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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太后常年在后宫,江寒英是先帝为她儿子选的先生,她只在正旦宴上远远见过一次,离得远,依稀记得是个相貌伟岸的男人,她置下筷子,道,“先帝的人,妥当吗?”
    “娘娘多虑了,这满朝大臣不都是皇上的人,”魏濂斟茶过来递给她。
    孙太后就着茶漱口,“嘴儿甜,你不会收了江寒英的礼吧。”
    “臣向着娘娘,旁人的礼算什么数?”魏濂等她漱好口,呈上白巾让她擦手。
    孙太后打着哈欠,冲他伸手,“就定他吧,哀家也懒得折腾了。”
    魏濂握着她的手帮她揩,力道温柔,动作轻缓,“娘娘还招人侍奉吗?”
    孙太后歪着身,眼睛挂在他面上,看着他的薄唇出神,“魏濂,明儿让御医给你看看吧。”
    魏濂手微顿,倒还是将她的手擦拭净,他的神情转成落寞,半晌回了话,“娘娘何必揭人伤疤呢?”
    孙太后也尴尬起来,太监缺的二两肉岂有那么容易补回来,净身房里转一圈,有的根都削完了,再想长出来就是做梦。
    “哀家随口一说,你别放心上,”孙太后道。
    她站起来,魏濂便搀着她到梳妆台前,为她卸钗,“娘娘是为臣着想,臣若这个都瞧不明白,不是白眼儿狼吗?”
    孙太后注视着镜里人,手摸到眼角的细纹上,惆怅道,“到底比不得从前,这皮子也松了。”
    她才三十二,宫里膳食补品不断,也还是抵不住皱纹爬上脸,不得老天爷疼,再大的福也养不住。
    魏濂按揉着她的鬓角,看她放松了,道,“娘娘自个儿觉得,臣眼里娘娘还如韶华,况且娘娘这通身的气韵,可没几个女人比得上。”
    孙太后推开他的手,侧头看他笑,“得亏你是个太监,若齐全,男人们还活不活了?”
    魏濂翘起小指掩着嘴笑。
    孙太后眸中闪过嫌弃,撇过身道,“你去吧,哀家要睡会儿。”
    魏濂俯着身退走。
    孙太后将梳子甩台子上,呸了一句,“好脸皮全生在贱物儿上。”
    魏濂回了司礼监衙门,早有太监备好了热水让他沐浴,他洗身不喜欢人近身,太监再威风,也比别人短一段,身子残缺不爱给人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底下的小太监也没谁敢触他霉头,谁愿意伺候个阴晴不定的主子,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魏濂换了件大袖衫,清爽着身出来。
    汪袁候在厅堂上,一见他,便愁起眉来,“厂督,皇上要将寿王府的大象运进宫来。”
    新帝还是个孩子,爱些新奇的物件儿,尤其钟情养野物,他府里光一个兽园就占了半边地。
    连德喜递了茶来,“老祖宗喝茶。”
    老祖宗这个名头乘着奉承的意思在里面,太监无子,魏濂又是太监的头儿,下头的小太监想往上巴结,照着敬话便尊称他一句祖宗,明里是将他当祖宗一样待着,背地是个什么想头那就无人知晓了。
    魏濂喝一口放桌上,道,“运吧。”
    “……寿王府共有三头大象,若全运进宫,驯兽所估计装不下,”汪袁观察他的面色道。
    魏濂蹙一下眉,“我记得先帝曾在驯兽所里养了几只虎,先帝驾鹤西去了,没准在天儿上还惦念着他的爱宠,送它们一程吧,刚好给皇上的大象腾地方。”
    汪袁答应着。
    魏濂松动着肩骨,问道,“傅家逃走的那个姑娘找见了吗?”
    “……还不曾,”汪袁道。
    魏濂笑起来,“这位傅小姐真能跑,抓着带来让我见见,好歹活了条命,总不能让傅家唯一的血脉再被人杀了。”
    “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鞠躬。
    第7章 七个串儿
    傅晚凝在驯兽所里呆了五天,她被分配给老虎喂食,太监最会门缝里看人,她刚入宫就被分到这里,瞎子也看得出她得罪人了,驯兽所里打理的太监本就少,去了那躲懒的,真正做事的两只手都数的过来,傅晚凝一进去,脏活累活全指给她,巴不得她全包了。
    傅晚凝一声不吭的接下照料老虎的活计,老虎生猛,她连铁栏前都不敢去,隔老远扔食物进去,一听到老虎叫就吓得往地上扑,这五日她过得惊心动魄。
    她以为她要这么过一辈子,又或者她会被老虎一口吞掉,可又有了变故,她看顾的老虎突然全死了,她只睡了一觉,再醒来那原本关老虎的笼子里换成了大象,象她在书本上见过,是极温驯的畜生,她又觉得老天爷眷顾她,她的性子本分安静,再艰难的生活只要给她一点甜头,她便又好像有了生气,她可以再坚持一些时候。
    伺候大象要比伺候老虎舒适多,傅晚凝很少怕了,可是这些大象异常娇气,她要用最嫩的树叶给它们喂食,它们的活动场所也得保持干净,最让傅晚凝吃不消的是,大象喜水,她每天都得换水,她力气小,换水慢,旁得太监也不会帮她,常常要忙到深夜才得空睡下,竟比照料老虎还辛苦。
    傅晚凝接连累了两日,那双手血肉模糊,徐富贵过来给她送了些吃的,安慰她慢慢熬,这大象是新帝的宠物,她伺候好了,总有出头之日。
    傅晚凝没想过能出头,她是女人,出头了要是被人发现,她就是一个死,她想出宫,等攒下一点钱,她想在宫外随便什么地方落脚,有自己的小屋子,养一只小黄狗,远离都城纷扰,安闲过日子。
    梅雨天一过,太阳烈起来,晒的人浮躁,只想进屋子乘凉。
    傅晚凝将箩筐里的树叶撒到地上,大象们慢着步子走来进食,她做了个深呼吸,拎着小木桶去灌水。
    她的手上缠满了绷带,一用力就有血冒出,才往水槽里倒了一桶水,绷带就印红了,她只得停手,打算忍过疼再继续,她坐到树荫下,背靠着树缓缓睡过去。
    “哞!”
    大象沉长的叫声震醒了傅晚凝,她眼一睁,巨大的象鼻正对着她,她登时吓傻,连跑都忘了,那象鼻喷着臭气,倏忽一动,一大股水浇来,将她从头到脚淋湿。
    大象欺负够人就摇着尾巴走开了,留傅晚凝一人站在树下发愣。
    她抖着手去拭脸上的水,却发现那水抹不掉,她忽然醒悟过来,那不是水,那是她的眼泪,这一刻她心底所有的酸苦都被拉出来,像货品陈列在货架上供人观看,她崩溃了。
    傅晚凝呆立着,随泪水往下淌。
    在侯府,她的父亲没管过她,兄姊奚落她,说她的娘亲是歌姬,说她以后也是小歌姬,她要吵,她的娘亲告诉她,她是庶女,在嫡系面前必须得低着头,所以她闷不做声。在流放途中,她娘亲为了救她将她塞进沙地里,她让她别说话,所以她沉默的看着自己的娘亲被人杀了。如今她被人欺压,在这驯兽所里服侍着牲禽,还要受它们的气,她还是说不了话,她这个人仿佛生来就招人欺凌。
    她活了十七年,做小伏低了十七年,她明明可以一直忍耐,可她现在却在难过,她渴望自己能反抗,渴望有人能带她走出困境,她没用,她想要有个人能支着她走下去。
    “树下那个!你哭什么!”
    傅晚凝迟缓的寻声望过去,那门栏边站着个人,赤衣白面,日头下,他的视线阴冷的扫过来,如蛇信般带着毒,她陡时愕住,惊恐自她的后背燃起,她手足无促,竟忘了行礼。
    连德喜看出她傻了,他小心的望了望魏濂,他果然不悦,连德喜便朝傅晚凝又喊了一声,“你是瞎了还是聋了?见到老祖宗要干什么!”
    傅晚凝扑地一跪,双手伏地,颤声道,“奴才给老祖宗请安……”
    魏濂垂着眼,略过她的手,在那血红上顿住,他说,“这象居就你一人看顾?”
    “……是,”傅晚凝犹疑地答话。
    魏濂眼眸微眯,“咱家瞧你哭的惨,可是嫌这里做活苦?”
    傅晚凝心头咯噔一跳,连忙否认,“回,回老祖宗话,能打理象居是奴才修来地福分,奴才只是才进宫,有些想家……”
    魏濂绕过她,往里走。
    随后地连德喜瞧她还跪地上,抬脚踢她,“起来。”
    傅晚凝听话的起身,站到他一步远的地方。
    连德喜看着她目不转睛,打先儿远,他看了个囫囵,现人到跟前,他瞧得眼馋,是个会长的,秋水眸春山眉,鼻尖儿俏,唇润含珠,红泪痣添艳气,再这柳条儿身子,就是宫里的娘娘也挑不出几个有她出挑的,只可惜是个小太监,这相貌……
    连德喜悄悄瞥过魏濂,心里藏得半句话蹦在脑袋里,生的太过女气,压不住阳刚,招人喜也招人厌。
    “喂过食了?”魏濂踩在吃掉叶子的光树枝上,明知故问道。
    傅晚凝小声道,“才喂过……”
    魏濂拧着树枝,“地上的杂物得空了捡出去,白占地儿。”
    “是……”傅晚凝老实的躬身,手伸到他脚边拣树枝。
    她的指甲粉润但指尖全被戳破,裹在带血的绷带里,一眼望了就能生怜惜。
    魏濂斜睨一眼,脚挪到一边,由她抱着树枝跑出去。
    连德喜忖着他的心思,道,“老祖宗,您若合眼奴才叫人将他调到院里伺候。”
    魏濂拂掉袖上的灰尘,淡声道,“这象居他一人顶不住,你回头让刘路再分些人来,省得圣上进来就看这满地杂碎。”
    连德喜就摸不着他的想法了,他不好再提前头的话,就道,“您院里人少,要不要让刘总管也调几个人进院子,横竖能做事。”
    魏濂观摩着象棚,余光里傅晚凝深一脚浅一脚的走来,身形单薄的一阵风就能吹跑,他状似无意道,“你看着办吧。”
    “哎,”连德喜晓得了他的意思,目光放到傅晚凝头顶,直叹好命。
    魏濂背着手逛了遍,折回门栏处准备走时,他终于正眼看向傅晚凝,“要哭回你房里哭,站外头哭碍眼,今个是咱家来了,咱家懒得罚你,若换作皇上,你这条小命约莫会被你哭没了。”
    傅晚凝涩着脸跪倒,给他磕头。
    魏濂转身离开了。
    傅晚凝长舒一口气,她用袖子扇着风转头去看象棚,那三只象吃饱喝足正在打盹,她呼着热气,走出象居,回监栏院暂时歇了。
    魏濂回司礼监不到一刻钟,沈立行过来了。
    “厂督,言岑说要见您,”沈立行说,他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按理那镇抚司他是一把手,但锦衣卫想做件事得经东厂上报,东厂现如今在魏濂手上,这换着话说,他们锦衣卫的头儿还真不是他沈立行。
    衙门里热,魏濂握着金面扇闲适的扇风,他指了一边的椅子让沈立行坐,“他让我去我就去?他面子大了。”
    几个小太监进来换了冰盆,顺道将大门带上了。
    沈立行深压住眉,道,“卑职已经给他用了一遍刑,他嘴硬,到现在还喊冤,说……”
    他揣测着魏濂的表情,继而道,“他说让您过去一趟,他有话只能单独跟您说。”
    魏濂按下扇柄,勾着下垂的组缨细细捻,须臾他站起身道,“我倒要看看他耍什么花招。”
    沈立行跟在他身侧朝外走,将好连德喜捧着两碗香蕈饮过来,喊住他们,“老祖宗,您要不吃了再走?”
    魏濂端起一碗香蕈饮舀了一大口放嘴里,又把碗放回去,道,“赶早儿去直殿监,别转脑给忘了。”
    “奴才这就去,”连德喜将另一碗香蕈饮放到沈立行手里,快步走了。
    魏濂拍拍沈立行。
    沈立行两三口吃完丢了碗,跟他出了衙门。
    镇抚司和东厂毗邻,靠近刑部衙门,方便三部门一同办案。
    年头不一样了,刑部在大楚开国时,那是一等法理,从京官到地方官都属他们管辖之内,直到明正帝设立镇抚司,大大分去了刑部的职权,进展到今朝,刑部形同虚设,彻底被东厂控权了,镇抚司就是理着事儿,也得向厂督禀明情况,厂督不允许,镇抚司就不能办,锦衣卫和东厂成了严密的上下级关系。
    魏濂进了刑讯室,狱卒预先备了茶点,他坐到藤椅上,双腿交叠,半低着眼去看刑架上伤痕累累的言岑,灯影下,他的面目成画,合着眼中的冷厉仿似艳鬼,“言大人,咱家来了,你有什么后事要交代的,就一并说了吧,咱家要是心情好了,就给你留个全尸。”
    言岑满面淋血,他红着眼瞪魏濂,“你走近点!”
    魏濂拣颗葡萄放嘴里,边嚼边吐出籽,“小把戏就别玩了,咱家在其他犯人身上见得多,你要不说,咱家就走了,咱家比不得言大人清闲,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咱家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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