晚有事么?”
    尹厉有些意外,但还是摇了摇头。
    “那留下来看我跳舞吧。”
    我说完后就看到尹厉脸上毫不掩饰的笑意,他轻声说,好,我很想看。
    然而那个晚上,当他看到我穿着缀满亮片的白色舞裙和白色缎面舞鞋出现时,还是惊讶了。我非常郑重完整地换上了演出的装束,做了头发,连脸都是精致的妆容。
    我想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他。我想为他跳舞。用我的身体去表达我的爱情。为他就这样沉浸在天鹅的梦里,迈着每一步宛若虚空般轻盈的天鹅舞步。在音乐里,就像一只真正的天鹅,有优雅颀长的脖颈,肌肤莹白,侧脸和身体的每一处曲线都精致美好,有着凛然不可侵的冰冷高贵气质。
    白天鹅的舞步总是充满了柔情和无忧无虑的天真。她毕竟曾是一位尊贵的公主,即便只有王子的爱情能够拯救她。公主和王子的相遇却总是水到渠成一般的发展。
    白天鹅纯洁,黑天鹅邪恶。王子最终只会深爱白天鹅。
    我缓慢而优雅地旋转,在冥想里,我的双手即是翅膀,甚至眼睛的眨动和头的摆动,都像是飞鸟,我甚至要跳出那种羽翼感。
    尹厉一直盯着我,他的目光深邃,但他和所有的芭蕾观众是不同的,他的眼神不是在看一只白天鹅,而仅仅是透过那些白天鹅装束的表象在看我。
    鬼使神差般得,我迈开了舞步,跳了一个黑天鹅的步法。这便让音乐和我的节奏混乱开来,我试着在台上把黑天鹅和白天鹅的舞步融合起来补救。这本是一个冲动之下的失误,却不料竟然带了美妙的结局。
    我在白天鹅的柔和之后便跳了一个激烈的腾跃,然后竟然和整个舞剧里最经典的32圈挥鞭转动作浑然天成地联结在了一起。那是黑天鹅诱惑王子时候的动作,充满了激烈的感情和力量。
    我一直不敢尝试这个动作,对于脚步力量的要求太高了,而挥鞭转的标准是脚尖不能转出一个同腰部一样宽的圈,即不仅要保持连续的32圈旋转,支撑地面的那只脚还不能有过大的漂移偏差或跑位,同时还要讲究表演的整体协调和细腻。
    然而竟然成功了。
    32圈挥鞭转几乎是衡量一个首席领舞的标准,此时如果面对的是整个剧院的观众,那势必将是轰鸣不绝的掌声,然而我的面前只有尹厉。他没有拍手,只是专注地看我。
    我想起过去很多个瞬间的回忆。当我孤独地跳完一支舞,对着空旷的练舞房谢幕,我常常臆想未来的那些掌声。然后我终于能坚定地告诉自己,那就是我要的生活,以抵御某些瞬间我的恍惚。
    我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里?
    其实不是为了那些掌声,在我最孤独的岁月里,真正让我继续舞蹈的并不是那些空想里的荣耀,而只是我孤注一掷地咬牙继续,是我自己。
    然而现在尹厉在这里。
    某个瞬间,我只是单纯地想为他跳舞。
    于是我跳下舞台。跳到尹厉面前的地毯上。
    因为旋转我浑身还散发着热量,仿佛在燃烧,不论白天鹅还是黑天鹅,或许所渴求的不过都是一段爱情。
    我盯着尹厉的眼睛。对他倨傲地伸出手。如果你愿意真诚地爱我,你或许可以获取我的爱情。
    这是属于芭蕾舞者的骄傲,属于芭蕾舞者的告白。即使是爱情,也不能使我们低头。在芭蕾的领域,我也是王者。
    尹厉起身,想拉过我的手,而我却狡黠地跳离他身边。
    我环绕着他起舞,用最放肆和淋漓尽致的表达,跳出我深深向往的那种自由,不是白天鹅也不是黑天鹅的舞步,只是我凌乱的属于自己的语言,这是我自己的身体密码,不用跟随任何人的步法,我终于找回那种柔软和流畅的感觉。这才是舞蹈真正的意义。
    我在跳自己的生活,跳出车祸失忆后的茫然,收获爱情却发现骗局时的痛苦,以及一切真相大白后的惶恐,还有这一刻的平和和激烈。我有太多想要和尹厉诉说,我选择用我比语言更熟知的方式来表达。
    我是善也是恶,我是温暖也是热烈,是希望也是绝望。
    我不停变换步法,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尹厉。他的眼睛已经呈现了狂热的情绪,他已经被蛊惑了。
    我能想象这个刹那的自己。我在释放邪恶和诱惑,坦诚我的天真与阴暗。我的每一个舞步都是我的武器。
    张扬美丽。
    5个人不断工作的收入才能供养一个顶尖的艺术家。
    我就是那个需要用双脚去蛊惑人类的艺术家。
    我就这样看着尹厉,并不触碰他的身体,可每一个舞步里都传达出劝诱。
    “成为我的奴仆吧。”
    我的舞蹈这样对他表达,毫不掩藏。
    而音乐趋于结束,我也终于矜持地划了一个小圈,收起了脚尖,然后再次向尹厉伸出了手。
    这一次他灼灼地望向我的眼睛,姿态优雅地顺势跪在我的脚边,用一种谦卑的姿态亲吻我的指尖。
    他为我而臣服。
    然后尹厉抬起头,仍旧拉着我的手,注视着我:“对于我过去所做的一切,萱萱所做的一切,我让你坎坷难过的一切,我祈求你的宽恕。”
    我低头,尹厉的眼睛明亮。他看得是舞蹈,也是我,对于我传达出的故事,他安静地品味过了,所以他知道我跳的是生活,他为我舞蹈里的挣扎而道歉。
    我和尹厉的一切都太戏剧和复杂,我爱他,不会离开他,可是回溯过去,又有很多微妙而细枝末节的东西让路途不那么平坦。他曾把我带离巴黎,毫不在乎地要医生帮我截肢,也甚至并不在意我的生死。甚至在我苏醒后,都能为了更好控制我给了一个未婚妻的身份。
    他在祈求我宽恕这一切。宽恕他曾经的冷酷和为保护亲人而对他人的自私。用真诚而英俊的表情。
    仿佛也被他蛊惑一般,我抬手抚摸他的额头,勾勒他脸上的线条。这张脸,从陌生到熟悉,从提防到依赖,点点滴滴,都是我和尹厉一起生活的痕迹和回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宽恕。
    然后我蹲下身,握住尹厉的手。
    “请你也宽恕我。”我同样望着他的眼睛。
    原谅我过去想要自己消失而造成的这一切误解,尹萱对我嫉恨过,我却对尹萱也该是抱有歉意的。如果不是我任性地冲向她的车,她本可以有顺风顺水的人生。而更甚者,或许我本身对尹萱也不够公正和平和。在不久之前,我甚至还把自己放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妄图报复“加害者”。
    我和尹厉,尹萱,我们都不是完全无辜的。在过去的人生里,我们都犯过错。而命运让我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互相修正过去。
    我看着尹厉,他为我拨开被汗水打湿的额发,然后他轻轻地吻了我的额头。
    “我宽恕。”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双手交握,十指紧扣。这像是一个宗教仪式。我用舞蹈向他诉说我的情感,诉说我的矛盾和歉意,他领悟。我们互相原谅了对方,接纳了过去有瑕疵的对方。
    我伏在尹厉的肩头,听他低低地笑。
    “颜笑,以后都不要在我面前那样跳舞了。我怕忍不住把你从舞台上拉下来。”
    尹厉的声音带了隐隐的危险感,我却并不害怕:“你已经半路把我从舞台上拽下来过了。”
    尹厉也笑了:“所以你的人生都被我强行重新拼接到了我的人生轨道上。这个层面来说,我是不是你的黑天鹅?你是高贵的‘王子殿下’,先结识了你的白天鹅黎竞,我伪装自己,用欺骗的手段诱惑了你,拆散了你和白天鹅。”然后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语调有些喃喃,“我一直不喜欢《天鹅湖》,为什么王子一定要和白天鹅在一起?黑天鹅因为邪恶连追求爱情的资格都被剥夺了么?王子的内心明明更被黑天鹅而吸引。他更爱黑天鹅的真实,他也不过是有欲望的王子。”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所以在我的故事里,王子是必须和黑天鹅在一起的。或许并不是主流的结局,但也会离经叛道得到幸福。换做我是黑天鹅,我是绝对不会这样退场的。”然后他的声音柔和下来,在我耳边轻轻说,“你是我的,我的‘王子殿下’。”
    尹厉的目光和语气都是霸道的,然而这一刻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温情。
    我微笑着回抱他。
    “你也是我的,我的黑天鹅。”
    41、第三十八章
    离开比赛的时间其实并不远,但这段紧张的练舞时光,却仿佛是人生里最幸福的片刻。我带着我对人生新的领悟和对尹厉的感情,第一次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跳,身体上疲惫,心里却越发激越。
    然而一个令人意外的发展却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大赛组委会拒绝你的参赛。”吴可表情沉重,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一口气把话说了,“这次比赛报名的人数是过去的三倍,大赛组委会紧急贴出公告拒绝个人参赛,所有的与赛者都需要是各知名舞校选送的才行。而有选送资格的舞校,也将由大赛组委会经过评定之后发邀请函决定。”
    “这次比赛的获奖者有机会被送往波士顿,巴黎或是意大利的顶级芭蕾名校培训,甚至评委里很多背后是世界级舞团,如果被评委看上,不仅可能获得指导,还能一步登天进入顶尖公司。简直是每个舞者梦想中名利双收的机会。所有人都趋之若鹜,导致今年网上报名系统都瘫痪了,紧急之下组委会只能先这样规定,严格审核参赛者资格,甚至要求提供舞者自跳舞后完整的骨骼生长曲线图,饮食习惯测评以及健康状况。”
    我对这个五雷轰顶一般的新规定完全无招架之力,只觉得有些恍惚,芭蕾确实是一个讲究门第的艺术,因为它的古典和历史深厚,芭蕾界并不怎么能接受非主流的舞者,他们更讲究师从何处,从什么顶尖舞校毕业,有怎样的履历。而多数舞者也走着这样传统的道路,几乎所有国际比赛,得奖者也全是这些一路芭蕾科班出身的,因此这样的规定其实也算合理。
    可这样,我就无论如何没法参加比赛了。我无助地看了尹厉一眼。
    “等我一下。”他的脸色如常,只温和地对我笑了笑,然后便转身走了出去,直到片刻之后才回来,可这次脸色却带了点沉重。
    “我给国内几所口碑不错的芭蕾舞校的校董都打了电话。”他沉吟了一下,捏了捏眉心,“可是我没法把你安心送去,因为这些学校都没有收到邀请。”
    尹厉说完便有些担忧地看了我一眼。
    “我只想你知道,芭蕾很好,但也只是你的一部分,你还有很多更好的东西。”
    吴可也安慰道:“还有很多其他的比赛可以参加。”
    我努力克制地点了点头,可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伏案哭了一场。
    我这几个月来的努力练习,为之奋斗的目标突然没有了,这让我无所适从并且不甘心。
    即使无望,我还是给泰勒夫人写了一封信,那时候我情绪激烈,语无伦次地在信里阐述我的人生和如今的心境:我想要重新回到舞台上,不仅为了尹厉而跳,也为世界上所有的光辉而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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