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我会错了意,她哪里是来接我的,明明是来拜见国师的。思及此,我心里猛然一惊,本来猜到身旁人地位不低,没想到竟然是国师!我原以为,既为国师,德高望重,权倾朝野,必定是一位花甲老人,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位仪态飘逸的中年男子!
他向前几步,搀起三娘道:“裴夫人无须多礼!”,其他人见了,便都簇拥了过来,作揖的作揖,拜倒的拜倒,国师一时风头无两。父亲也来见了大礼,将其引为上宾,我冷眼观察,自国师露面后,三娘一直伺候在身侧,反倒主动把父亲扔给了二娘,这并不像她素日里争强好胜的性子。
须臾开宴,流水般的山珍海味依次呈上,众人先给国师敬茶,又给父亲敬酒,席间溜须拍马之辈甚多,吃饭是其次,吹捧得国师与父亲格外高兴才是正理。我偷眼瞧二哥,他一脸厌弃鄙夷兼烦躁之色,也不知道又是谁捅了马蜂窝。
须臾饭罢,众人又簇拥着国师和父亲去往正厅。只见媜儿一身红色金罗蹙鸾华服,显得花团锦簇,娇艳异常。头上的饰物一样也无,早已经跪在正厅候着了。婶娘、国师并父亲、三娘坐在上方,媜儿跪着一一敬茶。等撤下茶盏,婶娘起身散开媜儿惯常梳的双环髻,绾绾直上盘成凌云髻。三娘郑重的打开雕花红檀木锦盒,将一支白玉嵌红宝石双结如意簪交给国师,再由国师珍而重之的插到媜儿发间,由父亲将媜儿扶起,媜儿复又缓缓跪下叩拜致谢。众人争相说些吉利好听的喜庆之语,媜儿再起身向众亲友福身致谢。由此礼成。
一时礼罢,父亲和三娘忙着安置亲友吃茶,媜儿被合欢扶了回房。人多眼杂,我和长姐也抽空出来,免得多生事端。长姐因笑着说:“上元佳节,街上花灯如昼,妹妹往年也不出去顽,今日可要好好逛逛。”,我只浅笑不语,毕竟今日客多,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丁自然要殷勤应酬,谁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闷闷的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棠璃从外间进来,附耳轻语道:“双成现时正向五小姐房里去,想是去祝生辰。”,我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棠璃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这位真走了,能不能收一收那位的性子。”,我猛然记起初蕊,便问道:“初蕊那丫头呢?”,棠璃也不知道,忙高声唤了锦心进来,锦心回说:“屋里上灯用的洋蜡没了,初蕊去管事房拿新的来,就快回来了。”。
我按下一颗心,脱下正装,又换上杨桃色蝶纹寝衣,随意披上一件家常罩衣,歪坐在昙花小塌上,拉拢了暖炉烘手,想是今夜不出去,也就无所谓穿什么。只是不知为何,心里惴惴的,像是有什么事没照应到。
第三十四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
我正围在火炉边翻来覆去拆着九连环玩儿,二哥一掀棉帘子进来,见我换了家常衣服,反倒一愣道:“怎么这会儿倒换下衣服了?不去看花灯了?”,我冷不防他突然进来,倒有些又惊又喜,棠璃搬来软榻道:“二爷请坐——小姐正说着,二爷今天忙,怕是不得空儿。外头人多,也不敢混逛。所以换了衣服,还说一会早早睡去呢。”
二哥拉动软榻,靠近我道:“客虽然多,我认识的也没几个。再说前些日子也应酬过了,横竖有父亲在,我偷个懒儿也没人知道。”,又一壁催我赶紧换衣服换鞋,自己掀帘子出去。约莫估到我换好了,再负了手进来。笑吟吟的看棠璃为我挽髻。
我急急忙忙的拈起一只胭脂棒,抖出些许胭脂粉,在两手间拍匀了顺着腮边往上直到髋骨,二哥只笑道:“慢着些吧,慌什么。”,棠璃笑说:“小姐这种抹胭脂的手法婢子还是头次见,别有一种风姿。”,我笑笑,心想没有毛刷子,若是有的话我还能抹的精致些。腮红嘛,现代女孩谁的梳妆盒里没这个。
棠璃绾好了发髻,又抽身去拿披风。二哥踱步过来,看着我的手故作不经意道:“戴着还挺合适的。”,我一怔,才记起他说的是我手上的白玉指环,见他故意端着稳重的样子,也淡淡回说:“确实挺合适的。”,他虽然忍住得意之色,眼睛里却满是笑意。
出门的时候只有我和二哥。棠璃本来要同去,不料月信来了,难免有些不自在,我便嘱咐她在家歇着照看烛火。有二哥陪着,也不需带家将。二哥说过,出门带随从原是为了安全,若无那个必要便不须众星捧月般嘈杂显摆。
街上人潮汹涌比肩接踵,我们一融入人群便感受到元宵节的独特氛围。真如初蕊所说,好多杂耍、商贩、唱曲儿的、卖糖画的、人人都喜气洋洋,东奔西走看花灯猜灯谜,老人小孩也掺杂其中,还有大量胡人。我和二哥被挤来挤去,有几次都差点被挤散。
仗着人多,又夜色渐浓,我犹豫半天,终于瞅准机会拉住了二哥的手。他偏头看了我一眼,脸红红的,却顺势紧紧握住。没人知道,隐藏在车水马龙里的我俩十指紧扣。我那么用力,像要嵌进彼此的生命里,只怕一松手,他就会像手中沙,消逝不见。
不需要太刻意推挤,只顺着人群便能揽尽风光,走完一条长街,拐角又是一处空旷之地,一个巨大的花灯出现在我面前:那灯轮高约二十丈,外罩用锦绮流苏制成,华贵异常。又装点着金银玉器,一派珠光宝气。庞大的灯体上挂着各种式样的小灯,分别绘制着花鸟草虫,游鱼走兽。光照四方,宛若繁星。目测约有上万盏,簇拥起来真如天界仙树一般。
我惊叹道:“居然有如此硕大的花灯,我平生见所未见!”,旁边有人说道:“这个花灯是皇上特意打造放置民间,借黎民百姓之口为太皇太后祈福用的。难得九五之尊日理万机仍不忘一片孝心,罪过可惜二字都说不得了。”说完,一众人等都合十低声祝祷。
二哥皱眉叹道:“当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终究太奢靡了。”,我掩住他的口道:“还说,没听见周遭都是赞扬声,就你语出惊人。”,他握住我的手腕道:“世人哪知这道理,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我朝外敌众多,均都虎视眈眈,前线军士口粮军衣尚且不足……”,他还没说完,赏灯的人已经飞来白眼,想是嫌他话多吵着了。我忙拉着他从跪拜的人群中起身,绕到相对人少的街上。
“你啊,从前冲锋陷阵还嫌不够,好不容易回来过两天清静日子,还记挂着那些士卒兵丁。要是皇帝真的圣明,就该封你做个将军,起码也知道体恤下属。”我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他只摇头道:“我并不想做什么将军元帅,我只是想为底下那些战死沙场的人求个公允。”。
我笑着刮他的鼻子:“这话又托大了,上了战场便生死有命,总不能尤人。”,二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眼神越过我朝远方看去:“你不知道,我在那边的最后几天,朝廷断了粮饷,统帅有吃有喝,普通士兵只能自己去挖地瓜苦菜,那青海边塞苦寒之地,哪里有什么野菜可吃?不过凭运气猎杀野兽饥一顿饱一顿罢了。棉衣破旧,便剥下死人的衣服裹上,也顾不上忌讳害怕。皇上若是要我们继续追击,一路冻死饿死只怕不计其数了。”
他说着,又低头看着身上的玉青色龟鹤喜相逢大氅,忽又抬头对我说:“万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我只当再见不到西京的月色……更见不到你了。”,我不禁紧了紧手指,似乎这样就能通过指尖将浑身的热气和力量传输给他。
他也反手握紧我,勉强笑道:“不说这些了。今日上元佳节,万不可辜负了。”,我见他笑的凄凉,哪里又高兴的起来,只不过他入伍以后难得回来一次,我若是也沉着脸,可不就真的白白糟蹋这么热闹喜庆的元宵节了。
前面热气蒸腾,家家摊前都围满了人,因着是夜晚,白烟氤氲格外显眼。我正好奇打望,二哥说:“你也长久没吃这个了吧?”,“什么?”,我不明所以。他灿然一笑,拉着我快步走到一个摊前,对那店家道:“一碗面蚕。”,我听到“蚕”字便骤然打了个寒颤,一声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的起来。
他拉着我坐下,付了铜板,端了那青瓷大碗,边吹边递给我:“小心烫着,慢慢吃。”,我犹豫着接过,畏畏缩缩半眯着眼看去,那碗里稀稀疏疏点缀有碎肉青葱芫荽,还有十来颗珍珠汤圆大小的面团儿。色味俱佳,香气扑鼻。我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不禁问道:“这里面那样有蚕肉?”。
二哥突然傻住,哑然失笑道:“呆瓜,这是绿豆粉做的,煮糯为丸,糖为臛,杂肉做汤,面团又如人工造蚕,所以谓之面蚕。哪里是真的有蚕肉?”。周旁的人都哄笑起来,我窘的直想往地缝里钻。二哥也笑,我初认识他时,只当他是千年冰山万年积雪,不懂得笑,也不懂得爱,朝夕相处下来,才知道他原是冰山下的火种,积雪中的烈炭。只需要有心人耐心引导,就能爆发出别样热情。
我将碗递给二哥,他就着我的手喝了几口汤,我又夹起一颗面蚕,二哥笑道:“我这伤早好了,怎么好意思还让你这么费事伺候着。”,我硬鼓着喂他吃了,才放下碗筷,那店家老两口便乐呵呵的对着我们说:“举案齐眉好啊,以后日子还长,长长久久啊。”,他们竟把我与二哥当成了小夫妻,二哥此时仍镇定自若安之若素,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扭扭捏捏的吃完面蚕,又与二哥一起去猜灯谜。他一路上指点花灯,激昂文字,兴致颇高。途径一个画糖人的摊点,我骤然停住脚步,却没提防二哥仍混在人群里朝前面走去。
画糖人的老头手艺十分精湛,我看的入了神。高手果然在民间,只见他先是在光滑冰凉的石板上面刷上一层薄薄的油,饴糖糖稀熬好后,用小勺舀起,快速的在石板上牵丝造型,勾勒出一只小猪的线条,因为糖稀在石板上很快就冷却了,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又用小铲刀将糖画铲起,粘上竹签,稍候凝结即成。他做一个卖一个,有条有序丝毫不乱。我混在一群小孩中间看的忘了形,不时拊掌大笑,间或惊叹连连。
直到人家打烊收拾起摊子,我才猛然醒觉自己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抬头四望,哪里还有二哥的影子?我心下大骇,这京城地形我是一点不熟悉的,每次出来必定要有人跟着,否则便不辨东南西北,如今二哥不知踪迹,看灯的人又这么多,我要怎么才能回去?
惶惶然走了几步,还是只见人头涌动,却没半个熟悉面孔,我心中的慌乱又添几分。忽的听见有人唤“婉婉”,我惊喜交加,忙扭头四顾,只见一男一女有说有笑擦身而过,那男子嘴里便叫着“婉婉”。我颓然垂首,耷拉着脸不知前进后退,心下只埋怨,叫你眼贱,尽顾着看稀奇玩意儿,现在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都跟丢了,活该把自己也弄丢了才好!又气又委屈,眼眶慢慢热起来。
“婉婉。”
又听到耳畔有人叫,我暗自不忿,这个“婉”字在东秦也算是个烂大街的名字了,怎么偏生今晚那么多。这不是故意气我么?我心中嘀咕着,那声音却又近一步:“婉婉。”,温和熟悉,不是二哥是谁?
我蓦地抬头,二哥正站在街边望着我微笑。他个子高高,又站姿挺拔,当真是公子世无双,想不在人潮中注意到他都不容易。甫一看到他,我心里顿时有了依靠,一放松下来,眼泪便夺眶而出。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这首《青玉案?元夕》,原本是我应付学业死记硬背来的,此时却在脑中不约而至。我的心像是稚嫩飞鸟第一次用翅膀掠过云层,懵懂的快乐和振奋的喜悦,在生命里瞬时划出一道深刻清晰的痕迹。
每个人的生命里,总会铭记住某一刻。也许在别人眼里都是过眼云烟,和吃饭喝水并无不同。可是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刻带来的触动和震荡,即便耗尽一生的记忆,也磨灭不了。
我泪眼婆娑看向他,在层层叠叠的光影空隙里,那如玉的面庞熠熠生辉,满满的深情关爱清晰可见。他是喜欢我的,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深信过
第三十五章 一夕得封九重天
我和二哥对望着,良久,他慢慢走过来。我扑进他怀里,又是哭又是笑,他搂住我深情道:“你可是在看糖画儿?”,我羞赧的嗯了一声,又马上为自己开脱道:“下次再不敢了,下次我一定紧紧跟着你。”。二哥宽容笑道:“无碍,你喜欢看糖画儿,以后我便陪你一起看。”。
我喜不自胜,只顾紧紧拉住他的手。他笑道:“你也着实贪玩,直看到人家打烊才舍得走。”,我低头嘿嘿傻笑,心里乐的犹似万朵繁花绽放。烟火一个接一个在丝绒般深沉的夜空里盛开,我俩携手并肩仰望,身边熙来攘往,我们却视若无睹,仿若天地间只有我二人,这盛世烟花也只为我二人燃放。
回府的路上,我一直缠着二哥给我哼个曲儿。他只推托着,说是粗人一介不会唱曲。被我缠的慌了,便笑说自己只会一支曲,且沉闷无趣怕我不爱听。我哪里肯放过他,便扭股糖似的又软磨硬泡。他瞅准四下里无人,低声哼起来。
卿尚小,共采薇,风欲暖,初成蕊。
问离人,山中四季流转又几岁?
卿初嫁,独采薇,露尚稀,叶已翠。
问征人,何处望乡一枯一葳蕤?
卿已老,忆采薇,草未凋,又抽穗。
问斯人,等到野火燃尽胡不归?
我听着耳熟,这不是双成唱的《采薇调》么,只不过二哥唱的比他还多了一阕。二哥唱《采薇调》时,表情无尽落寞,整个人起先的兴致都消逝不见,像是热腾腾的炭火被猝然泼了冷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推他道:“哥哥也会《采薇调》?”,他收了愁思诧异望向我:“你怎么知道这是《采薇调》?”
我将双成的事一说,二哥叹道:“难怪了,这都是士卒们哼的歌,我就说你怎会知道。”,我不想他愁眉不展,便粲然道:“我给哥哥哼一个吧。”,他蓦然笑道:“你也有会的歌儿么?”。
“哥哥别小看了人!”
我在心里排捡了一下,流行歌曲肯定是不能唱的,情啊爱的都浮在面上,未免显得轻狂;红歌一类也不可以,东秦哪知道什么革命解放;又要怀旧,又要词曲古典有韵味,想来想去,不过只有几首罢了。
我清了清嗓子,低声吟唱道:
绿纱裙,白羽扇,珍珠帘开明月满
长驱赤火入珠帘,无穷大漠似雾非雾似烟非烟
静夜思,驱不散,风声细碎烛影乱
相思浓时心转淡,一片青辉,浮光照耀水晶帘
意绵绵心有相思弦,指纤纤衷曲复牵连
从来良宵短,只恨情丝长
情丝长,多牵伴,坐看月中天
凭着记忆唱完一曲《月中天》,也不知道有没有错词,有没有岔调。自己倒先羞红了脸看二哥,他瞳孔深深,不知道在想什么。见我唱完,醒过神来,便拊手道:“不错不错,又是在哪里学来的新曲子。”,他虽如是说,我却直觉的感到语气里的敷衍。当下有些不悦,又不好让他看出来,便闷闷的直往前走,他恍若不知,也只跟着来。
刚看到正门前那两个石狮子,就有一群小厮抢着上来满脸堆笑打千儿:“给四小姐贺喜!给二爷贺喜!”,我顿觉诧异,因着二哥为长,我与他一起时家里下人都是先给他行礼,然后才是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即便是过节也不至于乐得晕了头,乱了规矩。
我正欲发话,打头的一个外门上伺候的小子笑得眉眼不见道:“二爷跟小姐刚才不在,宫里来人宣了旨,四小姐才德出众,礼部采了年庚八字,擎等着三月进宫参选啦!”
这一下晴天霹雳,别说我撑不住,就连二哥的脸色也铁青了。他咬着牙道:“何人来宣的旨?”,外门上的小厮们个个精的跟猴子似的,见二哥脸色不对,呼啦啦便收了笑敛容回道:“是礼部侍郎宗大人,并尚仪局崔尚宫。”,二哥忽而冷笑道:“果然给足了面子。”,那些小厮都不敢搭话,只一个个低眉顺眼的让开了路。
跨进正门,二哥一把携了我的手道:“走,同我见父亲去。”,他全然丧失掉往日冷静,我挣扎道:“这会子见父亲说什么?”,二哥松开手,恨道:“很好,原来你心里早就盼着这一天!”
我见他冲动起来,便也气道:“好,我便与你去见父亲!就说你我有情,所以我不能入宫。让天下人耻笑你们,再让全家背上抗旨不遵的罪名!”,他听我如是说,顿时颓然,我心中不忍,又软声安慰他道:“哥哥别急,咱们想个办法,既不违抗圣意,又不任他鱼肉。”,二哥眼睛复放出光彩道:“你可有计?”,我抚平他胸前褶皱道:“还能有什么计策呢,左不过又是装疯卖傻罢了。”。
他心中燃起希望,便又握住我的手道:“婉婉,是我错怪了你,我也是着急。”,我何尝不知道他是一时气急口不择言呢,只是唯今之计,如何瞒过那好色的皇帝才是正经,再如法炮制装疯卖傻,是否行得通还待一说。如此想着,便也觉得心中烦躁忧虑,但见他为了我焦灼不安的神色,我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父亲喜吟吟的在正厅等我们,二娘一脸忧虑,三娘惯常对我是蔑视不屑。但见到我与二哥一起进来,她立时皱起眉头双眼含恨。父亲一见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上前就是一揖,我惊得忙上去搀他起来道:“爹爹这是做什么?”,他不到四十岁,平日里待人和蔼,又极疼我,在我心里已经把他当做自己父亲一般,如今行此大礼,当真是吓了我一大跳。
父亲本也不是真的要揖下去,加之刚动作起来就被我扶住,也就半推半就站直了笑道:“适才你不在,礼部侍郎宗毓来传了圣旨。”,我一听“圣旨”两个字心里就不自在,不自觉的便松开了手。父亲在这些方面是个粗心大意的人,犹自说道:“他一来便给我贺喜,说皇上对你赞不绝口,崔尚宫也说你温文娴雅,不愧为大家闺秀。别的不说,我只奇了,她们尚宫局的人是常年不出宫禁的,上哪儿打听来的这些?”。
二娘笑道:“京城里这三品大员家的孩子,有几个、是男是女、多大了、性子如何,宫里差不多也都知道。老爷这么说,想是又忘了。”,父亲拍着额头笑道:“对对对,先帝在时便是如此,正六品官家的女孩子都要造了名册报上去,一来看看谁家福泽厚,二来也让皇室有个挑拣。”,三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道:“既如此说,为何不见有人夸奖娴儿媜儿,单单拿婉儿出来冒头说事儿?前阵子皇上赏玉佩,这阵子就采了八字送入宫,看来这各人的福气还真是不一样!”
二哥突然进步跪下道:“父亲,四妹的病还未痊愈,此时仓促进宫只怕于她无益!”,父亲正笑着,听他如是说,脸上的笑容突然僵成一团,三娘忙说:“老爷别听他的,他能知道什么!婉儿前两月掉进那样冻的河里都没事,这身子早养好了。府里每隔几天便传医官诊平安脉,都说大好了。”,又转脸对二哥呵斥道:“这会子大节下说什么病啊灾的,不是存心找不自在么!”。
我看见父亲脸色渐愠,忙跪在二哥身边道:“爹爹开恩,哥哥也是关心则乱,女儿原是大好了!”,二哥扭脸看着我,眼神里迸射出来的愤怒和不解让我招架不住,心里好像有一块钝刀子在轻轻拨弄,划出一丝丝疼痛的感觉。我略略停顿,又泫然道:“女儿虽大好了,但还想在家侍奉爹爹并二娘三娘几年,加之时常胸口隐隐作痛,想是以前服食丹药旧疾未除,只怕进宫之后偶有失仪,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父亲还没开口,三娘先抢着笑道:“这是说哪里话,知道你有孝心,家里还有姐妹并你哥哥照料着,没得为这个违抗圣意。况且宫里御医众多,个个都是国手,你还怕调养不好么?我劝你啊,放宽心些。圣上既然钦点,便是你天大的福气,抬也得抬进宫的,哪里由得咱们自己自艾自怜的。”,说着,她走近我身边,俯身搀我起来,极近极近的贴在我耳边低低说:“我绝不会让你们在一起的!就死了这份心吧!”
我抬头看她,她脸上犹带着笑,妩媚的嘴角微微上扬,却吐出这冷冰冰的字眼,像是毒蛇吐着猩红的芯子,一点一点的缠紧了我的脖子。父亲叹气道:“好孩子,你有孝心固然是好,可是咱们已经推辞过一回了,若再是巧言令色,只怕就是欺君之罪,其心可诛啊。”
咬住下唇,我已不知说什么才好,二娘适时解围道:“老爷,有话好好说,别唬着了婉儿。她还小呢,可不就只知道一味尽孝罢了,这也是她的一片心。欺君之罪从何说起呢?”,边说着,边搀起二哥来。
二哥犹自挣扎道:“可是妹妹她……”
“再混说话,全家都不用活了!”,父亲一拍桌子怒道。
第三十六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
夜色铺天盖地袭来,沉甸甸的压的人喘不过气。
二哥还要顶嘴,我和二娘拼了命的给他递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他才怏怏的低头不语。三娘防着二哥与我接近,特特安排了冬熙送我回房,又留下二哥训话。
我意兴阑珊的踏进房门,冬熙道一声安退下了。棠璃迎上来,满脸焦虑不安,仍撑着为我更衣洗漱。我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来。便拉住她问道:“怎么了?”,她踯躅片刻,正要开口,锦心打帘子进来,那情态也是一团慌乱。
见我已经回来了,锦心看看棠璃,欲言又止。我本就心里不悦,见此情景不觉冷笑出声道:“这倒奇了,如今我在这屋里还混成外人了。”。锦心忙跪下道:“小姐别气,是奴婢错了!”,我冷冷道:“你怎么错了?”,她抬眼看棠璃,棠璃叹气,整整衣服也跪下道:“原本不该瞒着小姐,只是怕小姐焦心。初蕊与双成这会子都不见人影,奴婢才刚让锦心去二门上打听去了。”
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边厢正为如何避免入宫头疼,这边厢就出了这么个幺蛾子!我黑着脸道:“五小姐那里去问过了没?”,锦心回道:“问过了,连着杂役房和丫鬟下房也找过了,一并都没有!奴婢刚从二门上打听道,说是,说是……”,她吞吞吐吐不敢说,我不耐道:“说什么?!”
锦心把心一横,干脆响亮道:“二门上说他们两个亥正初刻便一起出府去了,还说是奉命去找小姐和二爷!”
听了这话,我脑子里忽然空白一片。双成就这么走了,没求父亲恩典也没告诉媜儿,找个由头混出府就算了?初蕊又是怎么了,她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怎么一点儿风声没有的也走了?何况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郎情妾意的一对,怎么会结伴私奔了事?
我脑子里乱糟糟一团,棠璃道:“小姐,婢子有句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我回过神来:“你说。”,她沉吟道:“婢子已经看过,前儿大年夜小姐赏初蕊的一对玉镯子,她原是最喜爱的,好好放着没动。依婢子愚见,若是私奔,两人总要带些值钱的细软走,如今初蕊的东西竟一样也没拿走。或许双成是真的溜了,但初蕊并非如此。许是想趁着上元节与双成最后赏一次花灯也未可知——那妮子原是一根筋,对双成没断情的。”
锦心见我脸色渐缓,也跟着说:“奴婢去杂役房打听的时候,管事说双成去了五小姐处,他的衣服什么的也都撂在房里,想是从五小姐那里出来就再没回去。”,我心下一动,或许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少年人真的只是结伴出去玩耍,并非如想象的私奔吧?在东秦,私奔是大罪,没赎回卖身契私逃出府更是打死不论的,我想,这两人应该也不至于笨到这个程度。
“起来吧,跪着也不怕膝盖疼。”
她俩起来后,又复跪下道了贺,见我神情不喜,以为我还为初蕊双成的事情着恼,也不敢多说话。她们哪里知道,现时最让我头疼的是入宫一事,别的都还罢了。
锦心说:“要不奴婢再出去找找?”,我摆手道:“罢了,今夜京城不宵禁,谁知道他俩去了哪里?这会子都快子时了,更深露重的,上哪儿找去?快拾掇了睡吧,明日没准儿就回来了。”
她俩应一声儿,忙忙碌碌打热水来伺候我洗漱,重又加炭拨亮暖炉,燃上犀甜香。锦心照例回下房睡,棠璃还是在外厅小榻上睡。虽然我夜里也没什么需要的,门外还有粗使丫鬟值夜,但她总不肯留我一人在房里,怕我夜里备不住要什么身边没有人使唤。
我辗转反侧,想起宫里那道圣旨,究竟要如何才能避的开?皇帝为何一定要钦点我进宫?历来后宫都是半个沙场,我如何招架得住?何况我心里装着二哥,如何能做皇帝的妾室?若是不去,有什么后果?去,又是什么后果?我想来想去,全然没有头绪,禁不住长叹声声。
棠璃静静躺了半晌,柔声打破寂静道:“婢子原不该说这话,皇上宣昭也太仓促了。小姐只点了卯没过大选,去了怕别人看低。其实后宫里娘娘那么多,小姐原本也不是争强斗狠的性子,还不如在家里自在。”,我心里一热,她看出我不想入宫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