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分钟,夏天晴皱着眉放下她手里的协议,又对了对江堰递过来造价单、账本和建材方的报价材料。
她飞快的按了几下计算器,说:“这里面的金额差价有点大。”
江堰抬起眼皮:“看出眉目了?”
夏天晴:“其实我不太懂建材方报价和实际成交价能相差多少,我只知道,他们报的价是可以砍的,最后成交后还可以有个百分点的回扣,各行各业都是如此,就是集体订个盒饭,负责订饭的人还能跟餐馆拿抽成呢,何况是建材了。”
夏天晴把她滑过的几行重点指给江堰看,一边说一边按着计算器:“你看,‘宇青’和这个承包方最初的合同约定,是这个九百多万的施工费,先预付一百万的订金。但是在工程完工后,承包方又以工程量因为建材的市场价格,设计图有变动等诸多理由,向‘宇青’多要了五百万的款项。‘宇青’驳回,然后双方协商,最终‘宇青’答应多支付三百万。”
“但是我刚才粗略的算了一下,就算是按照建材方的报价来计算,不算砍价、回扣那些,原先的九百万都是绰绰有余的,扣掉人工费、材料费、施工费、机械费等等,多出来的差价也足够施工方的油水了。就这个项目来看,九百万不少了,这多出来的三百万去哪儿了?”
“哦,这里面还提到了设计图变动。就我个人来说,就算我要变动结构,增加工程量,我也会尽量保障甲方的利益,而且这个是要报审的,不是说变就变,甲方如果不同意,我是绝不可能向着施工方随意改动的,到了甲方那里就会变成我们串通一气坑甲方的钱。所以我想,这个项目如果设计图变动很大,那一定是经过甲方同意才行,否则甲方完全有理由驳回这三百万。”
夏天晴一口气把她看出的问题和盘托出,等说完才发现,江堰单手撑着头,正瞅着她笑。
夏天晴推了他一下:“跟你说话呢。这么明显的问题,连我都看出来了,‘宇青’那么多人才,会注意不到?”
江堰轻叹:“问题这么明显,那些人自然心知肚明。”
夏天晴:“那为什么还同意补款?”
江堰:“理由就一个,我小舅舅签字了。这个项目是他手下的主管负责的,他有决定权。”
江堰边说边拿起计算器,敲了几个数字给她看:“九百万的确绰绰有余,如果算上偷工减料,再算上后面追加的三百万,按照吃回扣的比例和我小舅舅的胃口,最后挤出来的是这个数。”
夏天晴一看,愣了。
将近五百万。
江堰说:“当然,施工方肯定也有的赚,这五百万是单独孝敬给我小舅舅和底下人的,凡是参与的,大家分一分,我小舅舅拿大头,底下人一人拿个二、三十万,也够偷着乐了。”
夏天晴皱着眉,半晌才憋出一句:“这也太过分了。”
江堰:“是很过分,而且每个项目必贪。其实按理说,像是这种施工方在结算时提出多要工程款的问题,是可以提交申请要求造价鉴定的。但在我小舅舅那里,这样的流程也就是走个过场。”
江堰手边的那叠资料里翻了翻,很快拿出一份合同,翻到第三页指给夏天晴看,说道:“这是前年签的合同。当时咱们已经从巴塞罗那回国,我着急回去就是知道公司内部闹得很凶,好几件事已经东窗事发,才不得不回去处理这些。我妈的意思是,给我那两个舅舅留个面子,揪出两个下面的人,杀鸡给猴看,也就算了。”
“从那以后,这两年间所有‘宇青’的项目协议,都要过一遍我的手。我的要求很简单,有些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造价,我可以放宽,但有一条必须加进去,就是这里——‘固定价’。”
夏天晴仔细看了一遍条款,问:“固定价的意思,就是不再产生后续追加的工程款?”
江堰:“嗯,这一块有明确的法律规定,一旦双方当事人约定按照‘固定价’来结算工程价款,一方当事人请求对建设工程造价进行鉴定,后续再追加工程款,法律上不予支持。”
夏天晴:“这样一来,就不存在施工方追加工程款的问题了?那你小舅舅能抠的油水不就少了。”
江堰冷笑:“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可以从一开始就抬高工程款,也可以在偷工减料上再恶劣一点,总之能抠多少是多少。”
夏天晴隔了一会儿才说:“这些事,既然你们都知道,怎么还能一直放任,是你妈那里对他太宽容了?”
江堰落下眉眼,淡淡道:“我妈和两个舅舅感情深厚,爷爷奶奶去的早,我妈又当姐姐又当娘,两个舅舅从小对她就贴心,比我这个当儿子的还‘孝顺’。而且我奶奶临终前,特意嘱咐我妈,一定要对两个弟弟好。总之,这里面有很多亲情的羁绊,要让她痛下决心,把他们俩的恶根拔除,她下不去这个手。”
“而且这种事一旦查起来,就只能走内部调查,不能张扬。而内部调查也不能太过正式,还是要低调进行。可这种事一旦低调,就会处处掣肘,明查变成暗访,收集证据难度太大,无论是建材方还是造价鉴定那边,他们肯定都是这个利益团体中的一员,又怎么会把证据拿出来交给外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夏天晴仔细想了一下,的确如此,这问题虽然很明显,但是缺乏证据,就算看得明白又如何,真的掰扯起来,人家就问你一句“你有证据吗”,江堰就没话说了。
显然,横在江堰面前的有三大难题,一是亲情,二是调查需低调,三是证据收集困难,而这三大难题还拧成了一股绳,难度就加倍了。
夏天晴叹了口气,问:“那你二舅那边呢,又是什么幺蛾子?”
江堰嗤笑一声,转而拿出另外一份材料,递给夏天晴,说:“他走的路线比较清新。因为他最早就是负责招标这一块,所以后来当了项目负责人,也是在这里做文章。”
夏天晴:“招标这块我不太懂。”
江堰:“其实就一个基本原则,价低者得。当然,这个价低者也不能低的太过分,不能低于成本价。就好比说,这里有一个项目,有三个竞标者,竞标报价分别低于基准价2.81%、4.78%和6.93%,而且三家的业绩标准都相当,那么按照正常的招标标准,应该是选择6.93%的那家。”
夏天晴点头:“照你这么说,应该是。”
江堰却笑了:“但我二舅偏偏喜欢选最高的那个,这里外里可是差了好几个百分点。”
夏天晴提出质疑:“可是这样做太明显了,招标价你们内部都知道,他偏偏要选高的,就没有人提出质疑?”
江堰:“当然有人提,但是每一次,我二舅总能找出合理的解释,比如那些竞价低的,他会说他们业绩有水分,资质有问题,或是过去发生过转包的事,为保万全,宁可多花一点钱,也不想冒险给这样不靠谱的公司。当然,他也不是光靠嘴说,他还真的会去收集资料,白纸黑字的放在你面前。这样的文件一旦拿出来,谁看了心里就会犯嘀咕,就算怀疑是我二舅伪造的也没有证据,同时还会想,万一有三分真呢,最后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江堰转而道:“当然,我说的这些还只是他们玩的其中两项,还有黑白合同,勾连建材商,明知道承包方要转包,还是给他们开绿灯,等等。要是把这些事搜集起来,能写一本攻略书了。”
夏天晴实在想不到这里面能玩出这么多花样,神情凝重,好一会儿说不上话。
她也明白,是人都贪的道理,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这是本能。
只是贪到这份上,还是挖自家的根基,除了卑鄙、无耻之外,她也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
直到江堰评价道:“如果说历城最大的两条蛀虫是孙构和纪怀德,那么江城就属我那两个舅舅了。他们在那边的名声和孙构、纪怀德也差不多,大家都是当面奉承背后骂。”
江堰边说边将文件扔在桌上,双手搁在脑后,靠着椅背舒展双腿,同时叹道:“要想清理门户,可是难喽!”
夏天晴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手里的文件,回想着江堰梳理的线索。
江堰起身去煮咖啡时,她随手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把几个重点写下来,还用颜色笔做了记号。
等江堰将煮好的咖啡端过来,耷眼一看,问:“这是什么?”
夏天晴快速写完最后几个字,说:“你看,这些是你刚才说的问题,这几条是你要解决的,这几条是他们惯用的伎俩,还有这几条,是你那两个舅舅和孙构、纪怀德的相似之处……这样总结下来,我倒是觉得挺有趣的。”
江堰认真的顺着她的笔记看了一圈,不由得扬了扬眉,还把椅子拉过来,挨着她坐下,说:“你继续讲你的”
夏天晴浅笑一下,说:“你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亲情,但现在不在江城,而在历城,你妈就算再心疼弟弟,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现在过来的是那两个主管,天高皇帝远,要收拾他们正是机会。”
“第二,是要低调调查,这个倒是不违背,你现在就算想高调也没用啊,项目都不归你管了,他们内部如何利益分配,你什么都不知道,可不就得低调调查吗?”
“第三,证据。想要获得证据,就得有人直接接触他们,才有可能拿到,你虽然不管项目了,但还有程枫在呢。”
江堰轻叹一声,摇头:“他们不会带程枫玩的,多一个人就要多分一份,而且程枫从来不贪这些,他们防着他还来不及。”
夏天晴:“那么,就得找一个他们不会防范,还会带着一起玩的人。”
这话落地,江堰没接茬儿,目光却渐渐深了。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仿佛在思考夏天晴这番建议的可行之处。
夏天晴等了一会儿,说:“你把项目带过来做,你妈和两个舅舅就分别派了一个自己人过来,一个帮你,两个害你。那你的目的呢,不就是为了把人带出江城,选一个你两个舅舅够不到的地方,好把他们的羽翼剪除么?我倒是觉得,现在机会来了,比如,找一个人打入他们内部,收集证据,挑拨离间。”
正是句句都说在点子上。
江堰倏地笑了,抬起眼皮瞅着她:“哦,那你倒是说说,谁当这个内鬼合适?”
夏天晴:“我想过两个人选,一是宋可卿。”
江堰:“可以试试,但不是最适合的,她和我捆绑不深,我对她也没有利益许诺,她可以答应我,也可以倒戈对方。另一个是谁?”
夏天晴没有立刻接话,反而还沉默了。
江堰一顿,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忽然仿佛明白了,连眼神也跟着一变:“你不要告诉我,你推荐的是陆明洋。”
夏天晴瞬间有些尴尬,她倒不是心虚,纯粹是因为陆明洋是她和江堰之间的“禁忌话题”,每次提到都要争辩几句。
江堰靠过来,一手搭在桌上,另一手搭在她椅背上,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要不你先说完?我保证,我不会公私不分。要是他能用,我也没必要跟形势过不去。”
夏天晴这才说:“我会想到陆明洋,是因为他有这么几点优势。”
江堰:“嗯。”
夏天晴:“第一点,他是‘历耘’的人,‘历耘’要参投你们的项目,之前是交给崔耀芸负责的。在你那两个舅舅眼里,陆明洋作为崔耀芸的人,是有机会在这个项目里捞油水的,但现在项目转给了崔耀芸的弟弟,陆明洋就错失了良机。要是这个时候陆明洋愿意主动去结识那两个主管,想暗中参一脚,这动机成立吧?”
江堰轻笑:“动机还算成立,不过也有问题。”
夏天晴:“你是说,陆明洋没有必要帮你,也没有必要给自己惹这种麻烦。”
江堰:“这只是其中一点,还有一点,他想暗中参一脚就能参么?他要分好处,就得先拿出好处,双方拿出筹码,才能评估是否让他加入游戏。”
夏天晴:“他在历城这边做甲方,也算是地头蛇,我像你说的那些手段,他多少也会知道一些,还可以让对方以为他对此熟门熟路,可以给他们牵线搭桥,介绍可靠的熟人。毕竟历城这边的建材商、施工方这些,那两个主管没他清楚。”
江堰指出疑点:“你可别忘了,现在和他们频繁接触的人是纪怀德,你刚才说的这些优势,纪怀德都有,他们既然搭上了纪怀德,又何必改选陆明洋?”
夏天晴:“这就是我推荐他的第二点理由,你那两个舅舅和都纪怀德太贪了,但是饼就这么大一块,每个人都想分大头,结果就一定会分配不均,一定会掐起来。”
这话落地,江堰没接茬儿,只是眸色深沉的瞅着她,眼里渐渐融入笑意
半晌,夏天晴问:“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江堰这才笑了:“晴晴,你是不是背着我吃了脑白金,怎么聪明了这么多?”
夏天晴瞪他:“我本来就聪明,只是没有你们尔虞我诈的经验丰富,只要给我时间,我肯定能超越。”
江堰连忙附和:“是是是,你最聪明,那你倒是说说,怎么让小陆子答应冒险呢?”
安静了几秒,夏天晴说:“这就要你自己出马了,我可以帮你约他,但是谈判的事要你这个当事人来做。你们前面闹了那么多次矛盾,你这回可得下点功夫,发挥你的好口才,把利害关系跟他说明白。”
江堰没接茬儿,只是垂下眼眸。
夏天晴继续说:“要是成了,陆明洋就等于帮了崔耀芸。只要抓住你那两个舅舅的证据,让他们出局,项目回到你手里,那‘历耘’这边应该还是崔耀芸。就算他们不提,你也可以提出建议,说让崔耀芸来继续和你谈合作,就接着你们之前谈好的继续。而且主动权回到你手里,就不用提相亲的事了,‘历耘’也不会驳你的面子。等崔耀芸回来,你也算是答谢了陆明洋。”
“你想的倒是周全。”江堰淡淡一笑,抬眼间,低声问:“我有没有跟你讲过,崔耀芸她那个弟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夏天晴摇头:“这我不清楚,怎么?”
江堰:“能力不咋地,手段也一般,但也是个贪财好色的。就目前来看,‘历耘’要参投项目,和‘宇青’就是双甲方,‘历耘’作为地头蛇,很多关系他们会主动去跑,而施工方这里是纪怀德,这三方凑在一起,一个比一个贪,就像你猜的那样,他们一定会掐架。但问题就在于,谁能掐过谁。”
《三国演义》的故事夏天晴也看过,若是三足鼎立,谁也不服谁,形势难破,但如果两方联手针对其中一方,那这局面就会很快打破。
夏天晴说:“无外乎就是,‘历耘’勾结纪怀德,两个地头蛇欺负‘宇青’,或者,他们分别抛出诱饵,拉拢‘宇青’,联合起来再去对付另一方。”
江堰问:“那你倒是说说看,哪种可能性更大一些?”
夏天晴想了下,说:“第一种方案是纪怀德和那两个主管达成一致,一个是‘宇青’,一个是施工方,这两者缺一不可,两个主管知道纪怀德是这里施工圈的老大,哪里能抠油水他最清楚,而纪怀德也很清楚,要是把‘宇青’得罪了,这项目也就没了。第二种方案,是纪怀德和‘历耘’私下勾结,表面上对‘宇青’和和气气,暗地里再搞小动作。第三种方案,就是两个甲方达成约定,再压榨纪怀德,纪怀德不敢得罪‘宇青’,更加不敢针对‘历耘’,毕竟‘历耘’就在历城,以后还要合作,不可能因为这一个项目把后路封死了。这样说起来,好像三种都有可能。”
江堰笑了:“三种都有可能,但还有一种,就是你刚才建议的让陆明洋出面。一旦他出面,这就意味着‘历耘’这边的形势有了变动,以纪怀德的脑子,他看到对手内部分裂,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一旦和崔耀芸的弟弟因为利益分配不均而起了嫌隙,他反倒会更愿意拉拢陆明洋,因为纪怀德知道,陆明洋一定会在利益上让他几分。”
夏天晴:“也就是说,等他们三方开始掐架,要准备二对一的时候,再把陆明洋送进去,促使纪怀德和‘宇青’尽快把崔耀芸的弟弟踢出局,然后再从中拿到暗箱交易的证据?”
“差不多。”江堰喝了口咖啡润润喉,随即靠着椅背,说:“唯一的问题就是,你也知道,我和陆明洋有嫌隙,要说服他加入可不容易,这还得碰机会,先和他谈谈。”
夏天晴一顿:“我明白你的担忧,你的确不可能完全信任他,可我觉得,这是一条思路,可以试试看。”
江堰扯了扯唇角,倒是没有多言,只“嗯”了一声。
这下,夏天晴反倒觉得奇怪。
他们二人是有嫌隙,但在有些事情上,又莫名其妙的有那么一点“默契”,或是“信任”,好似彼此知道对方一些事。
这会儿,江堰也说了要先和陆明洋谈谈,也没有直接拒绝,这就说明他认为这条路可以行得通。
这样一看,他俩的关系倒是可进可退了。
思及此,夏天晴问:“对了,我还想问你呢。我老觉得你有点嫌弃陆明洋,这是不是也跟你们的嫌隙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