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再起。
涂山侯人,就坐在这棵树上。
换了另一支曲子。
玉笛横在他唇边,丝丝袅袅,缠缠绵绵,时而高亢,时而振奋,但是,已经不复之前的伤心欲绝。
听者的心情,也慢慢地好起来。
凫风初蕾忽然觉得很轻快,眼前恍如一片一片的花开。
一只鹿蜀在月光里翩翩奔来,它一头雪白的鬃毛,脖子下面则是金色的虎斑,而那条长长的红色尾巴轻轻晃动,优雅得就像一位散步的王子。
它前蹄扬起,踏着节拍,一边跳舞,一边发出一阵一阵的叫声。那叫声,竟如人在歌唱,和笛声配合得天衣无缝。
就连委蛇也慢慢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这美丽得不可思议的鹿蜀在夜空里翩翩起舞。
一曲终了,百鸟扑棱着翅膀飞散,影木也收起了它宝石般的蓝色花朵,只有鹿蜀悠闲踱步,慢慢走到涂山侯人身边。
凫风初蕾问:“这曲目是什么名字?”
“《九韶》!我曾找到一本九天玄女遗落的曲谱,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残缺不全。要想找到正本,必须去西王母居住的天穆之野,等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去。”
“你也知道天穆之野?”
“咦,莫非你也知道?”
“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可是,我不知道天穆之野究竟在哪里。”
涂山侯人看了看西天的夜空,比划一下:“据说,天穆之野在世界的极西之地,因为山太高,需要两条长龙才能飞跃。不过,我现在还没找到那两条长龙。”
“可是,我的朋友说,通往天穆之野的道路已经彻底被隔绝,再也去不了了。”
他不以为然:“再高的山都能攀越,再远的路都能走完。你不去试一试,怎么就知道一定去不了呢?”
“那你什么时候去?”
“你要和我一起吗?”
凫风初蕾摇摇头,慢慢站起来,看着湔山的方向,看样子,休息够了打算上路了。
他收起笛子,拍拍鹿蜀雪白的头,笑道:“鹿蜀纵不能一日万里,但一日千里不成问题。从汶山到湔山也不过两三百里,我不会拖你的后腿。”
凫风初蕾还是摇头:“不,你最好别去。”
“我非去不可!”
“为什么?”
“别问了。纵然你要去,也请半个月之后再去吧。”
涂山侯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少年的眼里竟然泊了一点深思,好一会儿,他才淡淡的:“风道北来,看来,鱼凫国这是有大事要发生了吧?”
凫风初蕾震惊地看着他,不敢置信。
这是鱼凫一族最大的秘密,而从少年嘴里,却轻轻道来,仿佛根本不是什么值得隐藏的。
“实不相瞒,我和鱼凫一族有极深的渊源,但是,鱼凫国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我也只听了一二传说,真正的关键之处并不知道。来汶山之前,我便打算,若是能成功上九重星也就罢了,若是不能,就顺道去湔山走走。”
黑云盘旋在湔山上空,山下的涧江开始躁乱不安。
已经足足半年滴雨未落,河床早就干涸,地面寸草不生,空气里充满难闻的腥土气,唯有渴不死的苍蝇在各种黑乎乎的肮脏的悬浮物里飞来飞去。
箭媚竹大片大片开花枯萎,竹林下面,随时可见渴死饿死的熊猫尸体。
柏树是鱼凫国的国树,国土上下,随处可见。柏树上原本常年栖息着成群结队的白色鹳雀,最盛的时候,几万几十万只白灌一起在柏树顶端煽动白色的翅膀,把整个湔山都染白了,所以,很长时间,鱼凫国被称为柏灌国。
鱼凫王却不太喜欢柏树,他先是将金沙王城的柏树砍伐一空,但湔山这里,也许是太远,他便懒得搭理,所以,柏树林得以大片保存。
但凡美丽,都经不起摧残。
干旱太久,白鹳几乎绝迹。
但现在,最是耐旱的柏树也大片大片枯黄,柏树上的松果也一串一串萎死。
就连居中那颗有名的千年柏树王也呈半枯死状态,一半叶子苍翠,一半叶子焦黄,风一吹,黄色的细细叶子便落满一地,捡起来一捏,焦枯成粉末。
江花烂漫的涧(jian)江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弃的滩涂。
长嘴的鱼鹰、脱毛的土狗、憔悴的松鼠,瘦变形的獐子、人脸猴身的山臊,红眼长耳的魍魉以及三五只瘦骨嶙峋的大象……所有幸存的动物争先恐后挤在涧江最后的一点水源里,很快,这唯一的一点水源便被消耗殆尽,它们纷纷嗷叫着便往小鱼洞的方向冲去。
跟在动物后面的,是附近的难民。
他们皆青衣短衫,面黄肌瘦,小童则赤身露体,晒得黝黑的身上一排排肋骨清晰可数。
难民人数,多达上千,但是,他们并不敢贸然靠近小鱼洞,只是远远看着。
有七嘴八舌的议论:“起码一百年没有遇到这么凶的大旱了,再找不到水源我们全部都要渴死……”
“小鱼洞里不是一直有水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冲进去?”
“你倒是冲进去试一试?你没看到到处都是白骨吗?”
“听说鱼凫王会来湔山打猎。历代鱼凫王的百年寿诞都会到湔山田猎,算来,这一代鱼凫王的百年寿诞就是这几天了……”
“鱼凫王来了,我们是不是就有水喝了?”
……
议论声停止,大家竖耳倾听小鱼洞里传来的潺潺水声。
小鱼洞四周,古柏森森,清澈泉水,盈满一地。这里有地下泉,无论多大的干旱,泉水也永不会干涸。
人和兽,都贪婪地砸巴着嘴,尤其,那水声近在咫尺,更烧得人类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渴焦了。
小鱼洞外面的一排奠柏将他们隔绝。
“再等下去就要被渴死了,横竖都是一死,怕什么……”
冲在最前面的獐子和土狗忽然发出惨叫,奠柏长长的卷须伸向四面八方,随着风吹摇晃,就像一只大手,轻而易举抓住了撞上来的獐子、土狗,随即,卷须分泌出一种绿色的汁液,顷刻之间,土狗獐子便被融化成了一堆白骨。
别的动物见此,再也不敢擅闯,纷纷畏惧后退,唯有一只大象不甘示弱,它踢踏踢踏走过去,每走一步,地面便震动得尘土飞扬,如一场小型的地震。
它旁若无人,走近奠柏。
奠柏所有的卷须从同一个方向伸来,大象怒吼一声,象鼻子便折断了一大把卷须,可是,那些长达三四丈的卷须毫不示弱,它们如分工协作一般,很快便将大象的四肢、鼻子、耳朵团团缚住,大象越是挣扎,就被捆得越紧,只见漫天的绿色汁水一股喷射,很快便将大象湮没,不一会儿,奠柏树下,便只剩下一颗长长的乳白色象牙。
尾随在后面的一群山臊本想捡个便宜,见此情形,一个个吓得浑身发抖,蜷缩着尾巴,甩着一手一足仓皇后退到了江边的柏树林里。
赤黑的魍魉(wang liang)摘下一棵干瘪的松果砸在一只大山臊的头上,尖锐嘲笑:“看你们还敢嚣张?奠柏先吃了你们这些丑陋的黑家伙……”
大山臊(sao)大怒:“你这黑炭似的小鬼,居然还敢嘲笑我们黑?”
魍魉幸灾乐祸,“活活渴死的滋味可不好受吧?幸好我是从不需要喝水的。我饮风吸露便已足够。”
大山臊跳起来要揍它,它翻一个跟斗便跳上了另一颗柏树。
难民们见此,步步后退。
一时间,竟然再也没有任何人敢于擅闯。
就在这时,乐声响了。
奠柏外层,柏树王旁边,巨大的祭祀台冉冉升起。
八十一名玉甲武士四列陈开,中间是高高的香火台,缭绕的青烟已经点燃,有牛羊肉的香味顺着青烟往天空升去。
乐声,是从编钟里发出的。