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官府越要摆出一副义正严辞的高姿态,大声训斥说一通冠冕堂皇的屁话,弄来一群白纸扇师爷,宣讲什么你们这等升斗小民本性愚顽,无知愚昧不信医学。
实在不得不叫人感叹,不愧是自古官字两张口,你想要怎么说都有理呀!
被林旭拦住问路的这名烧炭老者,显然不属于能看得起正经医馆的殷实人家,此时他双手颤巍巍地接过这包药,眼神中分明透出旁人所难以理解的复杂情绪。
贴身收好了纸包,烧炭老者连声地向林旭称谢,而后他开口说道:
“多谢大夫,小老儿我贪财了,贪财了。”
与那位两鬓苍苍,十指黑的烧炭老人道别之后,林旭在崎岖不平,满是泥坑和沟壑的土路上又走了差不多一柱香的功夫,他停住脚步手打凉棚眺望之际,前方不远处一座城镇的轮廓隐约可见。
在城门口,循例交了城门钱、行脚钱和平乱饷,以及厘金、金花钱等等一大堆花样百出的收费项目,林旭方才算过了关,得以进入这座被六、七米高的夯土围墙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偏远小镇。
来到镇子里,林旭一面迈步朝前走,一面摇晃着提在手里的铃铛。
类似这等江湖游医惯用招揽生意的套路,林旭是一点都不懂,可是架不住山神庙中的两位裨将都是老辣成精的积年老鬼。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在他们的指点下,漫说是叫林旭扮作江湖游医,假如再多给些时间培训,训练成朝廷官员的风度做派也绝非难事。
缓步行走在江家集的街市之上,每逢王朝末路之际,总免不了要重复上演的惊悚场面,愈发令人感到心惊肉跳。
好似白条猪般被铁钩挂起的尸体,公然当街论斤叫卖。对于出售同类的肉体,无论是买者、买者还是从旁边路过的旁观者,这里的人们都是一副理应如此的淡定模样。
那些在脑袋上随便插一根草棍,以示自卖自身的难民们则乱哄哄地跪在街道两旁。他们只要一看到穿着稍微干净整齐一点的行路人,即刻爬上前去苦苦哀求对方买下自己,卖身要价之微薄,甚至在此时的市面上连一个饼都买不到。
所谓国之将亡,必出妖孽。今年淮南诸郡大旱,淮北诸郡又闹蝗灾,江南诸郡更是春秋两季连发了两场大水,各地瘟疫横行,死者不计其数,但官府的苛捐杂税一个子都没少收。如今,老百姓是名副其实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可想而知,一个人能卖身为奴混口饭吃,很可能是继续活下去的唯一方法。身在这般境况之下,卖身成为奴婢压根谈不上屈辱了,毕竟死人没有资格悠闲地谈论人格和尊严之类的无聊话题。
正当林旭正在为眼前这些,他曾以为只会出现在午夜噩梦中的画面而揪心,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尽管力量有限,林旭也是不可能拯救所有人,但他好歹能救一个算一个吧!
深心里决定为这些可怜人施舍医药,为他们减轻痛苦。于是,林旭旋即开始在闹市中大声吆喝免费替人看病抓药。
奈何,林旭化身所携带的药物数量有限,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为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看病,很快他便被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前后一会功夫,林旭手头的药物便已用尽,在周围排队的病人还有许多。当林旭抬眼看着那一张张或是因浮肿而面目全非,或是形容枯槁如活骷髅,此刻眼神中充满了对生命渴望的面容,林旭实在不忍心就此撒手不理。
思来想去,林旭只好用上了不太体面的诊疗手段,当街画符烧成灰烬,然后勾兑成符水分发那些病人饮用治病。
说不得,这般近乎于标准邪教收买人心的治病方式,历来都是上层统治者最为犯忌讳的事情。倘若是搁在太平年景,地方官府狠辣的惩治手段,绝对会让此等邀买人心的妖人欲仙欲死。标准的处理程序不外乎是先泼上一身狗血和大粪游街示众,然后再一刀砍了脑袋,末了将砍下来的人头装在小木笼里,悬于城门上面三个月,供来往行人参观,以儆效尤。
“呔,何方妖魔,竟敢在此作祟!”
正当林旭忙得不亦乐乎之际,耳边蓦然响起一声断喝,他扭回头望着来人,开始揣测对方的来意。
戍守一方的地祇不像天庭册封的天神,具有辉煌的气度和神光,严格说来,地祇在本质上更接近于地府的阴神。加之化身缺少神祇金身那种众生愿力与神力交相辉映而来的超凡威仪,在拥有洞悉阴阳眼力的人看来,纵然是看不出林旭的化身什么来路,至少能确定不是常人,倒也难怪一上来便被人当面叫做妖魔。
笑着看了看这位抱打不平的壮士,林旭神色无比淡然地说道:
“这位道友请稍候片刻,我这里还有许多病人要诊治。”
尽管围拢在林旭身边的难民们,那一张张僵化木纳的面孔,许多早已看不出表情变化,但这位要除魔卫道的仁兄此刻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四周向林旭求医问诊的人群所排斥。他黑着脸想了想,说道:
“哼!倒要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我等着你。”
借助于符水这种作弊的医疗手段,很快打发了前来寻医问诊的病人,林旭收拾起东西,在后面跟着这位似乎打算斩妖除魔的高人,一前一后来到镇上的一处僻静角落。
这时候,双方面对面地站定,林旭上下打量着对面的这名男人。这位打从半路杀出的高人,外表看来约有三十岁上下的年纪,一身未经漂洗染色的土黄色粗麻布衣,由上至下也打着不知多少层补丁,不过他身上的衣裳浆洗得倒是很干净,丝毫不见污秽之处。未曾束起的长发恣意披散随风飘动,他腰间的一柄佩剑样式甚是古旧,看起来也应该有些年头了。此君脚下的一双草鞋沾满了泥土,已经看不出稻草的本色。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这个男人那双古铜色,满是老茧的大手,以及平凡面庞上的一双闪亮眸子。若是仔细端详,才令人觉得他的双眸中隐然显出几许锋芒,绝不似外貌一般平凡无奇。
只是单纯从这些表面现象来看,与其讲这位仁兄是一名世外高人,倒不如说他是个朴实的乡下农民更为恰当一些。
感知到附近没有闲杂人等出现,林旭决定跟对方摊牌。当即,他露出一丝笑意,不急不缓地说道:
“本座乃是新任霍山神,敢问足下是何方神圣?”
对面摆出一副正义凛然姿态的男人,此时乍一听闻林旭的话,他不禁失声惊叫道:
“啊!你说什么?霍山神!”
见此情景,林旭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跟着他一探手从自己怀中取出了文书,从容地展开递给对方过目,说道:
“口说无凭,那么这个东西总能证明我的身份吧!”
011 墨徒
这老话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在这次下山查访民情之前,林旭没忘记替自己的化身备下一份证明文书,并且在两位裨将的建议下,郑重其事地盖上了山神大印。此刻由化身取出这份手续完备的文书给人验看,当然是无可置疑。
再三勘验这份文书的行文格式内容,以及印玺应用皆无错误。林旭对面这个气质酷得能令小姑娘尖叫的中年男人,自知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他唯有赔上了一副难看的笑脸,拱手致歉说道:
“适才是在下莽撞,竟然冲撞了尊神法驾,实在是失礼了。墨门弟子东门秋,拜见霍山神。”
当林旭意外地听到了墨门这两个字,即刻来了精神,他伸手搀扶这位自称墨门弟子的东门秋起身,说道:
“不知者不为过。东门先生,快些请起。”
昔日,七雄并立的战国时代,号称非儒即墨的学术鼎盛时期过后,墨家随之分裂成了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相夫氏之墨等彼此独立的源流传承。
这些分支彼此间不仅是互不统属,甚至到了倾轧挤压的程度,内部分裂连累着墨家也就此走了下坡路。待得秦始皇赵政一统天下,墨家面临的形势变得愈发严峻起来。自身组织堪称严密,实行军事化管理的墨家,在诸子百家中承受的压力最大,怪只怪出头的椽子先烂,谁叫墨家的集团战力最强呢!随即,墨者只好由公开活动转入到地下传播,不过来自外部环境的高压政策也带来了一些预料之外的裨益。
四处被秦军围剿的墨家弟子痛定思痛,彻底改组了原有的组织架构,当时选出的矩子将墨家的科技理论研究和江湖游侠,明确地分成了彼此独立运作的两大系统,同时墨家也改称墨门。
主要承担理论研究工作的这部分墨者相继退出江湖,他们改名换姓遁入民间,或为铁匠,或是成为木匠和泥瓦匠等职业匠人。实质上还是借助这些职业的特性来掩饰自身的特异之处,这部分人称之为工墨。工墨和侠墨相对独立运作的这种二元模式,具有非常强的再生能力,足以保证易受朝廷打击的江湖游侠,即使一时行动失利,导致全灭的下场。只要不显山不露水的工墨还在蛰伏之中,他们手上负责保存墨家的典籍章程尚存,由工墨代为培养出新一代的墨家游侠出现,那就只是个时间问题。
倚仗着组织及时转型所带来的诸多好处,墨门磕磕绊绊地熬过了秦始皇在位期间,那一段至为艰难的时光。
随着雄才大略的秦始皇出巡时,突然病死在沙丘行宫,他的死亡标志着一个高压时代的终结。其后,长子扶苏奉遗诏随同大将蒙恬一起南下秦都咸阳,宣布即位为帝,称秦二世皇帝。
由于扶苏长期生活在秦人与胡人交战的边疆地区,他熟悉军队运作事务和民众承担的劳役情况,真切体会到秦法苛刻的巨大弊端与大量征召徭役带给百姓的苦难。于是,在扶苏登基后的第一个月,他便下令大幅削减法条,下旨叫停了除始皇帝骊山陵之外的所有国家级工程营造,废除禁止民间藏书等一系列的过往禁令,默许诸子百家恢复正常传授,实行与民休息生养的安民政策。
尽管扶苏执政以后,外部环境趋于好转,但尝到从前高调行事带来的苦头,墨门弟子们学会了在中央集权体制下,切不可以太出风头的生存哲学,照旧维持着半地下式的道统传承方式。
越是强大的国家机器就越不能容忍超出自己控制范围的存在,无论对方是以什么样的名目存在,墨门的这份谨慎小心使他们规避了后来的许多次生存危机。
在近些年来,大秦帝国的政治风气趋于腐败,连续几代的君王或是昏聩无能的庸主,又或是沉迷享乐,无心操劳政事,帝国中央政府对地方官府的统治力逐步下降。由此,在各地盗贼蜂起的时代大背景下,沉寂多时的墨门才又再一次高调复出。今日林旭撞见的这位东门秋,正是隶属于侠墨系统中的一员。
双方当面化解了一场误会,林旭有心结交这位墨徒,他很是热情地拉着东门秋的手,说道:
“呵呵呵呵,此处不是讲话的地方,东门先生可以饮酒吗?”
先秦时代的墨家学说,起始于创始人墨子,墨子极度崇尚个人生活的节俭朴实,态度坚决地反对一切非生存所必须的消费和娱乐方式,乃至于认定了听音乐都属于腐化堕落的行为。别的且不说,单看东门秋这一身堪比传说中丐帮九袋长老的穿着打扮,林旭也晓得他们的规矩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此时只是随口一问。
岂料,东门秋笑了起来,他摆了摆手,耐心跟不明真相的林旭解释说道:
“不妨事的,只要饮酒不至醉即可。”
闻声,林旭越发惊讶,反问说道:
“哦,莫非是墨家的后世弟子改了墨子定下的规矩?”
明知道这句话不该问的,架不住好奇心发作起来,林旭又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面对着这个似乎有些刺耳的疑问,东门秋神色泰然自若,他微笑着颔首说道:
“我墨门之中订有三重戒律,在下的德行浅薄,修为也不足挂齿,当下只发誓坚守第二重戒律,戒酒这一条尚不包括其中。只有狂饮至醉这一条,无论在何时何地皆为大错,绝不可触犯。”
在华夏传统文化中的有趣现象之一,那就是不同宗教之间相互融合,搞得大家到头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譬如说,可以在一座庙里同时供奉着老子、孔子和释迦牟尼的神像,如此奇异的信仰范例,大约是西方一神教的信徒们所无法理解的思维模式。
与老冤家儒家学说一样,墨家学说同样可以归类为一种信仰和意识形态,这种信仰如果再向前迈进一步,当然就成为了一种新宗教。
列国纷争的战国时代结束后,受佛、道等宗教广泛传播的影响和渗透,墨徒们开始逐渐修正完善自身的信条体系。到了后期,他们干脆仿效佛门的清规戒律,自行创立了一套墨门戒律。如同宣扬渐悟成佛的北禅宗一样,期间也经过了几度改良的墨家学说,不再强求整齐划一的标准,转而提倡墨门弟子随着个人的领悟和觉悟的提高,不断接受更严格戒律的约束,以期最终达到墨子所提倡的那种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崇高思想境界。
来自另一个世界,林旭对于这片天地的墨家,究竟是如何演变成墨门的过程一无所知,此刻他只是用淡然的笑容表明了态度。稍后,林旭不置可否地说道:
“某受教了,既然不必戒酒,东门兄请移步酒楼,如何?”
自掏腰包花钱喝酒,而不是用来救济穷人,这对于墨徒来说难免产生自甘堕落的感觉,要是有人主动请喝酒,那情形就大不同了。
东门秋很爽快地接受了林旭的邀请,找到了一间僻静的小酒馆,随意点了几样酒菜,而后便攀谈起来。
打从来到这块陌生而神秘的土地,林旭已经习惯了随时承认自己无知,更加不介意虚心向别人求教问题。
说到底,一个人无知并不可耻,没有人生下来就是知道一切的圣人。不懂装懂,那才真正的可耻,世界上没有比假装无所不知更令人鄙视的事情。
尽管屈指算来,林旭这两辈子相加也活了二十多年,可是对于这个神仙妖魔遍地走的陌生世界,他的见识跟不懂事的孩子也没什么两样,不耻下问,才是正确的学习态度。
喝了一杯店家自称百年老字号的佳酿,实际酒精含量绝超不过干啤的浊酒。林旭露出一个似笑非笑地表情,望着端坐对面的东门秋,说道:
“足下来到这江家集来,不会是为了游山玩水吧!若有为难之处不愿讲出,我能体谅足下的难处。”
闻声,东门秋没有吞吞吐吐的意思,反而开诚布公地说道:
“在下并无不可告人之事,此行乃是受矩子之命前来探路。兰若寺的那头千年树妖作恶多端,不仅吞噬生人,竟敢操控那些恶鬼以色相为饵,外出吸人精血。我们侠墨早已有意铲除此獠,只可惜这树妖擅于趋避逃遁之术,莫看它的本体是一棵大树,透过地下根系,这山中不知有多少参天古树都被它炼成了分身。若不能一举斩草除根,日后再想灭它便要难上百倍。此次我受命前来,乃是为勘察兰若寺的情形,以求行动时将寺中妖孽一网打尽。”
每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兰若寺的名头,林旭回想起仿如隔世的地球生活,他都难免生出一种亦真亦幻的奇异感觉。
这时,林旭点了点头,说道:
“原来如此,我身为霍山神,执掌一方山川地理却不能消灭盘踞在辖区内的妖魔,实在是惭愧呀!”
凡事先把自己搁在弱势一方,虽然这么干是有点丢面子,不过别忘了,古有名训:吃亏就是占便宜。
在林旭看来,即使主动不说这番话放低身架,难道东门秋的心里就不会暗中鄙夷他这位尸位素餐,不能保佑一方平安的霍山神吗?与其这样,那还不如自家光棍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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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誓书
眼见林旭作出如此立场鲜明的表态,东门秋那古铜色的面庞也现出一抹喜色,他身体略微前倾,试探着说道:
“照此说来,尊神也有意斩妖除魔喽?”
闻声,抬手摸着化身的下巴上为了显老,特地加上的几缕长髯,林旭语气笃定地说道:
“我早有此意,奈何实力不济,实乃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其实墨徒们的心思大多很单纯,追名逐利之徒难以在这个以利天下为己任的理想主义者群体中长期立足。东门秋也没有林旭所预想的那般难伺候,他更不敢当面腹诽神祇。须知,墨家的学说讲究尊天事鬼,对于鬼神甚为推崇。
墨家的创始人墨子认为,若没有鬼神在冥冥之中的监督作用,惯于趋利避害,贪图当下小利的世人就不懂得敬畏天地的道理,他们会犯下不计其数的罪恶。假如人们不懂得敬畏天地鬼神,那么许多人在旁人无法看到的暗处就会自甘堕落下去,无论是何等丧尽天良的缺德事都做得出,因此想要令家国安定,鬼神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重要一环。
尽管墨家如此大力地推崇鬼神的作用,他们却非常不注重祭祀之类的仪式。在一点上,墨家与主张要敬鬼神而远之,逢年过节之时又要隆重地敬神如神在的儒家,二者的行事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闻弦琴而知雅意。当东门秋听出了林旭的意思,他立刻喜不自胜地说道:
“既然如此,尊神可有意与我墨门联手,诛除兰若寺的妖孽?”
“求之不得!”
林旭回答得极为干脆,茫茫霍山中数量最多的就是妖怪,这些家伙已经嚣张到连他这个山神爷都不放在眼里了。别说一个兰若寺,这些披毛戴角的妖怪都死干净了,估计林旭会更开心一些。
这时,东门秋听了到林旭的答复,他郑重其事地挺直了身躯,肃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