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你在哪呢?……这么晚了,你这死孩子,上哪去了?”昏黄的街灯下,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一手扶着墙,一手缩在破棉袄里,慢慢走了出来。
地面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在街灯的照射下发出反光,正映在来人的脸上。只见那人眉头紧皱气质畏缩,看形貌分明只是三十出头,可两鬓却已生白,眉心刻着深深的纹路,嘴角微微下垂,隐约露出几丝苦意。他身上的棉袄洗得很干净,但面料早已泛白还打着几处补丁,显然环境也很拮据。这是一个典型的抗战时期的华夏老百姓的形象,温顺老实,好似羊圈里的绵羊,谁来牵他都会跟着走,刀架脖子上也不会反抗。
这个人,正是何亮。战争离他很近,又很远。近到只在他栖身的城市里发生,远到从未进入他的生活。一直以来,他的生活只有他的玉铺面和几个能传他手艺的徒弟。今晚违背宵禁令走出家门,并非为了挑战扶桑军人的命令,而只是为了寻找他最在意的小徒弟——小石头。小石头是他来到江海后收的徒弟,师徒俩虽说相处了没几年,何亮却早已打定主意要将一身的绝活都传给这个心灵手巧的得意弟子。
今天一早,何亮吩咐小石头去给他的常客张老板送一只新打磨出来的玉坠,不料小石头一去不回。何亮等到宵禁,终是按捺不住,出来寻人。哪知走街串巷了许久,就连张老板家也偷偷去敲了回门,竟始终没有小石头的下落。
滴水成冰的天气里,何亮急出了一身热汗,正不知如何是好,街角的阴影里竟传来一阵西西索索的声响。何亮猛地绷紧了背上的肌肉,死命抓着怀里的玉刻刀闪到了墙壁后。
不一会,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踉跄着自那片阴影中挨了出来。
何亮神色一松,急忙奔上前低喊:“小石头!”哪知他双手刚挨着小石头的胳膊,小石头就一头栽进了他怀里。“怎么了?”
“师父……”小石头苍白着脸痛苦地蹙着眉,右手死命地捂着腰。然而,猩红的鲜血却仍不断地从他指缝间涌出。
“你中枪了?”何亮面色一白,顷刻就想到了最坏的情况。“你去惹扶桑人了?你惹他们干什么?!”
小石头血流如注,显然已经不成了。眼见何亮又急又怒,他竟落下泪来。“师父,我看到我姐姐了……她还活着……她在给扶桑人当、当营妓!……他们杀了我爹娘,抓走我姐姐……我好恨!我好恨……”说到这,小石头面目狰狞地瞪大了双眼,停止了呼吸。
“小石头!”何亮忙又低喊了一声,小石头却已不会回答。
何亮跪在小石头的身旁呆呆地望了他一阵,眼底那浓烈的痛楚几乎要将其吞没,可他却没有哭。乱世之年,命如草芥。何亮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已经见过太多的死人,也陆续送走了自己的爹娘、妹妹。对于死亡,他早已麻木,不害怕也不会太过伤心。
过了一会,他伸手摸摸小石头的脸颊又探探他的鼻息。死了,死透了!“你为什么要去惹扶桑人?他们不好惹!你……”何亮忍不住低声埋怨,可话说半截他又哽咽了。有一滴浊泪从眼角挤了出来,可还没滚落到腮边就已被冷风吹干。
又是一阵沉默。雪却下得愈发地大了,大片的雪花很快就覆上了何亮的头顶肩膀,也盖住了小石头的脸。
片刻后,何亮再度长叹一声,伸手仔仔细细地替小石头擦去脸上的雪花,阖上双眼。他抱起小石头,起身喃喃:“回家,我们回家,小石头……”他一步步地往回走,身子佝偻着,一阵阵地发着抖。雪地里,来时的两串点如今已被拖沓成了两条线。
他走远了,街灯已经照不到他,他彻底融入了那片黑暗。越来越多的雪花掩盖了地上遗留的一点血迹,一切都好似没有发生。可忽然之间,黑暗深处突然爆出凄厉的嘶吼声。那吼声是这般地可怖,仿佛根本不是人发出来的,而是一头失去幼崽的野兽的痛苦哀嚎。然而这吼声也只有半声,而不是一声。剩下的那一半混合着恐惧与愤怒,又被生生地吞了回去。
好恨!
夏至猛然睁开眼睛,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在黑暗中辨认了一阵周围的环境,意识到这里是他的卧室而不是片场,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随手打开壁灯,刚拿起床头的水杯,卧室的大门就已被人推开。
是穿着睡衣的关山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杯热牛奶。“做噩梦了吗?”
夏至接过牛奶,微微摇头。隔了一会,他才闷闷不乐地答道:“我又梦到在片场看康总拍戏……”
关山目露忧虑,但却仍努力微笑。“夏至,那只是一场电影,是假的。”
夏至点点头又摇头。“我知道是假的,可是……”他在床头蜷成一团,像是一只遭遇危险的小动物,脸上满是无助。“山哥,我……我总是想到我爸爸……”他仰头凝视关山,小心翼翼、卑微地希冀着。“山哥,你说我爸爸会不会也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不能来找我?……就像何亮一样,他得忍着。你说,是不是这样?”
关山心头一酸,他没有答话,而是默默地将夏至揽入怀中。
这个周末,夏至又去了《刀客》的片场。可这一天,康若年却并不在,袁纵要拍的是一场群演的戏。
剧情梗概是两个扶桑兵走在街上,与一名华夏老人擦肩而过。那位老人大概因为没及时让路,惹恼了这两个扶桑兵,就被这两个扶桑兵拖到街角殴打。路上的华夏人大多敢怒不敢言,有些人怕惹事,赶紧走了;有的人则停下了脚步,挣扎犹豫着是不是要上前劝阻。眼见那无辜的老人家被打地满脸是血,终于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上前大喊:“你们怎么打人?”
回应这学生的,是一声枪响。眼见那学生横尸当场,开枪的扶桑兵又狞笑着将枪口指向了其他围观的华夏人。不一会,一个人吓跑了;很快,大家都吓跑了。那扶桑兵大笑两声,又回头继续殴打那老人。
这场戏很简单,几个群演也觉得很简单。但是,刚开始拍摄没多久,袁纵就喊了“卡”。那个时候,两个扮演扶桑兵的群演刚开始对那扮演华夏老人的群演饱以老拳。“打人力气大点,没吃饭啊?!”袁纵吼。
有导演一声令下,两个群演的动作幅度果然大了很多。然而,袁纵还是不满意,又喊“卡”。“拳打脚踢、拳打脚踢,不明白吗?还有你们手上的枪,别光拿着不派用场,用枪托砸他!”
听了袁纵的要求,两个群演都面露难色。“导演,是不是太过了?”
“过什么过?会打人吗?”袁纵面色一沉,冷道。“我要你们打人,往死里打,听不懂?用拳头打他脸、拿脚踹他肚子,掐着他后颈往墙上撞,明不明白?像你们这样推两下,扇两个耳光,是打人么?这是按摩!”
袁纵话音刚落,简朝用就在一旁补上一句。“各种防护措施都已到位,你们放心,不会真打伤人。”又伸手敲敲一旁的墙壁,墙壁上发出沉闷“噗噗”声。“这里面是泡沫塑料,不会有问题的。”
两个扮演扶桑兵的年轻人其实都是戏剧学院的学生,抽空来当群演积累经验。眼见《刀客》剧组的各项安全都很妥帖,两人这才互视一眼,咬牙点了点头。
“还有你,”搞定两扶桑兵,袁纵又将目光转向了那个扮演华夏老百姓的群演。“镜头底下别发傻!他们打你,你得躲!躲不过要求饶、要逃,这是人的本能反应,别忘了。然后,这两个扶桑兵把来劝架的人都打死了,眼看也不能放过你了,这个时候你就该知道求饶也没用了。死到临头,你会怎样?”
那群演眨巴了两下眼睛,试探着道:“‘小鬼子,我操你祖宗!’?”
“很好!”袁纵满意地向那群演比出一根大拇指,又坐回监视器的后面。“好!全体就位……Action!”
于是,各就各位,再开拍。
夏至陪坐在袁纵的身侧,与他一同盯着监视器。
监视器里,那两个扶桑兵拖着老人来到一条小巷内,二话不说便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脚。那华夏老人身材瘦小满头白发,哪里受得起这重重的一脚,登即面色一白,扑倒在地。老人顾不得疼,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来,向两个扶桑兵拱着手不断哭求:“饶命!饶命!”
两个扶桑兵却恍若未闻,抡圆了胳膊一巴掌又将其拍倒在地。
老人口鼻出血,挣扎要起身,背上又挨了一脚,再度“噗通”一声栽倒在地。然后,那两个扶桑兵的皮靴和枪托便如雨点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行行好吧……”老人喘息着哀号,一面紧紧抱着脑袋,一面艰难地往巷外爬。
“敢跑?”一名扶桑兵几步追上前,飞起一脚往老人的脸上踢去,将老人踢了个四脚朝天。
许是这个动作太过扎眼,这时围观的人群中终于有个学生模样的华夏人赶上前来,恨声道:“你们凭什么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那扶桑兵面目狰狞地扭头应了一声,“我就是王法!”端起枪,拉开保险栓。
“卡!”袁纵又叫停,几步冲入拍摄场地怒斥那扮演扶桑兵的群演。“谁让你乱加词了?你需要废话么?扭头就开枪!连表情都不必有!明白么?”
那群演低头琢磨了一阵,果然发觉这样表演好像更凶残更没有人性,赶忙点头答道:“明白了,导演!”
“从头再来!”袁纵高喝一声,又坐了回去。
再再开拍,一切的表演又流畅了许多。唯一美中不足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个扮演扶桑兵的群演落在那扮演华夏老人的群演身上的拳脚越来越轻,动作越来越浮夸。其实,这也难怪那两名扮演扶桑兵的群演。简朝用虽然说明了做好了防护,但拍戏的事难免会有意外,更何况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两个年轻人亲眼看着他在自己的拳脚下跪地哀求,终归不忍。
哪知,这两个群演动作浮夸袁纵尚且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见他们面露不忍竟即刻喊“卡”。
夏至偷眼瞥见袁纵面色不对,急忙跟了上去。
果然,袁纵一走到两个扶桑兵的面前,不发一言,抬腿就向他们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